论如何甩掉一只男鬼！

　　清晨的北森疗养院，空气里带着秋日特有的清冽。乔炎深吸一口气，腹部伤口的隐痛提醒他动作要轻缓，但比起前几日的剧痛，已经好了太多。他整理了一下身上干净的义工制服，朝着江老居住的那栋独立小楼走去。

　　几天没来，小楼前那几株精心修剪的桂花树开得正盛，米粒大小的金黄色花朵攒成簇，藏在墨绿的叶片间，香气却浓郁得仿佛有了实体，丝丝缕缕，沁人心脾。乔炎的心情也因为这份生机勃勃的秋色，稍微轻松了些。

　　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江老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进来。”

　　乔炎推门而入。客厅的窗户开着半扇，晨光和桂花香一起涌进来。江老正坐在临窗的藤椅上，腿上盖着薄毯，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听到动静抬起头。

　　看清来人是乔炎，江老那双总是带着点威严和审视的眼睛里，瞬间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连带着眼角深刻的皱纹都柔和了许多。

　　“小乔？回来啦？”江老放下报纸，上下打量着他，眉头微蹙，“看着脸色还是不太好。怎么不多歇两天？”

　　乔炎心头一暖。江老虽然脾气有些古怪，说话也直接，但这份长辈式的关心却毫不作伪。他走过去，在江老示意下的矮凳上坐下，笑了笑：“感觉好多了，江老。总请假也不好意思，就回来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江老哼了一声，目光在他略显单薄的身板和下意识微微护着腹部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瞬，“我听小王（王静主管）说了，你请假是救人去了，还把自己弄伤了？见义勇为是好事，但也得量力而行，顾好自己。”

　　乔炎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事连江老都知道了。他点点头，将那天救人的经过简单说了说，自然略去了被踹和落水者冷漠的细节，只说是旧伤复发。

　　江老听完，沉默了片刻，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赞许，也有不赞同，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年轻人，有血性是好的。但记住，命只有一条，做英雄的前提，是自己得好好活着。”他顿了顿，语气严厉了些，“既然回来了，就别逞强。这几天你就坐这儿，陪我说说话，读读报，那些跑腿出力的事，让别的义工去做。”

　　这是明晃晃的优待了。乔炎连忙道：“江老，这怎么行，我……”

　　“怎么不行？”江老打断他，眼睛一瞪，“我说行就行！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着，别给我添乱！坐下！”

　　乔炎看着江老那不容置疑的表情，心里暖流涌动，鼻子都有些发酸。这段时间，他经历了太多冷暖——医院的冰冷，被救者的冷漠，金姐毫无保留的扶持，江老看似严厉实则体贴的庇护，还有……那个人无声却周到的安排。这些善意，像暗夜里零星的灯火，虽然不足以照亮前路，却足以温暖他孤身跋涉的心。

　　他没再推辞，认真地点头：“谢谢江老。”

　　接下来的半天，乔炎就真的只是陪着江老。有时读读报纸上的新闻和趣闻，有时听江老讲些他年轻时的见闻和商海浮沉的往事。江老的话不多，但偶尔的点评往往一针见血，让乔炎获益匪浅。更多的时候，两人只是安静地坐着，一个看报，一个望向窗外，任由桂花香和温暖的阳光填满静谧的空间。

　　这种宁静让乔炎纷乱的心绪得到了短暂的平复。他偶尔会走神，想到下午要去见的那个人，心跳便会不受控制地加速，手心微微冒汗。但看着江老沉静安详的侧脸，那份紧张似乎又被抚平了一些。

　　午饭是疗养院食堂特意为江老准备的营养餐，江老让多送了一份清淡的给乔炎。两人默默吃完，江老便照例要午睡一会儿。

　　“下午没事就回去休息，别到处乱跑。”江老临睡前不忘叮嘱。

　　“嗯，江老您好好休息。”乔炎轻声应道，帮江老拉好窗帘，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走出小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乔炎站在桂花树下，深吸了一口香甜的空气，抬手看了看表。距离他给自己预设的“出发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回宿舍的路上，他先去了一趟疗养院内部的小超市。空手去探病总是不好，尤其是在对方帮了那么大忙的情况下。他在货架间徘徊，营养品太刻意，果篮太普通，鲜花……萧承那种性格，会喜欢吗？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冷藏柜里几盒包装精致、看起来颇为清淡可口的日式点心和小蛋糕上。这个似乎不错，不算贵重，但能表达心意，也不会显得太生分。

　　他挑了一盒抹茶味的蕨饼和一盒栗子羊羹，请店员用简单的礼品袋装好。

　　提着小小的袋子回到宿舍，吴瑞和田良都不在。乔炎换下义工服，穿上自己最整洁的一套便装——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衬衫和深色休闲裤，对着宿舍里那面小镜子照了照。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眼神还算清亮。他对着镜子练习了几次微笑，试图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些，不那么僵硬和忐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被拉长了似的。乔炎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礼品袋的提绳，脑海里预演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场景和对话。心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时松时紧。

　　终于，设定的闹钟响了。

　　乔炎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拿起礼品袋，走出了宿舍。

　　叫了辆出租车，报出“康和医院”的地址。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午后的街道上，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乔炎的心却像是悬在半空，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不定。

　　再次踏入康和医院的大门，熟悉的高级私立医院特有的安静和淡淡香氛扑面而来。与人民医院的嘈杂拥挤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人们匆忙却不失优雅的身影。VIP病区的入口还有额外的安保和前台。

　　乔炎走到前台，值班的护士小姐妆容精致，态度礼貌而疏离。

　　“您好，请问您找哪位？”护士微笑着询问。

　　“您好，我想探望一下萧承先生。”乔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护士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衣着和手里那个不算起眼的礼品袋上停留了一瞬，但职业素养让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她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某个号码。

　　乔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站在那里，感觉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护士对着话筒轻声询问的声音。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他害怕听到“萧先生不方便见客”或者“萧先生休息了”之类的回答。如果那样，他该怎么办？转身离开？还是再争取一下？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准备找个借口说自己改天再来时，护士放下了电话，脸上职业化的笑容似乎真切了一点点。

　　“乔先生是吗？萧先生请您上去。病房在八楼，出电梯右转，最里面那间。您可以直接进去。”护士说着，还细心地为他按好了电梯。

　　“谢、谢谢！”乔炎如释重负，连忙道谢，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电梯。

　　电梯平稳上升，镜面墙壁映出他紧张不安的脸。他对着镜子再次整理了一下衣领和头发，深吸几口气，试图让狂跳的心脏平复下来。

　　“叮——”八楼到了。

　　电梯门无声滑开。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空气里飘散着更淡雅的香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这里和楼下的繁忙像是两个世界。

　　乔炎按照护士的指引，右转，走向最里面的那间病房。越靠近，脚步就越沉重，心跳得也越厉害。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终于，他站在了那扇厚重的、深色木质的病房门前。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柔和的灯光。

　　他抬手，手指在即将触碰到门板时，又迟疑地停住了。这一刻，之前所有的勇气仿佛都消失殆尽，只剩下巨大的紧张和一丝近乎怯懦的退缩。

　　进，还是不进？

　　最终，他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低沉平稳、无比熟悉却又带着一丝陌生疏离感的男声。

　　是萧承的声音。虽然隔着门板有些模糊，但乔炎绝不会听错。这声音，和他记忆里那个总是带着嫌弃、无奈、偶尔温和的“鬼室友”的声音，以及那个在他昏迷濒死时将他拖上岸、沉稳指挥急救的声音，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他推开了门。

　　病房内的景象与他想象的差不多，却又更加……萧承。宽敞明亮，装饰简洁而富有质感，与其说是病房，更像是一间配备了顶级医疗设备的豪华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萧承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腿上放着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他穿着浅灰色的丝质家居服，外面松松地披了件同色系的针织开衫，比起上次在人民医院远远瞥见时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的样子，气色显然好了许多，那股久居上位的、内敛而强大的气场也更加明显。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眼，目光投向门口。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乔炎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那个小小的礼品袋，目光直直地撞进萧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依旧是记忆中的深邃，却少了那份魂体状态时偶尔流露的茫然或戏谑，多了几分清醒的锐利和……审视？以及，一丝极难察觉的、微不可查的波动。

　　萧承看着门口的青年。比新闻视频和照片里看起来更加清瘦单薄，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显然还没完全恢复。穿着简单的衣物，站在那里，身姿有些僵硬，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忐忑，还有……一种他无法准确描述，却让他的心弦莫名被轻轻拨动了一下的复杂情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微妙的对峙和探寻。

　　几秒钟的静默，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还是萧承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目光在乔炎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他手里那个略显局促的礼品袋上，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抬了抬下颌，指向床边的单人沙发，声音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坐。”

　　简单的单音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乔炎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连忙走进来，轻轻带上门。他走到沙发边，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将手里的礼品袋小心地放在沙发旁的小几上，这才有些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个等待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坐下之后，又是短暂的沉默。萧承的目光似乎并未一直停留在他身上，而是重新落回了电脑屏幕，修长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着，仿佛在处理什么重要事务，完全无视了房间里多出来的这个人。

　　乔炎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果然……还是这么冷淡。他是不是不该来？是不是打扰到他了？

　　就在他几乎要坐不住，想要开口告辞时，萧承却“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随手将它放到床头柜上。然后，他转过脸，目光再次落在乔炎身上，这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也更专注。

　　“你……”乔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喉咙发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率先开口，问出了一个最安全却也最苍白的问题，“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萧承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乔炎脸上逡巡，似乎在评估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地看着。过了几秒，他才淡淡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挺好的。最近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应该就能恢复正常状态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那就好。乔炎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他身体没事就好。

　　“那个……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谢谢你。”乔炎鼓起勇气，直视着萧承的眼睛，虽然手心还在冒汗，“谢谢你在医院……帮我请了护工。林远照顾得很周到，帮了我很大的忙。”他特意点出了护工的名字，想看看萧承的反应。

　　萧承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种平静让乔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我听林远说，是位穿着病号服的先生委托他的，出手很大方，还特意叮嘱了注意事项……我想，除了你，应该没有别人了。所以，真的很感谢。”

　　萧承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穿着病号服……林远那小子，话还挺多。他看着乔炎真诚中带着忐忑的眼睛，心底那丝被刻意压制的异样感又浮了上来。他调查过乔炎的资料，知道他经济拮据，独自住院确实困难。当时看到新闻，一股冲动驱使他做了那个安排，甚至没怎么考虑后果。现在被当事人当面道谢，他发现自己竟然并不后悔，甚至……有种微妙的、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满足感？

　　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皱了皱眉。他避开乔炎的道谢，转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探究：“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做过肝移植手术？还这么年轻。”

　　乔炎一愣，随即想起，萧承已经不记得他之前为父亲捐肝，以及在手术室灵魂出窍被萧承魂体所救的事了。他心里泛起一丝苦涩，但很快掩饰过去，垂下眼睫，低声解释道：“是……捐给我父亲了。他肝病需要移植，配型成功，就做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萧承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他查到的资料里，乔炎的父母离异，父亲再婚后对他颇为冷淡，继母更是疏远。这样一个在家庭中几乎得不到温暖的孩子，却愿意为那样的父亲捐肝？

　　几乎是瞬间，一股陌生的、尖锐的心疼感猝不及防地撞上萧承的心口。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强烈，完全不受他理智的控制。他仿佛能想象到，这个清瘦苍白的年轻人，独自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风险，只为换取那个或许并不怎么爱他的父亲的一线生机。手术后，可能还要面对家人的冷淡和自身的虚弱……

　　“胡闹！”萧承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愠怒和……关切？“你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不知道？捐肝是大手术，术后需要长时间静养！你怎么不多住几天医院？这么快就跑出来，还……”还跑去救人，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那不赞同甚至有些责备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乔炎被他说得一愣。萧承的语气并不算好，甚至有些严厉，可奇怪的是，乔炎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从他那紧蹙的眉头和略带焦躁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久违的……关心？

　　就像以前在出租屋里，他熬夜码字时，那个看不见的魂体会嫌弃地“关”掉他的台灯；他吃泡面时，会被“不小心”打翻碗；他遇到难题时，会得到看似嘲讽实则精准的指点……

　　那种别扭的、藏在冷淡外表下的在意，竟然在失忆后的萧承身上，再次隐约浮现。

　　这个发现，像一道细微却明亮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乔炎心中所有的忐忑和不安。他抬起头，看着萧承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明显透着不悦的俊脸，忽然，轻轻地笑了。

　　那笑容很浅，却发自内心，如同阴霾天空里忽然漏下的一缕阳光，点亮了他苍白的脸庞和清澈的眼睛。

　　“谢谢关心，”乔炎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怀念和释然，“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萧承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激起了比刚才更明显、更持久的涟漪。

　　跟以前一样？

　　什么以前？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以前”？

　　为什么这个笑容，这句带着叹息般语气的话，会让他心底某个坚硬封闭的角落，传来一阵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和……悸动？

　　萧承看着乔炎脸上那抹干净又带着点怀念的笑容，第一次，在面对这个“陌生”的男孩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源自记忆空白的困惑，以及……一丝被那笑容悄然熨帖了的暖意。

　　病房里，阳光悄然移动了一寸，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里缓缓浮动。两人之间，那层由失忆筑起的高墙，似乎在这一刻，被某些超越记忆的情感本能，悄无声息地，撬开了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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