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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袍
正说话时,外面传来一阵从容不迫的脚步声。帘子一掀,一道修长的人影走进来。
楚封执的脸上比方才听见谢临渊的话还要震惊。
谢临境倒不在意他的目光,毕竟这两日,他早已习惯了这般注视,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的腿是彻底痊愈了。
“楚将军,久违了。”谢临境从容落座,抬手吩咐上茶,行走时神态自若,端是谢临境本人无疑。
方才见他踏入门槛那一瞬,楚封执几乎怀疑是有人假扮的。
楚封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剑柄,目光如利刃般在谢临境身上来回扫视。
他清晰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这位世子时,对方还深陷轮椅之中,双腿覆着厚重的毛毯,眼中唯有死寂与灰败。而此时此人步履稳健,意态从容,仿佛从未经历过那场几乎毁掉他的变故。
“怎么,楚将军不认得在下了?”谢临境唇角微扬,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氤氲的茶香便在室内弥散开来。
楚封执也牵出来一抹笑:“只是震惊于世子爷的腿,竟然完全好了。”
“前几日听说还要依靠工具方才勉强站立行走。”
“不知道是寻到了哪方神医,竟有这妙手回春之术,能否透露一二?”
谢临境无意隐瞒,放下茶盏,屈指在右腿外侧轻敲两下,传出清脆的金铁之音:“舍弟平日摆弄的一些机巧小物罢了,倒瞒过了楚将军法眼。”
楚封执的目光再次凝在他腿上,他绝非愚钝之人。
沙场驰骋十数载,关内外的奇兵异械、机巧玩物见识过不知凡几,却也从未见过这般精巧的装置。
更遑论谢临境行走时姿态竟浑然天成,全无半分倚仗外物的滞涩感。到底是什么样的能工巧匠,做出令双腿尽废之人行走姿态与常人毫无二致的机巧。
两人话语间谢临境没有提到檀淮卿,楚封执却有一种直觉,谢临境腿上的东西跟他那个便宜外甥绝对脱不了关系。
谢临境见楚封执感兴趣,说道:“楚将军若是实在感兴趣,可以随我去看看家弟怎么制作的。”
楚封执笑意不达眼底,婉拒道:“三少爷为兄长所制之物,本将军岂敢叨扰。”
“哦?”谢临境眉梢微挑,“那楚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谢临渊在一旁听他们扯东扯西,听得脑袋都痛了,冷笑一声:“难不成楚将军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谢临境带了点愠怒:“九溟怎么和楚将军说话的?”
“于公他是云州总提督,于私你现在和檀少爷成了亲,他也算是你的舅舅。”
谢临境的话明面上是指责谢临渊,实则在指责楚封执于公不顾家国安危,于私不念家族亲情。
大绥残部逃窜至北疆,与瀚朔部合流,楚封执难辞其咎。
更不用说他明面上追击大绥,实际上是驻扎在青崖关坐山观虎斗,等到大绥瀚朔联手和定北军打成两败俱伤,他再出手收拾残局。
到时,滔天战功显赫声名尽归其手。他甚至有能力趁势鲸吞整个北疆,再加上云幽之地,定北军的下场可想而知。
说的夸张一点,楚封执到时候甚至可以问鼎天下。到那时候不知道天陵城的那位会不会后悔,当初给了楚封执一家独大的机会。
楚封执听了这话,面上纹丝未动,唯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
他指尖闲闲敲在桌沿,声音疏离淡漠:“我岂敢厚颜当檀少爷的舅舅?若硬要论一个‘私’字……”
楚封执目光倏地转向谢临境,那层淡漠瞬间化开些许,竟显出几分沉甸甸的带着硝烟弥漫的过往:“那也得是当年在战火烽烟里,与世子爷并肩策马,血染征袍,彼此把性命交托在对方刀下的那点情分。”
“这份豁出命去的情分,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
话音刚落,空气彷佛凝固了一瞬间。檀淮卿不知道这段过往,悄悄捏了谢临渊一下:“世子爷和...楚将军他们曾是同袍吗?”
谢临境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楚封执会这么说,他看向楚封执的目光夹杂了几分复杂。
眼前似乎又是那片漫天昏黄的抚西郡,有一伙流窜在云幽和北疆自称可带人修道获长生的邪教。为首的号称“圆羲治世天尊”转世,打着修道的名义大肆敛财,□□无辜,不知道令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尚还年轻的谢临境和同样青涩楚封执奉命铲除毒瘤,他们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有几下嘴皮子功夫的乌合之众。
第一次交手他和楚封执乔装各带了两个亲卫,还没潜入进去就被发现,一行人差点被砍成肉酱。
那所谓“圆羲治世天尊”麾下,不仅有狂信徒层层拱卫,更有一支装备精良、身手狠辣的死忠卫队,被信众奉若神祇,称为“无生铁卫”。
且抚西郡官府和其沆瀣一气,误导了他们的调查信息。
两人皆是心高气傲的天潢贵胄,何曾吃过这等闷亏,还被一群草寇逼得狼狈逃窜。两人商议谢临境心细便由他潜入敌窝探明实情,抚西郡属云幽,楚封执在外混淆视听并负责接应,看信号行事。
那是两个年轻人第一次合作,却展现出来了对对方绝对的信任和忠诚。两个世家年轻一辈的领头羊,若是两人有一人存了什么心思,另一人必死无疑且不会怀疑到对方身上。
当年他们陌生却心意相通信任无间,如今彼此熟悉却越发的防备起来。
谢临境目光坦荡的看向楚封执:“楚将军来此,有事但说无妨。”
楚封执露出来了今天第一抹真心实意的笑,目光在谢临渊和檀淮卿两人之间转了一个来回:“我看小将军的样子,应当是重伤难愈,我这大外甥也是过来裹乱的,给世子爷添了不少麻烦吧。”
谢临渊啪一巴掌,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身强体壮像头牛,瞬间把实木桌子拍的四分五裂:“你说谁要死了!”
檀淮卿忙拉住立马要变成牛莽人的谢临渊:“你冷静一点,楚将军说你重伤未愈也是实话,等下伤口崩开了小心你二姐削你。”
谢临境听完颔首:“楚将军说的有道理。”
楚封执不在意谢临渊的无礼,他知道谢临境听懂了他的话,今日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了,起身的时候:“檀少爷,不送送舅舅吗?”
檀淮卿突然被点名,看了一下谢临境:“那我送一送楚将军。”
两个人并肩而行,直到快走出定北军大营,楚封执才突然开口:“你母亲当年在檀家过得怎么样?”
檀淮卿摇了摇头:“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因为难产去世了,府中人也很少提及母亲。”
“你母亲,她真的是因为难产去世的吗?”楚封执问的很轻,好像是想寻求一个答案,又像是在回避这个问题。
檀淮卿眨了眨眼睛:“伤害她的人,都已经得到报应了。”
楚封执嘴唇有些微微颤抖的问了一句:“真的吗?”
楚封执目光波动,只是一瞬又变回了淡然的模样:“你我虽然从未见过面,彼此间也没什么情谊。”
“檀家已经没了,你如今在定北军的地盘,我看你同谢临渊还有几分情意,来日若是你与谢临渊...”
楚封执似乎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顿了顿,声音低了不少:“我到底是你的舅舅,到时候让人去云幽递个信,楚家总还有你一处容身之地。”
檀淮卿没料到楚封执会说出来这样一番话,毕竟这个舅舅从出场就是跟他不熟陌生的态度。看着楚封执有些拧巴的态度,他倒是不怀疑楚封执这番话的真心。
“谢谢,不必了,”檀淮卿坦荡的说道:“我知道你在其位有身不由己,若是我真的去了云幽,只怕会给你造成诸多不便。”
“我也是个成年人,做决定之时后果便已想清楚了。”
“既有今日,来日不悔。”
楚封执看着檀淮卿自信坚定的样子,脑子里闪过一张端庄娴静的脸。目光再次回到檀淮卿这张和姐姐几分相似的脸上,这世间的枷锁锁不住他,他会比姐姐过得更幸福吧。
楚封执看着满天的黄沙,微微叹息一声:“不悔?”
“人生若是能不悔,便已是难求的圆满。”
语气中又说不清的情绪在翻涌,浓重的悲伤带着点后悔,檀淮卿读不清那些情绪是为谁,又是为了什么。
楚封执淡淡苦笑一声:“倒是我多虑了。”
复又声音平静却铿锵的说道:“至于你说的那些不便,云州楚氏,也不是一柄可以让人随意摆弄的刀。”
“否则,你以为你如今还能站在这里?”
檀淮卿裂开嘴一个明媚的笑容:“我知晓是楚将军手下留情了,我当日离开的时候只带走了我的人,城中的那些工匠木匠有几个已经学会了震爆弹的制作方法,楚将军尽可放心趋势。”
两个人已经出了大营有一段距离了,楚封执察觉背后有一道目光,心中猜到了是谁有些好笑:“既如此,你不能叫我一声舅舅吗?”
“这样下次我看见谢临渊那个混小子,也能借你的光压他一头。”
画风转变的有点快,檀淮卿一时有些磕巴。楚封执跟世子爷年纪相仿,跟他也大不了几岁。只是他也不是叫不出口,只是对着一个陌生的人叫舅舅,他有点张不开口。
更何况楚封执让他叫舅舅的理由,还有些略显幼稚荒唐。
楚封执看他苦恼思索的样子,没忍住伸手出在他头顶抹了一把:“好了不逗你了,我跟谢临渊那个混小子有什么可计较的,不过是想听你叫一声舅舅罢了。”
说完潇洒转身离去,檀淮卿看着楚封执的身影下意识的一声:“舅舅!”脱口而出。
楚封执身形顿了顿,回头看着风沙中那个有些清瘦的身影。檀淮卿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想了半响:“世子爷的那副机械辅助是我做的,舅舅若是有需要,我到时候在改进一下给舅舅去信。”
楚封执愣了愣:“你也不问问我做什么?”
檀淮卿咧开嘴笑着说:“它是辅助工具,工具就是拿来用的。”
楚封执恍然记起来,楚江离出嫁那天他偷偷跟着轿子好久,后来轿子停下来有人叫他过去。
楚江离隔着轿帘和红盖头递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平安符,素白的手腕上带着沉重的鎏金赤焰缠丝镯和福禄双全金丝瑙,压在那细细的腕子上。
楚封执看不见她的脸,只有一贯温柔的语气传来:“小执,姐姐要去天陵城了,以后不要打架了,要平平安安的,不要让姐姐担心。”
楚江离,一个从骨子里就透着良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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