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蝉

　　方过辰时，明章殿中，文武大臣按照品阶肃立两侧，彼时朝会方毕，殿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天兴帝本就重疾缠身，近日每晚又因梦魇难眠，整个人尽显疲态，才刚颔首示意散朝，就见当值的小太监神色异常，慌张进殿却欲言又止，似有要事要禀。

　　他沉声诘问：“何事惊慌？”

　　帝王脸色愈沉，小太监先看看安英，垂首躬身道：“启禀皇上，殿外，殿外，长平王张廷槐求见。”

　　“啪”地一声，御案上的镇纸径直摔落在地。

　　众人皆惊，两侧官员闻言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按捺不住，纷纷骇然望去。

　　此时，高坐明堂的天兴帝面上血色瞬间褪得的干净，他猛地站起来，脚步虚浮，“你方才说何人求见？”

　　“长平王张廷槐于殿外求见皇上。”

　　天兴帝身子晃了晃，他甩开安英上前搀扶的手，不过一瞬之间，已经强压下心中惊悸。

　　他的指尖颤抖地指向那个太监，勃然大怒，“一派胡言！长平王已经为国捐躯，何来求见？！”

　　小太监被吓得连连叩首，吞吞吐吐道：“奴，奴婢不敢，皇上明鉴，真，真是长平王觐见！”

　　话音刚落，张蝉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

　　她一身素缟，梳着庄重的高髻，没有任何珠翠装饰，一步一步走向殿中。

　　在她的身后，偃栖阁的暗卫乔装成长平王府的亲卫，他们一左一右抬着那副长平王生前的甲胄，甲片的摩擦声伴随着她的步伐逐渐靠近御座。

　　张蝉朝向御座前方下跪，双手交叠伏地，额头抵至手背，字字铿锵，“长平王张廷槐携长女张蝉，叩见皇上。”

　　方才众人闻言长平王求见已是惊诧，现看见永昌郡主携父帅生前的盔甲，又以张廷槐的名义上殿面圣，更是疑惑她究竟想做什么。

　　天兴帝看见那身甲胄松了一口气，他敛下眸，“张蝉，你携甲胄进殿，又以你父亲的名义觐见，所为何事？”

　　“臣女要告状。”

　　天兴帝看着她，眉头一蹙，“你说什么？”

　　她扬声道：“臣女携父亲生前盔甲觐见皇上，是为三年前，我父亲返京途中遇袭身亡一案。”

　　天兴帝道：“张蝉，你莫要胡言乱语。此案已经结束，当中长平王之死皆因突遇敌袭，受毒箭所伤，不幸身亡。”

　　一时之间，殿内哗然，众臣窃语之声四起。

　　张蝉无视众人闲言碎语，心下也毫无怯意，“我父亲之死并非敌袭，而是有人蓄意陷害。”

　　天兴帝眸色一暗，“你既说是有人蓄意陷害，朕且问你，真凶是谁？”

　　“真凶便是已故的聂国公。”

　　张蝉语气平静，神色却异常复杂，“是聂国公于两年前利用职务之便，命人放出大牢死囚，让他们乔装成边境蛮人制造敌军突袭，在楚河边界放出毒箭，企图杀害我父亲，导致我父亲中毒不治身亡。”

　　聂桓睨了她一眼，心道她是疯了不成。

　　他出列声色俱厉道：“皇上，微臣认为朝堂之上均议军政国事，非女子可涉足之地。永昌郡主携父帅甲胄上殿实乃扰乱朝堂，无视法纪的荒诞之行，依法理当重惩。”

　　徐良弼先道：“皇上，郡主乃是忠臣之后，老臣曾是郡主的启蒙之师，愿为郡主担保。她今日此举实属迫于无奈，望皇上恕郡主犯上之罪。”

　　话音刚落，由平王提拔，高中榜眼，初任翰林院编修的文敬道：“皇上，此前长平王受害一事微臣也有所耳闻，郡主一腔孤勇为父鸣冤，既有冤情，御史台理当重启卷宗彻查。如若朝廷漠视还要严惩郡主，此举怕是会寒了已故忠臣和北方长平将士的心。”

　　余下诸人均道：“臣等附议。”

　　议论之声此起彼伏，化虚禅师迈出一步，道：“皇上，永昌郡主狂悖犯上，藐视朝廷法度，分明是扰乱超纲。”他目光扫向堂下两边的守卫，喝道：“来人，将郡主请出去，依法......”

　　“谁敢——”

　　“且慢。”

　　两侧的御前侍卫面面相觑，此刻一男一女两道年轻的声音同时响起，化虚的话被打断，他心头一惊，望向先出声的人，不敢贸然发令。

　　段明徽道：“国师，皇上尚未发话降罪，你便急着定夺处置，本王久不住盛京，竟不知这明章殿上如今竟是由国师代天子执政。”

　　不过须臾，百官齐刷刷地看向段明徽。

　　他走到张蝉身边，默然开口：“相比郡主携甲上殿为父鸣冤，本王看国师此行才是真正的扰乱超纲，无视君王之举。”

　　目光交汇的瞬间，化虚瞳孔骤缩，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时隔数年，眼前人已经不是当初被他断言“命中带煞”的无知孩童，他从冷宫中逃出生天，隐居佛寺数年而今再次返京，眼睛里早已褪去青涩，看向他时的神情简直比尖刀还要锐利。

　　聂桓站在另一边，道：“皇上，平王殿下此番说辞，无非是永昌郡主与之尚有婚约，因此殿下才刻意偏袒包庇，为其开脱。”

　　段明徽走近他，声音里半点温度也无，“且不说永昌郡主是本王未过门的妻子，其父更是为国捐躯的忠臣，于公于私，为她辩白都是本王分内之责，本王问心无愧。”

　　聂桓攥住笏板，不依不饶道：“殿下是有心偏袒，纵容郡主僭越。皇上，微臣以为，郡主此举不敬君上，视礼教法典于无物，如若姑息，日后天下又有何人再遵守礼法。”

　　“是非黑白自在人心，聂大人何须强加罪名在我身上。”

　　张蝉扫了他一眼，转过头看向天兴帝，“皇上容禀，天兴四十五年，正逢北方叛军作乱，我父亲奉旨率骑兵渡过楚河，生死一战，父亲擒拿叛军头目，边境才得以安宁。当时皇上下旨亲封父亲为长平侯，赐此宝铠，曾言‘披此甲者，唯奉君王调遣，文武百官无论品阶，皆要依礼恭谨以对，若不从者，当以犯上论罪’。”

　　她再次看向聂桓，似笑非笑，“是以臣女携父王甲胄上殿，亦如先父亲临朝堂，按理除皇上以外，凭聂大人的品阶，并无资格阻拦臣女。聂大人无视君令，要求严惩臣女，究竟是何居心？”

　　巧舌如簧。

　　聂桓咬牙盯着她唇角挑起的微小弧度，她的花言巧语早在平州时他就已经领教到了，是他疏忽，没有料到她会用此伎俩。

　　他不得已朝后退了一步。

　　彼时天兴帝端坐龙椅，他轻叩御案，待殿中议论之声逐渐停下，目光继而又落在张蝉身后的那件宝铠上，依旧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张蝉取出木匣，双手捧上，高声道：“臣女今日在堂中所言，并无半分虚假，此乃聂国公谋害父王铁证，求皇上明鉴，为我父亲昭雪。”

　　安英余光看了一眼天兴帝，当即上前接过，他瞥见那张黄栌纸边上的东西，猛地一惊，是以又立刻恢复镇定，将此物呈上御案。

　　天兴帝看后的安英如出一辙，他眼角皮肉抽搐，“退下。”

　　众人疑惑不解。

　　他一手撑扶在御案上，抬目看向殿中臣子，忍不住怒意，“退朝……你，你们通通给朕退下。”

　　*

　　百官散去，唯余张蝉在内。

　　皇帝仍旧坐在龙椅上，目光冰冷看向张蝉，“你......你好啊......好个忠臣之后。”

　　他竭力平复心中怒火，顿时额头布满汗渍，“张蝉，你将了朕一军。”

　　“臣女不敢。”

　　天兴帝怒上心头，扬手一扫，案上的黄栌纸落于阶前，随之掉落的还有一枚写着“将”字的象棋。破旧的黄栌纸纸面唯有“卒过楚河，将军不留”八个字。

　　虽非天兴帝亲笔，纸上却透着朱砂绘制的帝王专属龙纹印记。

　　张蝉下拜，缓缓抬起眼，“皇伯伯，从小父亲教我的第一件事便是怀忠奉国，奈何聂氏一党乱政，臣女此行，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天兴帝冷笑道：“你当着众臣的面，声称聂国公是谋害你父亲的真凶，又将此物呈上，你是要陷朕于不仁不义的境地。”

　　张蝉仰头，冷冷地看着他，“我曾以为皇上是因猜忌怀疑才纵容奸党暗杀我父亲，实则并非如此。”

　　“臣女的父亲，太子哥哥，十一年前毓庆宫的元贵妃，以及前不久身故的聂贵妃，这些人的年岁各不相同，却都是乙巳年辛巳月巳酉日出生，五个人的死法联系起来，都跟五行有关。”

　　“够了！”天兴帝闻言犹似被重锤猛击，后背发紧，嘶吼道：“闭嘴，你给朕闭嘴！”

　　“父亲身故河畔荒滩代表的是土，太子于东宫自焚而亡代表的是火，元贵妃自缢榕树下代表的是木，聂嘉宁身亡莲塘代表的是水，至于她的腹中那个被人用弯刀刳出的胎儿，代表的则是金。”

　　天兴帝脸色大变，听她继续道：“皇上最宠信的化虚禅师，此人来历不明，却是手眼通天，能布下五行镇魂阵。是他利用包括我父亲在内的所有人皆是巳月阴时出生的命格，假意为皇上求长生之法，一步一步陷皇上于不义。”

　　张蝉缓缓垂下眼眸，强忍泪水，继续道：“太子哥哥是否服用禁药，怀藏谋反之意，我父亲是否居功自傲，有功高震主之心，至于两位贵妃的命格是否如他所言，带有冲主殃民之兆，皇上真的不知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同属巳月阴时出生，各有不同的罪名，同时殒命寒冬。如此不堪的死法，依皇伯伯看，难道都是巧合吗？此事若被有心人传扬，天下万民当如何看待他们的君父？”

　　如此平静的一番话犹如数枚银针刺中天兴帝的心，他震惊地看着眼前年逾不过十七的姑娘，全身颤抖着想要开口，却喉咙发紧粗喘了几下。

　　“够了！”天兴帝怒视着她，“朕是天子，受万民景仰，你今日此举是目无尊上，朕随时可以令你人头落地！”

　　张蝉声线平静，“皇伯伯即是天子，还记得曾在太和殿上赐给张蝉一个承诺？”

　　他怒喝道：“住口，别以为朕看在你救朕有功的份上不忍杀你，你给朕住口！”

　　“张蝉的身家性命皆在您的一念之间，您若杀了张蝉，不久这些风言风语就会被人编成民谣传出盛京，届时天下文人，各地藩王若认为您是听信奸臣佞语，试图借口以‘清君侧’的名义进京，卢将军远在边塞，鞭长莫及，皇伯伯当以如何？”

　　明章殿外渐渐起风，殿内天兴帝气得青筋暴起，“你有胆子就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张蝉只求一个公理。”

　　张蝉直起腰，眉间带着桀骜和凌厉，“皇伯伯信奉上天诸神，自诩是天命之人，拥有长生福禄之相，太子忠臣沉冤，二位贵妃枉死，皇伯伯身边佞臣不除，怕是会引起神明不佑，上苍降罪。”

　　天兴帝快站不住，双手紧握成拳，他不愿再看一眼那件铠甲。

　　而张蝉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是聂嘉宁的死令她发现，包括她腹中孩儿在内，这数年里共有五人，集齐了五行死法，加之如此巧合的生辰死忌，分明是一场谋划已久的活人献祭。

　　是皇帝为求长生，以人命祀天？还是化虚禅师蓄意挑唆君臣、父子关系，试图将天兴帝逼上一个不仁不义的暴君之路？

　　最终君臣猜忌不过是幌子，子不类父也只是托词，自带灾殃更是莫名其妙的借口。万般缘由，诸多因果，皆出自他不择手段渴求长生的贪婪，从始至终都是一场必死局。

　　这场黑红博弈里，即使心里隐约感到不安，她也不能再被压制，她要在这场漩涡中周旋，找到拨乱反正的关窍，在绝望之境中击溃敌人。

　　她像是出于本能，往向天兴帝的眼神里丝毫没有透露出一丝畏惧之意。

　　天兴帝咬紧牙关，目光一顿，冷笑道：“皇天不佑？张蝉，你太不自量，你不是声称朕若不决断，上苍便会降罪大周吗？”

　　他缓步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瘦削的脊背，“好，你便跪在殿外玉阶下，朕倒要让你看看，上天是否真的会降罪，是否真要亡我大周。黎明之前，如若无事发生，你就是欺君罔上，妖言惑众，罪当处斩！”

　　张蝉缄默片刻，“臣女，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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