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许久没听到这个称呼，成阳半眯起眸子，眼前闪过时隔过于久远的往昔。
　　趁此光景，日头迅速西堕，他万千思绪又被这突然间的昏暗拽回。

　　成阳看向羲泽，只是静静看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的皮肤很白，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一眼便知他定然鲜少得见太阳。此刻太阳落山，没了光照着，不禁显得灰败至极。
　　羲泽无声地叹了口气，任由自己的仙力慢慢攀上他周身，他的仙力呈金黄色，瞧着暖洋洋的。

　　成阳见状一哂，无可奈何的笑容中，绽出几许欣慰之色。
　　“我来是送清心酒的，”任情绪翻涌并无益处，成阳直接道明来意：“此酒对魂伤有益，给她喝下吧。”

　　提及霁月，羲泽刚有些放松的神经再度绷紧，警惕地问：“她有魂伤，你怎么会知道？”

　　成阳苦苦一笑：“这些年来，有关你们的所有，我都知道，只是先前身不由己，什么都做不了罢了。”

　　羲泽将信将疑，伸手接过成阳手中的素白瓷瓶。
　　“谢过……”道个谢这样简单的事，羲泽却是一顿。二人眼下皆没有相认的意图，直呼圣君又太过生疏的残忍，他一时竟寻不出适当的称呼，卡壳卡得太久，便也没了下文。

　　出于安全考虑，羲泽虽有心信他，却仍用仙界的验毒之法仔细验过了瓶中液体，确认当真有益无弊，才极小心地给霁月喂下。
　　这清心酒的确声名不虚，霁月饮下没多久，体温便渐渐减小了波动，又过了一会儿，她面上浮起薄薄一层血色，连脉搏都稳健了许多。

　　“此酒乃三千年前药君所赠，不是凡品。约莫再有半个时辰，她便能醒来了。”
　　“嗯。”羲泽把目光从霁月身上移开，转向成阳，却没有看他的脸。

　　等待霁月苏醒的时间，于羲泽与成阳都很是难捱，两人的身份、关系与今时处境俱是颇多尴尬。
　　叙旧，不知从何叙起；近况，亦不知有何可谈。

　　偌大一片竹海内，风寂寞地刮，良久都没有人声与之应和。

　　终于，在一片竹叶落到脚边时，羲泽轻咳一声，状若无意地说：“今日承蒙相助，我听……您适才说身不由己，如果需要帮忙，我愿倾力相助。”
　　成阳却只是淡淡说：“不必，我有我的罪要赎。”

　　赎罪？
　　羲泽皱了皱眉头。

　　他对于这位父亲有一半认知源自师父白扇之口，另一半则来源于自己幼年无尽的遐想。
　　纵然二人今日相顾无言，相处极为尴尬，但这并不妨碍成阳在他眼中是像师父那样磊落光明的君子，这样一个人有什么罪要赎呢？

　　正自惊疑，霁月忽的咳嗽一声，把他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霁月有些吃力地掀开眼皮，还不待看清羲泽的脸，鼻子就敏锐地一皱，她面色霎时凝重起来，哑着声音勉力开口，却因太过着急吸入空气，又激起一串呛咳：“白皮怪物……咳咳……”

　　羲泽边从背后给她顺气，边极有耐性地哄道：“没有白皮怪物，这里没有，你伤重未愈，刚刚醒转不宜情绪波动。”

　　霁月却坚持说：“可我分明嗅到了白皮怪物的气息！虽然很淡，但确实有……”

　　整片竹林除去他们两个，就仅剩了成阳一个外人，这气息来源何处不言而喻。

　　“我答应过一位故人不伤你们性命。”
　　“不知阁下应允了谁，愿闻其详。”
　　“一个与你很像，也与我很像的倒霉神君。”

　　蓦地，往日一段与白皮怪物的对话在羲泽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可怕的猜测成形于他脑海。

　　偏偏这时，霁月也看到成阳，发现他与羲泽长得极像，一直盯着他瞧。
　　成阳见霁月朝他望来，以一副温和的长辈姿态往她身边踱了几步。

　　羲泽下意识便把霁月往身后一挡，藏蛟感受到他敌意，剑中蛟龙出剑一半，朝成阳张开了血盆大口。
　　成阳止住步子，瞬间的惊愕过后是一闪而过的无辜，然而又很快恢复平淡。

　　场面一时更加尴尬，偏偏风也在此刻止住了啸声，与霁月一同静静地望着相顾无言的两人。

　　“我……”反应到自己的过度戒备，羲泽先把蛟龙收回剑中，在盘问跟解释间选择了后者：“抱歉，我只是听到白皮怪物，有些……”他脑子很乱，一时没想到合适措辞。

　　“你们说的白皮怪物，”成阳轻轻吸了口气，如实说：“确是我结识已久的一位……”跟羲泽一样，他的话也卡了壳。
　　斟酌良久，他才续道：“算是一起行过岔路的故人吧，只是现在我已回归正途，他却仍在歧路困着。”
　　“不过我想，他大概也快回来了。”成阳补充说。

　　“看来你对他很是了解。”羲泽声音冷冷的，彰显不豫。

　　“是。”成阳坦言：“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与他密不可分。”
　　“此事说来话长，若你愿听，我们出去找个说话的地方。”

　　羲泽颔首，抱起霁月跟着成阳向竹林外行去。

　　很奇怪，羲泽少年随军征战，在同龄仙君还只知玩乐时便已成为威名赫赫的战神，多年来一直独当一面，是别人的倚仗。
　　然而今日他跟在这初次见面、又数千年行踪成谜的父亲身后，竟莫名放任大脑放空休息，产生了一种在倚仗旁人的感觉。
　　自白扇身死，这样的感觉他便再没有过了。

　　成阳选了一条很近的路，不多时便见到竹林外青砖铺就的地面。

　　然而就在羲泽抱着她，踏到竹林外的瞬间，她刚缓过来些的脑子里却有道铃音响起，本就混沌的意识随之更乱了起来。
　　万千场景、无数人影争相往里钻，有她自己，有羲泽，也有与她毫不相干、连一面之缘都不曾有过的路人甲乙丙丁。

　　千万张脸一一从脑海中飞掠而过，最终留下一张陌生的、丑陋的、阴柔的、像戏台上丑角一样的灰败面容。
　　这人分明笑着，眼神却没有任何活气。
　　她分明没见过他，却清晰知道他的名字叫李兰允。

　　霁月心口莫名一痛，直觉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没有记起，五指下意识攥紧了羲泽的衣襟。

　　羲泽收回往竹林外迈的步子，目光关切：“怎么了？”
　　适才若有所失的感觉却奇异般消失，霁月忘了那张脸，一边摇头一边大口喘息着平复还没缓和下来的心跳。

　　“我们赶快找个地方休息。”羲泽只当这是魂伤遗留的毛病，越发加快步子朝外行，想寻间客栈让她静养。

　　哪知就在他再次提步迈出竹林的刹那，霁月脑海里那道铃音第二次震响，她胸口血气瞬间翻涌，一大口黑血喷涌而出，还来不及觉出难受，眼前便是一黑，紧接着所有意识都往无尽黑暗中沉去。

　　与此同时，走在前面的成阳察觉后方异样，回头望来，见状忙朝羲泽喊道：“是锁魂铃！快带她回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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