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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千万绪
已是来杭州的第三天,这两天我们忙内忙外收拾行李布置新家,全然一副崭新面貌。
凌晞找了一处离西湖不远的二进宅院,外出便利,幽雅清静。由于生活从简,随从不过玉瑶、烟萝和元禄,再无其他下人。从今起,一切都须自给自足。
凌晞近年来的收入大部分已用于购买房屋,所剩不多,如今没了俸禄来源,生活开支成为一大难题。为此凌晞在私塾找了一份教书先生的工作,而我也没闲着,重操起刺绣的活儿,收入虽然不多,但多少可以补贴点家用。
适逢周末私塾放半天假,凌晞约我一起去西湖游园散心。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这一汪碧水,我难免心潮澎湃。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眼下正值莲叶接天,荷花映日,风景极为明秀。
沿苏堤向北,再过压堤桥,远远就能瞧见曲院风荷的胜景。
六月初的荷花已迎风竞相开放,躲在如蒲扇般茂密的荷叶间,隐避浓夏炙热。树荫蔽日,青苔茵茵,南风徐来,荷香裹着酒香四处飘逸,教人不饮亦醉。
“爱渠香阵随人远,行过高桥方买船。”凌晞吟过王洧的诗,笑着问我,“想不想试试这儿的酒?”
“那这次轮到你请客了。”
我们绕过回廊来到曲院,在池边的荷香亭坐下。
“来一壶好酒!”我叫来小二。
美酒上桌,我举杯和凌晞对饮,待醇香充斥全身,痛快地大叫一声好。
“能和马远同饮此酒,实在是一大美事!”
凌晞也喜道:“仔细一品,还真有几分荷的清香。”
突起一阵大风卷动满池荷花,一瓣桃红恰巧落入酒碗,在澄澈的酒液中分外好看。
小二端上配菜,笑着说:“客官真是好鼻子,咱们这儿酿酒曲时常有荷花粉掉落,酿出来的酒自然就带了点荷花香。”
“这才配得上杭州一大名酒的美誉。”
又饮了几杯荷香酒,只觉身心愈发舒畅,人说不上来地爽快。
“炎炎夏日,喝这酒实在是过瘾!”凌晞讨功似的问我,“今天这一趟来得值吧?”
“的确值,不枉我这一路受的热气。”
虽然坐在凉亭里,可热意如波浪翻滚而来,我拿出团扇缓解午后的暑闷。
“你不是最喜欢那把竹扇吗,怎么没见你带在身边?”他拿过团扇替我扇风。
勾起往昔回忆,我失神后回道:“一直搁在家里,好久没用过了。”
“看我这记性,还以为是约你在敬茗楼喝茶的那一年呢。”
“早已经不是当年了。”把不好的事抛诸脑后,我调整心态后问,“等会儿是什么安排?”
“你要是嫌热,咱们就先回去吧。”
“难得你约我出来,我岂能扫你的兴?”我站起来拍拍衣裳往外走。
走出曲院风荷,沿白堤来到断桥残雪,我们在烈日下看到一个晕倒在地的身影。想那人可能中暑了,我走上前一瞧,发现是个面相清秀的姑娘。
擦去她额头的汗水,我大声地叫唤:“姑娘,姑娘醒醒!姑娘!”
女子清醒过来,在看清我后哑声乞求:“求姑娘赏口吃的……”
我刚想拿东西给她吃,她又忽然昏倒在我身边,怎么唤都唤不醒。
“凌晞,你先把她扶去前面的亭子里。”
凌晞扶起女子去往凉亭,我拿起女子的包袱赶去,在凌晞放下女子后喂她喝了点水,又给她扇风除去炎热。
没过太久,女子恢复了意识,没气力地道:“多谢姑娘和公子……”
“你总算醒了。”我放下团扇。
“先吃点东西吧。”凌晞把糕点拿给女子。
女子饿狼般抢过糕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我把水壶递给她。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糕点很快被一扫而光,女子抬起头恹恹地一笑:“让二位笑话了。”
见她似乎谈吐不凡,我收起善意警惕地问:“你为何一人流落街头,是和家人走散了吗?”
“爹娘去世的早,我一人生活很久了,昨天被人偷了钱袋没吃东西才晕倒的。”
“那你是要去哪里?我们可以帮你。”
“并没个去处,四海为家罢了。”女子低下头。
“家里没别的亲戚了吗?”凌晞又问。
女子摇摇头道:“并不认得其他亲戚。”
从怀里拿出一些银两,凌晞友善地笑道:“这些银子你拿着,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晓晓谢过公子和姑娘!”女子双手接过银两,感激涕零地跪下。
“举手之劳,一个人好好地过日子吧。”凌晞扶晓晓起身。
晓晓点头应道:“公子和姑娘的恩情,晓晓只能来世再报了。”
“那我们先走了。”凌晞对晓晓一笑,回头和我说,“你不是怕热吗,咱们这就回去。”
晓晓鞠躬后目送我们离开,转身之际,我仿佛瞥见了她眼底的敌意,或许她根本没有看起来的那样纯良。
果不其然,几日后她又出现在我面前。那日凌晞从私塾回来,她低头跟在后面,楚楚可怜。
放下书卷,我不明真相地问:“这是发生了什么?”
凌晞边把晓晓的包袱放到桌上,边向我解释:“今天从私塾回来时,碰巧在路上看到有人非礼她,她的钱袋又被人偷了,我擅自作主把她带回来先住几日,你不会介意吧?”
晓晓惶恐地接道:“又给公子和姑娘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
“人难免会有落魄的时候。”虽不相信这是单纯的缘分,我却还是带着笑地说,“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先在我们这里住下,休养好了再做打算。”
“晓晓谢过公子和姑娘。”晓晓向我们行下大礼。
“烟萝,带姑娘去客房。”
送走晓晓,我走近凌晞低声问他:“你真是碰巧遇到她的?”
凌晞明白我的问意,反过来开导我:“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以我们现在的境况,应该不会有人要针对我们。”
不知为何,一见晓晓我便有种莫名的危机感,也许是在外漂泊久了,对外人渐起疑心。
我扶额道:“或许是我这段时间太累了。”
“你应该给自己好好放个假。”
和他聊了会儿天后,我去厨房准备晚饭。吃晚饭时,晓晓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人瞧着清爽不少。
“没想到这些事都是姑娘自己来做。”晓晓帮我盛饭上菜。
“今时不同往日,只能自己来。”
“别看我瘦瘦弱弱的,其实我很会干活,可以帮帮姑娘,只要姑娘不嫌我粗笨。”
看向她清澈如泉的杏眸,我摇头笑道:“我们倒也不需要干重活,如果你针线工夫不错,可以和我们一起刺绣。”
“姑娘为何要刺绣?”
“补贴家用,总不能给凌晞太大压力。”
“公子有姑娘这样的贤内助,真是教人羡慕。”
被她误解我和凌晞的关系,我不急不慢地否认:“我们只是朋友关系,你误会了。”
“我见姑娘和公子亲密无间,又共居一处,还以为……倒是我误会了。”
“不止你以为,很多人也误会过。”
“误会过什么?”凌晞笑着进来。
“不过是些女儿家的事,你不必知道,来吃饭吧。”
席间三人有说有笑地交谈,直到晓晓说及:“恕我冒昧,我初次见到公子和姑娘时,还以为你们是天作之合呢。”
她似乎很在意我和凌晞的关系,明知失礼,却还三番两次提到,这使我对她心生起反感。
凌晞不知道刚才我和晓晓的谈话,爽朗地笑道:“也不是第一回听人这么说了,其中缘由你得问她。”
他倒是得个自在,把难题抛给我,我瞪他一眼说起戏言:“只能说我们长相般配,足以混淆视听。”
“我们难道只是长相般配?”凌晞配合地反问,“其实你是想说和我说不上话吧?”
相处越久,我们越喜欢互相耍嘴皮子,晓晓也不讶异,皮笑肉不笑地说:“公子和姑娘真是有趣,不知道你们是否都有了亲事?”
隐私进一步被窥探,我愈发不悦,面无表情地道:“说出来只怕你笑话,我已被夫家休弃回家,如今孤身一人,他想必也是了。”
凌晞接着我的话说:“我也是孤身一人,正好做个伴。”
“看得出来你们感情很好。”晓晓的笑透着古怪。
“都十年的朋友了,岂会感情不好?”凌晞自饮一杯。
“不知不觉,咱们都已经认识十年了。”
时光荏苒,随随便便就是十年光阴。
“还记得那时候你总嚷着要吃醉长安的荷香糯米滋,真不知道那甜食有什么好吃的。”
忆起往事,我随着放松下来。
“也不知是老了还是怎么的,以前爱吃的甜食现在倒不怎么喜欢了,还是清淡点的好。”
我和凌晞几轮对话后,晓晓起身歉道:“我身体突然有点不舒服,公子和姑娘慢用,我先回房了。”
正合我意,我暗喜着道:“回去早点休息。”
“公子和姑娘也是。”
晓晓走后,我有了食欲吃起饭来,只听凌晞在笑:“你好像不喜欢她?”
我老实回答:“说实话是很不喜欢。”
“难得见你不喜欢一个人。”
“等过段日子,还是给她点钱让她走吧。”
凌晞点头应下:“听你的。”
日久见人心,时间一定会公平地证明一切。
本不宽敞的宅院因为晓晓的加入变得拥挤,除此之外,我还要日夜忍受她的多次来访,故作欢笑地迎送,人难免身心俱疲。玉瑶察觉到了我的心事,却也无能为力,与此同时,凌晞似是对我说的话置若罔闻,逐渐和晓晓亲近了起来。
其实我倒不是吃醋,只是总觉得晓晓来意不善,似乎隐藏了很深的秘密,和她走得太近绝非好事。
有一日,我特意到凌晞的书房想和他详谈,刚开口讲到晓晓,他就不理解地问:“你怎么总是揪着她不放?檀溦,你太敏感了。”
“不是我过度敏感,你不觉得她的出现很奇怪吗,先是反常地晕倒在西湖路边,接着又被你救下,凌晞,你好好想清楚事情的经过。”
“晓晓是个好姑娘,她没你说的那么有心机,再说了,我们有什么东西是她有利可图的?”扶住我的肩膀,凌晞反劝起我,“天气热,人容易胡思乱想,休息休息就会好了。”
话已至此,我也不好再多说,只得叹着气回房,路上偶遇端着宵夜的晓晓。
“姑娘这是从公子的书房出来?”她笑容可掬地问。
提不起精神,我黑着脸点点头,刚要绕过她回房却被她叫住。
“我看姑娘好像心情不大好?”
“不好又如何,跟你没关系吧?”
“姑娘误会了,我是看姑娘心情不好问一问,绝对没有不敬的意思。”
“我的确心情不好,这个回答你满意吗?”我心烦气躁地回头看她。
昏暗里,她的脸上像是浮过一丝得意之色,只见她装模作样地赔礼道:“都是晓晓的不是,惹姑娘生气了,还请姑娘见谅。”
“你开心就好,我没闲工夫陪你玩。”我落下一句话就往前走,不想多看她一眼。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没错,狡猾的狐狸总有一天会露出尾巴。
第二天出了太阳,她约我到前院晒书,说是凌晞出门前交代她的事。
“姐姐早上好。”
和凌晞关系渐好直接影响到她对我的称呼。
“你气色不错。”我也不拆穿她的假面。
“昨晚上一夜好睡,气色自然好,姐姐一定要注意休息。”
“谢谢你的关心。”不想再和她话家常,我走远点问她,“要晒的书在哪里,趁着阳光好赶快开始吧。”
进入书房后,她指着书架道:“摆在书架上的书都是要晒的。”
不待她发号施令,我抱起一摞书直往外去,熟练地把书摊在木架上,反复好几趟。
还剩最后两摞,我强迫自己尽力抱稳,却在即要离开书架时脚下不稳,失足朝书架摔去。
说时迟那时快,我伸手勉强够住身后的书架,不料书架摇摇晃晃竟是要往后倒去。迅疾躲闪后,只听见哐当一声,我看到晓晓因躲避不及撞到桌角昏死了过去。
不顾手臂上的痛意,我手忙脚乱扶起她朝外走,高声求救:“快来人啊!玉瑶!烟萝!”
烟萝恰好从旁边经过,见状连忙跑来帮忙把晓晓扶回房间,而后出门去请大夫。
“发生什么事了?”玉瑶闻声赶来。
“她撞到桌角上了,也不知道有事没事。”
“姑娘莫慌,只要没撞着脑袋就不会有事。”
还好她撞的只是后背,想来情况不会太糟,我慢慢放下心来。
回想起方才的凶险,我却是一头雾水,好端端的,我为什么会走路不稳?
越想越不对劲,让玉瑶留在房里,我返回书房一探究竟。书房里一片狼籍,我仔细寻找蛛丝马迹,最终在书架底下发现端倪。
那是一串散落的手珠,正是害我滑倒的元凶,好像是晓晓随身戴着的珠串。
冷哼了一声,我气愤地把地上散落的珠子踩碎成沫。
回到晓晓房间时,大夫已经问诊完毕,见到我回告:“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只是背部有点擦伤,没有伤及筋骨,上点膏药过几日就会好。”
送走大夫,我看着躺在床上的晓晓,双手抱胸站在不远处等她醒来。
一柱香后,晓晓醒了过来,我走到床边哂笑道:“为了害我,你还真是用心良苦。”
她还在装无辜地辩解:“姐姐为何这样说,我怎么敢存这样的心啊。”
“这儿没有凌晞,你可以和我说实话,不用假惺惺。”
“我真的没有,姐姐你误会了。”晓晓坐起来就要拉我的手。
我赶在她之前站远几步,把部分完好的手珠甩到她身上,冷声道:“少给我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没有凌晞那么好的脾气。”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被我拆穿伪善的面孔,她不再假眉三道,扶着腰走下床。
“你想怎么说?”
“许忆晴,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这个人难道是她对我恨意的由来?
“从未听说过。”
她大声冷笑起来:“也是,凌晞怎么会告诉你,他巴不得永远把这件事藏着掖着。”
从她此刻的反应来看,她竟是对凌晞恨意更甚,透着一股不共戴天之仇,莫非她针对的人其实是凌晞?
“你什么意思?”
“你不会一直都不知道他对你的情意吧?”走到我的身旁,她在我背后阴冷地嘲笑,“你不会一直都以为他没有成家吧?”
犹如晴天霹雳,我转身面对她,难以置信地问:“你在说什么?”
“这么看来,你倒是知道他的情意了,也不枉他为你抛弃发妻。”
凌晞居然有过家室还曾休妻?
急需时间消化她说的话,我掩住内心的汹涌问她:“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的表情说明你已经相信了我的话。”
我一直都很关心凌晞的婚配,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只是凌晞总是对这个话题避之不及,所以我也不好多问,直到今天被晓晓提起。
而她说的另一问题,当年我在月下阁时就有所感觉,只是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后来我和佑礼复合后成亲,我以为他仅是把我当作朋友,却没想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有放下这段感情。
收拾好杂乱的心绪,我冷静地反问:“你到底是谁?”
“她是我发妻的妹妹,许忆晓。”凌晞走了进来。
许忆晓反讽道:“你还记得她是你的发妻啊?”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希望凌晞能给我一个答案。
“当年我离京赴职后,父亲给我安排了一门婚事,是世交许家的女儿。”凌晞垂眸回望我,攒着眉一叹,“后来我休了她,她在回娘家后自缢而亡,是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许家。”
“哼!你要是知道对不起我姐姐,当初就不会狠心休了她!”
“你姐姐的事和她无关,你有什么尽管冲我来。”凌晞把我挡在身后。
“怎么会和她没关系?你要不是为了她会休了我姐姐吗?”许忆晓怒从中来。
凌晞还有事情瞒着我。
对着这个为我遮风挡雨的身躯,我五味杂陈地问:“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声长叹后,凌晞沉重地回答:“当时听说你出了事不见踪影,我在外地寝食难安,没有心思再维系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便狠心之下把她休了。”
到底是因我而逝的鲜活生命,我闭上眼睛喟叹着说:“你这又是何苦。”
旋身挡住窗外洒入的阳光,凌晞凝视着我,温言软语道:“我何苦要隐藏自己对你的感情不告诉你?明知道你只是把我当朋友,却总想让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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