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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天鄞十二
睦炎今日进了宫,虽是打着探望王后的名号,可宫外来势汹汹的随行人马,分明意在昭示来自大将军的震慑与野心。
这江山,就怕快要改姓睦了。
天鄞帝驾崩之丧未满一月,宫中肃穆阴郁依旧。议政殿外未挂丧幡,只檐下一排白灯笼摇摇晃晃的,殿外十余黑衣侍卫均是王后的人,纹丝不动地守着,叫人不敢走近。
一个时辰后,大都统、吏部尚书与兵部尚书先后步出。
当今权臣大致分为三派。一是以三公三师为首的世袭大家,历来最得君王信任与器重。二是以相国、內廷总督为首的一众文臣,在重武轻文的大凛,为官之道往往是明哲保身。三则是六部,六部职权之广深入朝野各个角落,各部司职与行事作风大有不同,立场因此也最为微妙。
六部中权力最重的吏部,在官场上与睦家一向走得近。户部尚书为太师之子,又与绍荣长公主结亲,一师一部与睦家皆是实打实的沾亲带故。睦炎大将军之位在身,统辖百万国军,大都统、大司马、兵部等等一概身居军务之职的,更是不必说。
自议政殿走出来的三人,只是这场权势更迭景象中的一隅,无论是赤胆忠心,识时务,又或是得了好处,并不重要,被稳住的人心、被稳住的朝局,就像那宫外的兵马一样,是上位者手段与权势的彰显。
殿内,大将军睦炎尚未告退,与之相对的正位上,坐着深宫妇人。
“宫外一切已备妥,您希望何时动手?”
“八日后月圆子时,本宫亲自押人出宫。”
睦炎不禁惊讶,奉劝道:“您若现身,顾虑诸多,臣利落将人料理了,您在宫中等候消息便是。”
“本宫要看着她死。”
睦炎皱起了眉,欲言又止。
睦王后缓缓抬眼,瞧睦炎的神情,心知他在想什么,“哥哥以为本宫只是想发泄这些年来的妒恨么?”
睦炎听出了言下之意。
睦王后脸上素淡却不失凌厉,她的神情夹杂着疲惫、悲伤、悔恨与漠然,眉宇间还笼罩着淡淡的愁云。
“大王的遗诏,本宫总觉得有古怪。”
睦炎闻言正色起来,“何处古怪?”
“玺印、金章、笔迹,皆未验出有假,可本宫总觉得不对劲,难不成是那一夜之后,大王改过遗诏?”
“娘娘。”睦炎沉声喝止,以兄长之态打断了王后的思绪,“新帝尚未登基,眼下时局未稳,您断不该此时回头琢磨起已定之事,何况先帝遗诏千真万确如何有假,您疑神疑鬼,无一不是自添烦扰。”
“本宫心神不定,这几日总在想,若大王本意便是如此,本宫将来还有何脸面去地底下见大王……”
睦炎眼看不对,加重了语气道:“此等天时地利人和的良机,您难道心软了不成?”
睦王后摇摇头。
“臣听闻,那母子二人如今可是好好地在自个儿宫中待着。”
睦王后皱了皱眉,问:“你想说什么?”
“您是改主意要斩草除根了?”
“哥哥自己想一想便知,眼下不是将他一同除掉的好时机,天下悠悠之口,只会反噬王族。”
睦炎哼笑一声,显然是不屑一顾的,“我们还有许多事未做,您是后宫之主,亦是睦氏一族的指望,您可莫要妇人之仁哪 。”
“知道了。”睦王后略显不悦,沉默片刻后,喃喃道:“可惜本宫当年唯一一胎,未能生出带有睦氏血脉的嫡子。”
自戊宁降生后的十年里,天鄞帝共再得四子二女,和妃专宠是一回事,天鄞帝的心思又是另一回事。睦王后久久不出亲生嫡子,而家世显赫的后妃除姜氏外同样皆无少子,人人愈发看得明白,一切恩宠的根本,是君王对外戚的压制。如今一众王嗣中,论出众、论得宠,戊宁皆是一骑绝尘,可有天鄞帝的疼爱又如何,外族子嗣骨子里便低人一等,到头来还是不如外戚、不如嫡出,只是如同睦王后所言,可惜这嫡出——
四周并无旁人,说话却仍得谨慎,睦炎压低了声音,凝重道:“王后娘娘,臣须得忠告您一句,商少子今日虽为您的养子,可此子狡猾狠毒,凭当年的年纪便做得出那弑母之事,如今心思之深已不可估量,待他日登基,不可不防啊。”
“他知道他要什么,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没了睦家,他什么也不是。”睦王后冷笑一声,揉了揉眉心,转言问:“外头备的是什么人?”
“是别院的侍卫,事情办妥,出来直接封口便是。”
睦王后闭目点点头,“行了,哥哥也回去罢,这几日留心些,莫要出岔子。大王下葬的日子,本宫会再同各位大臣商议,需尽快定下才是,新君登基,拖不得。”
“是,一切凭娘娘定夺,您保重自个儿,臣告退。”
睦炎走出议政殿,见戊商正于远处站着,已恭候多时的样子。戊商见了他,也朝这头迎上来。
戊商行颔首礼,睦炎也草草地一点头,擦身而过时,他不着痕迹地哼了一声。
片刻后,戊商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睦炎,眼中藏了极深的寒意。
戊宁趴在窗台上,目不转睛看着和妃在院中晒书画的身影。
那大多是天鄞帝送来给和妃平日里解闷的书,还有些天鄞帝的字画,许多不过是随手而作,也都让和妃一一收了起来。今日她将书房几乎搬了空,把能晒的摊开在日头下翻着面晒一会,不能晒的也搁在树荫下铺开透透气。
这几日又有了过去安稳惬意的滋味。外头从未有人来过,里头的人也不想出去,他们与世隔绝了似的,在这小小宫院里看日升日落,过着自己的日子。
其实这样就够了,他们可以一辈子不踏出这片瓦之地,就像冷宫一样,没人会知道宫里还有他们活着的痕迹。
就这样,也不行么。
戊宁已经不再问了,像是终于明白问不出结果。他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和妃,无论做什么都在她身边待着,视线一刻都离不了这个身影。母子二人白日里读书、煮茶、下棋,戊宁在院中练武,和妃便在一旁乘凉小憩,这几日和妃还给他新做了一只风筝,只可惜地方不够大,没能放上天,一日三餐,和妃亲自下厨,简单几道中原菜式,皆是戊宁爱吃的。而到了夜里,戊宁总在外屋守着,睡着了时常会惊醒,只有看见里屋榻边的鞋子还在,才能暂且安下心。他的脸色每日都不好,人常常失神,唤好几声才有回应。他这么日日夜夜地陪着和妃,很乖,也很固执。
和妃看在眼里,心中全然明白,却未说过什么。
最后的日子,她想给戊宁留些好的回忆。
她将书翻了翻面,自屋角墙根处取来只火盆,天光正好,她却点了一盏烛灯。
微风起,戊宁直起身子,怔愣着反应了一会,蓦地跑了出去。
“您要做什么?”戊宁跑到跟前,只见和妃手里拿着一摞字正翻看着,看完了,便捻起最上头的纸张,就着烛火点燃,扔进火盆中。
戊宁认得那些字,那是他母妃的字迹。
和妃看了看他,温声道:“这都是从前母妃练的字,放了好些年,积了不少尘,再放着也占地方,不可惜,今后再写就是了。”
戊宁盯着那燃烧的一张张纸和火盆中愈积愈多的灰烬,如鲠在喉。
若换作以往,兴许他也觉得烧了便烧了,再写好的就是了,可如今他觉得这些东西都该留下,而他又不愿开这个口,留了又算什么,为生离死别做的准备么?
和妃将手上的纸烧完,又随手取过一本书,那书尤其地厚,戊宁正又紧张起来,仔细想看清面上的字,和妃却熟悉地自不同书页之间抽出了许多绵纸。
戊宁愣住了,若他没有看错,那是当年包那些桂花茶的纸。
那是从匀国送来的家书。
“母妃!”戊宁颤声阻止道。
和妃神色平和,朝他笑笑,摇头道:“这些东西留不得。”
不仅仅是茶包的纸,还有这几年的家书,和妃变戏法似的,从不同的书中将零散的纸张取出,只草草再看一眼,就将它们丢弃了。
戊宁眼看火苗极快地将那些纸吞噬,双手又在发抖,他不自主上前了一步,张口无声。烧尽家书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不敢细想,只注视着那燃不尽的火,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焦躁。
他见过许多次母妃一遍遍读这些家书的模样,她将家书好生收着、藏着,换来了今日的一盆灰烬。
一时间,他只剩下心悸。
和妃擦净了手,忽然对他说:“去洗把脸,换身衣裳,晚些时候你景娘娘过来,别让她见了你这副样子。”
戊宁顺从地应了“是”。
他什么样子,大概是很不体面罢。
他照和妃吩咐的去做,行尸走肉一般,连景妃因何而来也无心再问一句。他心中的弦每一日愈绷愈紧,已经不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再颤动一回,就要彻底断了。
和妃轻轻叹了口气,满目的悲伤,尽合眼底。
下人来传话,让戊宁前去正厅。
在门前看见屋内一左一右正坐的两个身影时,戊宁又一次心悸得顿了脚步。
他进屋给二人行了礼,目光闪躲地一直垂在地上。
景妃不忍地率先别过眼去。
“宁儿,来。”和妃招手让戊宁到跟前来,手边一壶酒,她斟上一满杯,示意戊宁道:“给你景娘娘嗑三个头,将这杯酒敬了。”
戊宁这才留意到景妃手边的一块红绸,底下不知盖着什么东西,今时今日,这大红色出现得并不合时宜。
他盯着那杯酒,不言语,也不动作。
和妃将酒盏端起递给他,耐心等着。
“磕头敬酒,做什么?”
“磕了头敬了酒,你今日便跟景娘娘回去,从今往后,景娘娘便是你的母妃。”
和妃的一字字像爆竹似的在戊宁耳边炸开,连一旁的景妃也忍不住唤了一声“姐姐”,说出这话的人却显得格外平静。
戊宁的气息顷刻变得急促粗重,他克制着自己,涩声问:“时候到了是么?如何说的?父王哪一日下葬?”
和妃同景妃皆沉默,戊宁于是伸手接过和妃递过来的酒盏,旋即又松了手。
酒盏出其不意跌落,碎了一地。
这是他的回答。
和妃也不说什么,只重新取了只杯子倒上酒,再次递给戊宁。
戊宁瞪着一双猩红的眼,再次问道:“父王何时下葬?”
“跟景娘娘出了这宫院的门,你便知道了。”
戊宁顿了顿,转身出了屋子。
“宁儿!”景妃措手不及地呼唤一声无果,着急对和妃道:“姐姐你何必将话说成这样!”
和妃扶上桌角稳住身子,脸色苍白,同方才从容绝情的模样判若两人。
二人这头还未来得及缓一缓,那头就见屋外戊宁取了佩剑头也不回地往大门走去。景妃顾不上和妃,赶忙跟着跑出来,喝道:“宁儿!你上哪去?你站住!”
戊宁自然是听不见的。这宫门自外头被封死了,小小的宫院数十侍卫把守着,生怕里头的人能逃出生天似的。这过一日少一日的日子对他来说既是庆幸又是折磨,母妃装得难过痛苦,他也装得精疲力竭,何苦呢。
剑出鞘,戊宁挥起便要朝门闩砍去。
“宁儿。”最熟悉的声音将他堪堪唤住,和妃也来到了院中,“你可想清楚了,今日你若破门出去,你会害了你景娘娘和桢儿,害了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人,也会害了你自己。”
戊宁挥剑的手并未因此话而放下,他背对着和妃,硬声道:“我不怕。”
和妃走到他身后,道:“宁儿,你放下剑,转过身来。”
过了好一会,戊宁才缓缓垂下胳膊,沉默转过了身。
等待他的,却是令他措不及防的、极重的一耳光。
“姐姐!”景妃让这景象给吓坏了。
戊宁被打得偏过头去,甚至往后踉跄了一步,他被打得懵了,好半晌没能回过神。
和妃感觉心上让自己亲手钻了个窟窿,呼啸着往里灌风,她咬着唇别开脸,下一刻还是忍不住伸出双臂,将戊宁抱进怀里。
她用极轻的声音,哽咽道:“宁儿,跟景娘娘走罢,娘求你了。”
戊宁死死拽着和妃背后的衣衫,发出近似幼兽般的混沌呜咽。
“你不要怪你的父王,娘一点也不埋怨你父王,娘是心甘情愿的。你是大凛的子民,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能背叛你的母国,但也永远不要忘记你身上另一半匀国的血脉,不要以那为耻。”
戊宁拼命摇头。
“今后一定要听景娘娘的话,好好辅佐你商哥哥,在这王宫里,一定要小心活着。”
戊宁含糊不清地回话:“不要丢下我,您不要丢下我……”
和妃仰起头将泪忍回去,暮色降临,没有时间了。
她拉着戊宁来到景妃跟前,自己跪了下来,敬酒省了,磕头也算事成。她扯扯戊宁的衣袖,这孩子是宁折不弯的松柏,若他不愿意跪,那么自己这个做母妃的替他跪了,也算事成。
戊宁看着眼前的一幕,难受得只剩下无声的叫喊。
真可悲,真可笑,真可怜。
他弯下腰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慢慢跪了下去。
面前笼下阴影,景妃俯下身,给他往脖子上戴了什么东西。
戊宁闭上眼,没能止住泪水。
和妃抬头看向景妃,想说什么,景妃却先冲她点了点头。
无需多嘱咐,从今往后,戊宁便是她亲生的孩子。
宫门大开,外头的人冷漠地注视着门里。戊宁跟着景妃往外走,一步一回头。他的生母,这宫里的和妃娘娘,就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浅笑着目送他一步步离去。
短短十几步路,戊宁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完的。
他想过他会拦下所有人,谁都别想再将他与母妃分开,他会保护好母妃,在他倒下前,他会拔剑刺向每个人。
此刻他脚下主动离开和妃的每一步,显然都成了打在他脸上的耳光。
是他太弱小了,弱小所以不得不“听话”,他没有能力去反抗,动静再大,也不过是被关在这宫院里一个快要离开娘亲的孩子的哭闹。
谁能来帮帮他,谁能去救救他的母妃。
没有人。
没有人。
戊宁站在数十双冷眼下,身后是紧闭的宫门,心如死灰。
夜幕低垂,黑暗无边。
子夜,该来的人准时来了。
而独自坐在屋里的人,也已等候多时了。
“和妃娘娘,该上路了。”
和妃沉沉地闭了闭眼,起身朝外走去,从容不迫。
她经历了两回生剥活剐的分离,这回终于轮到了死别。哀莫大于心死,所以前方并不可怕。
只要她的孩子能活下去,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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