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故人
天兴四十九年,东宫外传来少女的呵斥,带着不容置喙的底气,“让开,你们都给我退下!”
“张小姐,太子殿下如今正处于待审期,未经通传,任何人都不能进东宫。”东宫外的守卫横刀将张蝉拦在门前。
“待审?”张蝉的脸上满是火气,冷声道:“若我没记错,事关军粮案一事,皇上只说为保公审严正,令太子暂且留驻东宫,并未禁止旁人探视,你们莫要拦我。”
说罢,她抬步便要往里走,守卫军统领见状,当即抽刀出鞘,刀锋一横,将她堵在面前,“张小姐,这地儿可没您说话的份,为了您的安危,别让属下为难。”
张蝉出身将门,并未被此举吓退,“胡敬卯,你且看清楚我是谁,我父亲是长平侯,太子与我尚有婚约在身,皇上并未定罪,也未下旨废黜,里头的仍是东宫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你算什么东西,有几个脑袋胆敢在我面前拔刀。”
说罢,胡敬卯仍持刀想逼退她,岂料身后传来一声怒喝:“放肆!”
安英提着一个食盒正欲望别宫去,见张蝉被人用刀威胁,他脸色骤变,立刻上前,“混账东西,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也不瞧瞧是谁,竟敢拦张家小姐的驾。”
胡敬卯脸一白,正欲辩解,“公公,皇上吩咐......”
安英道:“蠢材,皇上可吩咐你提刀拦长平侯家的小姐?可吩咐你像看守囚犯般守着太子?胡侍卫这始终是天家的家事,你可不要自作聪明。”
胡敬卯等一众守卫被御前太监训得低下头,这宫里谁不认识长平侯的千金,谁不清楚她将来会是段明熙的太子妃。
偏生太子落了难,各方势力无人不想上前踩一脚,东宫门外的侍卫无非是各为其主,狗仗人势,借着守门的名义百般刁难。
怎料天兴帝身边的老太监安英竟在此刻出现,他们并不晓得天兴帝的态度,总有万般理由,也只得悻悻收回刀,让开了去路。
“小姐受惊了,请——”
安英送张蝉入内,他避过侍卫,躬身道:“太子如今处境微妙,小姐莫要在里头久留,也免授人以柄再生是非。”
张蝉点点头,道了谢,刚跨进门内,就看见段明熙一身素色常服,立身廊下。
他清减了许多,少了往日的矜贵,反倒多添了几分疲惫。
见到是她,他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四目相对,张蝉的视线逐渐被水雾模糊,原本强撑的那股气瞬间就散了。
看着张蝉小脸皱成一团,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段明熙微微一怔。
她第一次哭成这样,还是因初到盛京不会讲官话,带着长平的口音去上学,被其他官家子弟嘲笑捉弄,受了委屈就跑到东宫找他大哭一场。
直到后来后来她慢慢大,学会了反击,即使他不在她身边,她也会保护自己,保护其他人。
他自然地伸手用袖子给她擦眼泪,温和笑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这要被外人看见了,指不定要怎么笑话呢。”
“谁敢笑。”张蝉抬手胡乱抹着眼泪鼻涕,姑且也顾不上什么淑女礼仪。
二人情同亲兄妹,从她记事起,身边陪伴最多的大人除了母亲就是段明熙,看着自小护着她的大哥哥落得这般境地,她忍不住,小嘴一瘪,又呜咽起来。
段明熙轻轻叹了口气,禁足在此的人分明是他,可哭得最凶的人却是小张蝉。
他眼尾微红,声音有点沙哑,无奈又好笑地理了理她的鬓发,“不哭了,张蝉。你哭成这样,真是丑极了。”
“可恶.....”张蝉抽泣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瞪了他一眼,眼泪就簌簌往下掉,没出息地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段明熙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因为赐婚一事,她被迫和他绑在一起,这两年来一直避着他。二人许久未见,他都没发现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就连个头都快赶到自己的胸口。
她明明是最讨厌这门亲事的人,偏偏在外对胡敬卯那帮侍卫直言与他尚有婚约,执意要进东宫看他。宫中之人最是见风使舵,拜高踩低,也只有她,无论他是何身份,待他始终一如往昔。
他蹲下身,用帕子擦干她的脸,眼眶有些湿润,“合着哥哥是你的泪引子,一见着我,半句贴心的话没说,反倒先哭起来。”
“明熙哥哥,你会出来的,对吗?”说到这,她哭得更伤心了。
段明熙带着她在院中坐下,语气平静,“傻话,你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跟外头的人呛声,这下怎的平白无故地操心起来。”
“你回答我,会还是不会。”张蝉揪着他的袖子,坚持要听句实话。
天色渐沉,段明熙越过她的眼神,望了眼宫门的方向,“会的。”
她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那我等你,等你出来,带我去看你和玉姚姐姐的小孩。”
“好。”他顿了顿,道:“那你要听哥哥的话,这趟出去,就不要再来了。以后也不可像今日这般莽撞,以免遭人非议,给自己带来麻烦。”
“你是我哥哥,我不怕麻烦,大不了我也跪在太和殿求皇伯伯,求他放你出东宫。”张蝉咬着唇,不想再掉眼泪,她单纯地以为段明熙会如以往一样平安无事。
“哥哥要等我,等真相大白那天,我一定来接你。所以,你不能......”
“不能死。”
她最终将心底的担忧说了出来,这句话任谁听了,都会认为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段明熙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温柔地抱了她一下,“傻妹妹,哥哥是太子,怎么会死呢。待父皇查清这件事情的原委,风波过后,一切就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她吸着鼻子,“哥哥要小心,不要随意食用他们送来的汤药饭食,进东宫的人也要查问清楚,不管你是不是太子,我都要你好好的。”
张蝉始终视他作兄长,在盛京的这些岁月里,她从来没有对他有过半分男女之情。
段明熙的眼底闪过一瞬惆怅,他的声音轻得像风,“不许再哭了,将来若你要成亲,到时候还得我这个哥哥背你出阁,再像这样哭鼻子,该被婆家笑话的。”
她眼眶红红的,鼻音沉重,“我不是你亲妹妹,堂堂东宫太子背我出阁,这事要让人知道,像什么样子。”
段明熙道:“你是我妹妹,永远都是。”
张蝉闭上眼,她仍立身在东宫。
再度睁眼时,眼前的东宫依旧是东宫,只是当初在庭院里安慰她的青年已然不在。
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她鼻尖发酸,不禁呢喃:“明熙哥哥,我很快就要成亲了,可你却食言了。”
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以妹妹的身份来东宫。
宫墙内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东宫自那场大火后,一砖一瓦皆已重新修葺。当初段明熙得以平反,天兴帝下诏,为表哀思,昭仁太子的灵位将在此供奉一年。
现今一年已过,往后东宫会迎来新任储君,红墙依旧,不过故人不再。
张蝉刚跨出门槛,一道凉薄的声音从身侧响起,“郡主好兴致。”
聂桓朝她行了一礼,脸上挂着得体又刻薄的微笑,“太子的灵位不日后便要移进宗庙,这或许是你最后一次到这吧。”
他身上有一股芍药花味,张蝉看见他腰间别戴着和聂嘉宁生前一样的芍药花香囊,夺目的红色和他的冷漠薄情格格不入。
“郡主可去看过贵妃?”
“她因你而死,你为了报复老国公,骗了继妹的身子,杀了自己的孩子。再用他们母子的性命换权势,你够卑鄙。”
聂桓不痛不痒地说:“啧,好可惜,那枚玉葫芦你还是没能亲手还给她。”
“够了——”看着他无动于衷,张蝉毫不犹豫地扬手掴了他一巴掌,“他们是人,不是畜生,不是你青云路上的踏脚石。”
这巴掌扇得又快又狠,他躲不得,硬生生受下,半边脸瞬间浮起红印。
他直起身,舌尖抵着后槽牙,喉间发出一声冷笑,“聂嘉宁这一辈子都跟墙角边的野草一样无人在意,没曾想死后还有一个人会记着她,她和那个孽种在天有灵也可安息了。”
“你恶行累累,迟早遭报应。”她死死盯着他,冷声道:“聂桓,我曾说过,你想斗,我必会奉陪到底。”
聂桓慢悠悠地上前一步,抱臂看着她,“我倒很想看看,郡主身边下一个消失的人会是谁。”
张蝉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面对他的讥讽,她没有与他争辩,离开前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此前她知道他经手过的所有恶事,苦于没有证据,每每查到一丝线索,总被人抢先一步毁灭。这一回,她不会再任他逍遥法外,势必要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不可。
聂桓看着她被烛火映得清晰的背影,想到初见之时,他在雪天里被冷待,独自一人候在徐家书院外,见到她和玩伴打闹,被徐夫人呵护,颈间那镶着上好羊脂玉的长命锁随着她的动作晃动,那模样好不快活。
她看见了他的恶行,他实在讨厌这双眼睛,因为她总是像看摇尾乞怜的流浪狗一样地看着自己。
不过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她也如此在乎。
十五岁那年在徐家书院外是这样,十九岁那年在竹贤会上又是这样。
为了给家境贫寒的卫戚云出头,她代他作画,那副突然出现的寒梅图被投至魁首,他也因此失去了赌注,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周围的冷嘲热讽中,她的目光正好投来,他认出她便是徐良弼的女学生,认出她是当时被他溺猫行径吓晕的小孩,认出她是间接导致他无法满足母亲遗愿名正言顺回到聂家的罪人。
他更讨厌她了。
*
翌日天晴,长平王府的祠堂里,烛火燃了一宿。
挂满蜡泪的烛台下,张蝉一身素缟,跪于堂中。
在香案中央放有一个檀木匣子,匣子的开口处是一个榫卯拼接的暗扣,匣身贴着一道平王府的朱印封条。
她看着烧尽的最后一截香,起身取下头上的玉簪,对着封条下的蜡块轻轻一挑,双手扣紧匣身,摁住某一处,匣盖当即自动推开。
里面是一张残旧的黄栌纸,这种纸只有宫内人才有资格使用,并不流传民间。该纸破损严重,幸被有心人拼合,才得以见得当中内容。
张蝉将木匣合上,目光忽然定住,抬首望着父亲生前所穿的甲胄。这件盔甲是他重伤时所穿,心口处的裂痕是箭孔,周边的甲片已经被毒血染成暗紫色。
她上前拂掉盔甲上的尘埃,忽然虚掩的门被人敲响了三声。
开门见到来者,张蝉颇为意外,“灰衣?”
见她如此反应,灰衣颔首,解释道:“主子说过,今日无论姑娘作何决定,偃栖阁的人皆听候姑娘差遣。”
张蝉转身看向祠堂里的那件甲胄,眸色一凛,显然是下定决心。
“好。”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