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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1 章
飞行时间漫长而逼仄。
机舱内空气干燥,循环风裹挟着消毒水与食物混合的沉闷气味。座椅皮革在身体微小的移动中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是某种不耐的私语。远处,婴儿断续的啼哭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又在下一刻被引擎的轰鸣吞没。侑介起初还兴致勃勃地研究座椅背后的娱乐系统,指尖在触摸屏上快速滑动,流光溢彩的预告片在他眼中跳跃,很快便沉浸在一部好莱坞动作片里绘麻则安静许多,指尖小心地翻阅着起飞前在机场买的意大利旅行指南,纸页沙沙作响,偶尔指着一张图片,侧头与姐姐交换几句轻柔的耳语,眼眸里流转着对未知旅途的憧憬光芒。
每一次长途飞行对泷泽雪绘而言,都是一段被悬置的、失去意义的时光。身体的疲惫在狭窄空间与持续低频噪音中被无限放大,精神却无法真正松弛,像一根始终绷紧的弦,随时可能发出断裂的鸣响。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机场送别时兄弟们或担忧或戏谑的话语,那些声音如同恼人的飞虫,在她本就纷乱如麻的思绪里嗡嗡盘旋,驱之不散。
她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膝上摊开的论坛日程册——纸张光滑,印刷精美,字里行间充斥着“创新”、“跨界”、“未来趋势”这类宏大的词汇,构筑着一个与她此刻心境格格不入充满确定性的未来图景。指尖划过那些陌生的设计师名字与研讨会主题,目光却无法聚焦,黑色的字母如蚁群般散开、重组,最终幻化成多年前旧桥上那些被夕阳染成金色的锁头,以及锁面上被风雨侵蚀得模糊难辨的誓言。
锁。
一种象征性的、脆弱无比的禁锢。她下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左手无名指的指根,那里皮肤光滑,空无一物,却曾短暂地佩戴过另一枚更私密、更沉重的“锁”——那枚象征着她与朝日奈光之间复杂联结与无声契约的戒指。冰凉的触感仿佛仍顽固地残留其上,一种心理上的幻肢痛,提醒着她某种已被剥离的存在。
雪绘将额头轻轻靠向舷窗,感受着玻璃传递来的冰凉微震。窗外是永恒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唯有机翼尖端那规律闪烁的红色信号灯,像一颗在虚空中固执跳动的心脏,穿透这无边的虚无,每一次闪烁都仿佛精准地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合上眼,努力寻求入睡的安宁,脑海深处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带着灼人高温的记忆碎片:炙烈阳光烤的发烫的路面,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醇香、橄榄油青涩、熟透番茄的酸甜与某种甜腻到近乎腐败的馥郁花香;教堂阴凉内部,清冷潮湿的石壁触感,以及……
某个身影,穿着价格不菲的丝萝长裙,慵懒地倚在爬满藤蔓的斑驳墙角,指尖夹着细长的香烟,灰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只留下一双看不分明、却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在记忆的暗室里灼灼发亮,烫得她心口发疼。
意识的表层试图维持平静无波的假象,底层却早已暗流汹涌。机舱内弥漫着航空餐加热后混合的怪异气味,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冷气持续吹拂着她裸露的手腕,泛起细小的鸡皮疙瘩。耳边混杂着侑介和绘麻极低的兴奋交谈、后排旅客翻阅报纸的沙沙声、不远处婴儿因不适而断续却不懈的啼哭。
可这些现实层面的嘈杂,却无法覆盖她脑海里另一种更为尖锐的、虚构的声响。
是戒指被用力褪下时,金属与皮肤摩擦可能产生的细微嘶声,以及它被抛掷在光洁桌面上时,那一声过于清脆、决绝、带着冰冷回音的“叮”。那声响在她耳蜗深处反复播放,每一次重播,都让心口泛起空洞而冰冷的抽痛,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微小创口。
侑介和绘麻在用完飞机餐后,兴奋劲儿过去,相继歪着头陷入沉睡,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雪绘无声地叹了口气,为他们轻轻盖好薄毯,细心调整了头顶的出风口。做完这些微不足道的照料,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舷窗之外。
此刻,飞机正飞越阿尔卑斯山脉的脊背。下方是连绵起伏的、终年不化的积雪覆盖的山峰,在清冷月光的照耀下泛着冷冽而神秘的蓝白色光芒,如同巨兽静默又古老的背脊。这超越人类个体尺度的自然壮阔,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谦卑的宁静,暂时稀释了她心中那些纠缠不休的念头。在这宏大的造物面前,人的爱恨痴怨,似乎也变得渺小。
然而,当航班开始下降的广播响起,机长以意大利语预告即将抵达罗马菲乌米奇诺机场时,那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沉重感再次卷土重来,比之前更为猛烈。
她终究,未能获得片刻安眠。
舱门打开的瞬间,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空气猛地涌入。那不仅仅是机场惯有的强力清洁剂的气味,更深处,混合着一种独属于意大利的尘土气息。
他们随着人流过海关、取行李、搭乘预定好的车辆前往酒店。这一系列流程中,雪绘表现得异常熟练,如鱼得水。她用流利自然的意大利语与海关人员简短交谈,核对酒店地址时脱口而出的街道名称发音精准得如同本地人,她指挥着侑介和绘麻拿好行李跟上,对机场复杂的布局轻车熟路,每一个转弯都毫不犹豫,仿佛昨日才刚离开这里。
侑介和绘麻跟在她身后,看着此刻的雪绘,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在东京的泷泽雪绘是干练的,可靠的,但也时常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惫,周身仿佛裹着一层无形的、应对繁重工作与公寓里那群吵闹家人所必需的压力铠甲。而在这里,在这片异国土地上,她仿佛悄然卸下了那层戒备,动作更加舒展,眉宇间那时刻存在的细微蹙纹似乎也被这里的风吹淡了。
“雪绘姐……好像有点不一样?”侑介小声对身旁的绘麻嘀咕,语气里带着困惑。
绘麻看着雪绘利落地将行李搬上推车,目光扫过机场指示牌时那种笃定而熟悉的神态,轻轻点头:“嗯,好像更……自在了?”她努力寻找着更准确的词,却发现语言有些苍白。
下榻的酒店位于论坛会场附近,不算顶奢,但颇具设计感,白色外墙,线条简洁利落,内部是极简的现代风格,点缀着几幅色彩大胆、构图前卫的艺术品。雪绘快速办理好入住手续,安置好行李,冲掉一身飞行带来的风尘与粘腻感后,她看了看时间。
“饿了吧?”她转头问两个显然还在适应新环境的小家伙。
时差带来的生理困倦暂时被新环境的强烈刺激压下,饥饿感立刻占据了上风。侑介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探照灯:“饿死了雪绘姐!我想吃正宗的意大利面!还有披萨!一定要超大份的那种!”
雪绘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弧度:“那走吧。带你们去吃点东西。”
她没有选择酒店附近或是游客扎堆的显眼餐厅,而是领着他们七拐八绕,走进一条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巷子。阳光被高耸的古老建筑切割成细长的光带,斜斜地打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空气里飘散着某户人家烹煮食物的浓郁香气,还有一丝老房子特有的潮湿气味。巷子尽头是一个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小小入口。
“就在这里?”侑介探头探脑,看着门口没有任何显眼招牌,只挂着一个褪色的、写着“OSTERIA”字样的小木牌,脸上写满了怀疑,“大姐头,这地方……看着像没人啊?”他忍不住问道。
绘麻也好奇地张望着这过于隐蔽的入口。
雪绘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伸手撩开了那厚重的、似乎能隔绝世界的门帘。一瞬间,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人声鼎沸的热浪、混合着新鲜坚果香气的橄榄油与烤面包的焦香,如同有形的暖流般扑面而来,瞬间将站在门口的三人彻底包裹。里面空间不大,紧凑地摆放着十几张铺着经典红白格子桌布的餐桌,几乎座无虚席。穿着白衬衫、系着黑色长围裙的侍者托着巨大的盘子,像训练有素的杂技演员般在窄小过道里灵活穿梭,嘴里高声报着菜名。交谈声、刀叉碰撞声、开瓶时清脆的“啵”声、食客们爽朗开怀的大笑声……在此汇聚、发酵,形成一种独属于意大利传统小馆的、活色生香的风情。
“Buona sera! (晚上好)” 一位身材敦实、脸颊红润如熟透苹果的老板模样的男人立刻迎了上来,笑容洋溢如同地中海的阳光。他显然认出了雪绘,愣了一下,眼睛猛地亮起,一串带着浓重罗马口音的意大利语如机关枪般扫来。侑介和绘麻完全没反应过来,只看到他张开双臂,似乎想要给雪绘一个热情的意式拥抱。
雪绘敏捷地后退半步,脸上却露出了带着点狡黠的明亮笑容。她同样用流利快速的意大利语回应,语速快得让两个小家伙咋舌。两人你来我往,语速飞快,语调起伏,夹杂着老板爽朗的大笑和雪绘低低的笑声。侑介和绘麻面面相觑,如同误入了某个加密的私人频道。
“老板说好久没见我,还以为我把他这小破店忘了。”雪绘转过头,简短地翻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难得的、真实的笑意,“他给我们找了个好位置。” 那热情的男人引他们到一张靠墙的安静小桌,变戏法似的端来一小碟油浸橄榄和几片烤得焦香酥脆的餐前面包,又风风火火地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侑介早已被香气勾得食指大动,迫不及待地抓起一片面包塞进嘴里,酥脆外皮发出诱人的“咔嚓”声响,咸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好吃!”他含糊不清地赞叹,眼睛满足地眯起。
后续的点餐成了两个孩子的探险,手写的意大利文菜单龙飞凤舞,旁边还夹杂着些奇怪的手绘图案。雪绘靠在略显简陋的木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脸上带着一种纵容的、看着自家孩子笨拙探索新世界的神情。她偶尔出声,用意大利语向侍者确认侑介指错的某道菜,或向绘麻耐心解释她看中的甜点大概是什么主要成分。
当侍者端着堆如小山的传统肉酱面、铺满新鲜番茄和马苏里拉奶酪的玛格丽特披萨和墨鱼汁海鲜面走来时,那浓郁热烈的香气瞬间征服了所有人的嗅觉。侑介用叉子麻利地卷起裹满浓郁肉酱的面条,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脸上却写满了极度的满足,含糊地喊着:“太棒了!和便利店卖的根本不是一种东西!”
绘麻小心翼翼切下一小块披萨,看着奶酪拉出长长的、诱人的丝线,眼睛亮晶晶的,小口品尝后,脸上绽放出无比幸福的笑容。
雪绘托着下巴,看着两个小家伙毫不掩饰的快乐,一股奇异的暖流悄然注入她微凉的心田,暂时冲淡了那些沉甸甸盘踞的过往。窗外罗马的夕阳余晖斜照进来,在她微垂的眼睫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这一刻,没有理不清的家族烂摊子,没有山本常务那意味深长的、令人疲惫的安排,没有纠缠不清的往日梦魇,只有食物的温暖香气、小馆里嘈杂而富有生命力的人声,和眼前两张闪闪发光的年轻面孔。
……
论坛在第二天正式开幕。
会场内人头攒动,巨大的展厅里光影交错,各种音效、游戏预告片的轰鸣与人群的嗡嗡声交织成一股属于娱乐产业的盛宴。泷泽雪绘的公司在国际上并无太多出彩作品,话语权自然也低。她只是按部就班地穿梭其间,参与必要的讨论,交换着千篇一律的名片,按照既定的安排听着一场场关于技术演进、设计理念与市场趋势的交流。各种未来主义风格的展位设计争奇斗艳,高保真音响轰鸣着各家游戏公司的宣传片,形成一股躁动而充满活力的声浪。作为一家并无独立展位、前来交流学习的小公司代表,她手里拿着那份印满了研讨会和嘉宾名单的日程册,目光扫过那些激动人心的标题,心底却有些意兴阑珊。
泷泽雪绘象征性地挤进了一个关于“开放世界叙事”的讨论厅。台上几位知名制作人正侃侃而谈,台下听众认真记录,生怕错过任何真知灼见。雪绘强迫自己听了十分钟,那些“沉浸感”、“玩家驱动”、“动态生态系统”之类的词汇在她耳边嗡嗡作响,与东京会议室里那些令人疲惫的、重复了无数次的词汇似乎并无本质不同。她默默瞄了一眼身旁那位西装革履、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打瞌睡的邻座,对方的头一点一点的,像个不倒翁。
上班摸鱼的果然不止她一个。
这个认知让泷泽雪绘越想越心绪坦然,甚至生出几分理直气壮来。她来这里开会本就带着一种“任务完成”式的敷衍,理论听得再多,天花乱坠,都不如实际去看看别人做了什么、玩家在玩什么、市场在为什么欢呼。交流学习嘛,形式可以灵活一点,效果才是关键。
“啪”的一声,她干脆利落地合上那本根本没记几个字的日程册,随手塞进随身背包的侧袋。然后一通电话把在酒店房间里对着罗马地图昏昏欲睡的两个孩子叫了出来,她彻底放下了商务交流的虚伪包袱,带着两个小的,一头扎进了这全球顶尖的游戏展,所谓交流学习瞬间变成了心无挂碍的游园。
她完全无视那些需要排长队的、喧闹无比的硬核3A大作试玩区,目标明确地直奔各种周边商店和风格独特、充满巧思的独立游戏展位。
“哇!这个像素风的吐槽气泡钥匙扣!”雪绘拿起一个造型滑稽、按下按钮会发光发声的钥匙扣,眼睛微亮,毫不犹豫地丢进刚买的、印着某个游戏Logo的帆布购物袋里。
“姐姐,那个看起来好软……”绘麻指着不远处一堆造型可爱、毛茸茸的角色抱枕。
“买了!”雪绘大手一挥,带着他们挤进熙攘的人群,一把薅出两个看起来最软乎、颜色最温柔的蓝色史莱姆抱枕,一人一个塞进了弟弟妹妹怀里。
她和侑介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排了队,就为了领取某个热门游戏限量发放的徽章套装。排到他们时,她心满意足地将那枚最精致的徽章仔细别在自己帆布包最显眼的背带上,像个终于收集到心爱宝物的小孩,脸上露出了纯粹的得意。
“姐姐,我们这样……真的算是在交流学习吗?”绘麻看着雪绘手里那个几乎快满出来的、沉甸甸的购物袋,忍不住小声问道。
雪绘正埋头在一个摆满各种复古游戏机精致模型的摊位前仔细挑选,头也不抬,语气却信誓旦旦:“当然算啊,了解玩家喜欢什么周边,愿意为什么样的衍生品掏腰包,这不也是市场洞察非常重要的一环吗?”她拿起一个做工极其精致、细节逼真的复古掌机模型,在手里掂了掂,言之凿凿地说道,“看,虽然是为了卖情怀,但这产品多有质感多有购买欲!学习到了。”
午餐他们直接在展会外的街边快餐车解决,吃着热量超标却让人心情愉悦的巨型汉堡,看着周围穿着奇装异服、扮演着各种游戏角色的狂热粉丝,不同语言在空气中碰撞。
“这才叫游戏展嘛!各个国家的人都有,热闹的像赶集一样。”侑介啃着汉堡,含糊不清地说。
绘麻小口吃着金黄酥脆的薯条,看着身边仿佛彻底放松下来、连眼底那抹常年存在的淡青都似乎淡了些的姐姐,抿嘴轻轻笑了起来。
会场内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饱腹感与罗马午后的暖阳共同催生出一股令人慵懒的倦意,雪绘看着侑介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绘麻也下意识地揉着眼睛,知道这两个小家伙的精力已快到极限,需要休息。
“走吧,”雪绘伸了个懒腰,动作舒展得像只终于晒足了太阳的猫,带着一种久违的闲适,“我们找个地方消化一下,顺便打个盹。老罗马人这个时候该去公园享受他们的日光浴了。”
她领着他们穿过几条安静些的侧街,逐渐远离了展会区域的喧嚣与浮躁。随着脚步的前行,周围的建筑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愈发茂密、苍翠的绿意。空气也悄然发生着变化,方才还混杂着快餐香气和人群汗味的空气,此刻渐渐被植物清新的气息所取代。
转过一个种满月桂树的弯道,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广阔的金绿色草坪在午后最慷慨的阳光下铺展开来,像一块巨大的、柔软而温暖的天鹅绒毯。罗马城遥远的喧嚣被层层苍翠的古树与精心修剪的灌木丛温柔地隔绝开来,只留下远处孩童追逐嬉戏的模糊笑声,以及微风拂过古老树梢时,叶片摩擦发出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沙沙声。
"哇!" 侑介惊叹一声,身体里那点残存的倦意瞬间被这景象驱散,他迫不及待地冲向草坪中央,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片阳光与绿意。绘麻也深吸了一口这纯净温暖的空气,脸上露出全然放松的微笑:"好舒服的地方。"
雪绘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熟门熟路地找了一处树荫下的缓坡,那里的青草尤其浓密柔软,像是天然的床垫。她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块刚买的野餐布,利落地抖开铺平。
"来吧,"她朝还在草坪上撒欢的两个孩子招手,声音里带着阳光烘烤过的暖意,"躺一会儿。姐姐我啊,以前最喜欢在这样的午后,什么都不做,只是晒太阳了。"
他们刚在柔软的野餐布上坐下,一群肥嘟嘟的鸽子就咕咕地叫着,毫不怕生地围拢过来,豆子般的眼睛机警地看着他们。泷泽雪绘见状,微微一笑,像是早有准备,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袋。里面是早上在酒店她悄悄打包的几片面包屑。她弯下腰,午后的阳光为她浓密的长发镀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边,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晒得微微发亮的小臂。绘麻在她身旁蹲下,笑得眉眼弯弯,也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虚虚地抚摸着簇拥在脚下的、温顺的鸽群柔软的背羽。
"侑介君,动作轻一点哦!别吓跑它们!"绘麻偶尔侧过头,朝另一边喊道,声音里带着笑意。
雪绘没有回头,继续着手上的喂食动作。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跳跃的光影。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仅仅是为了感受阳光而感受阳光了,东京的日光总是匆忙的,带着钢筋水泥反射的冷硬与都市快节奏的无声催促。而这里的阳光,是慵懒的,慷慨的,让她能由内而外地舒展开来,连心底那些皱褶似乎都被熨平了些。
不远处,红发少年不知从哪里租来了一辆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破旧自行车,正努力而笨拙地模仿着某部电影海报里男主角斜倚重型机车的经典姿势。可惜身下只有这辆漆色剥落、偶尔发出“吱呀”抗议的旧车,效果不免大打折扣。他想摆出潇洒不羁的表情,却因阳光太刺眼而忍不住挤眉弄眼,显得有几分滑稽。手里还捏着一个巨大的、已经开始不受控制融化的三球冰激凌,粉红色的草莓酱汁正沿着蛋筒边缘缓慢而坚定地滴落,眼看就要沾到他新买的、印着骷髅头图案的T恤上。
"啊!我的衣服!"侑介手忙脚乱地试图挽救,结果动作太大,本就重心不稳的自行车哐当一声倒地,他自己也一个趔趄,差点把整个冰淇淋直接扣在脸上。那副狼狈又懊恼的样子引得绘麻忍不住哈哈大笑,连旁边几个正在悠闲晒太阳的意大利老太太都投来了带着笑意的目光。
"笨蛋侑介!小心一点啊。"绘麻笑着喊道。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摇滚电子音效的手机铃声,像一把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片午后的宁静。
侑介刚扶起自行车,正心疼地擦拭着T恤上那点可疑的粉色痕迹,听到这突兀的铃声,疑惑地"咦"了一声,弯腰拿起手机。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雅臣哥"的名字。
"怎么这个点来电话了……"侑介嘀咕着,算了下时差,“日本应该是深夜了吧?”他一边疑惑,一边按下了视频通话的图标。
“喂?雅哥?”侑介那张还带着汗珠和阳光痕迹的脸,出现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背景是罗马明晃晃的、几乎要溢出屏幕的阳光与绿意盎然的草坪。
然而,屏幕那端出现的,却不是预想中雅臣独自一人的面孔。镜头似乎被放在某处桌面,画面里挤挤挨挨、高低错落地出现了好几个人——雅臣穿着舒适的条纹睡衣,温和地笑着,眼下的疲惫依稀可见;旁边是穿着深色家居服的右京,手里甚至还拿着睡前喝水的玻璃杯;要穿着一件丝质睡袍,领口微敞,下巴亲昵地搁在雅臣的肩上,慵懒地朝着镜头招手;甚至能看到后面一点,几个兄弟也挤在画面的边缘,好奇地张望着。
“哇!你们怎么都在啊!”侑介惊讶地叫出声,声音里充满了意外。
“当然要看看你们在罗马玩得怎么样啊!”椿的声音率先穿透听筒,带着一贯的、仿佛全无阴霾的活力,全然没有深夜该有的困倦样子。
“侑介,绘麻呢?一切都顺利吗?酒店还舒适?”右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沉稳地追问细节。
“都好!好得不得了!!”侑介立刻来了精神,像是要展示战利品一般,把手机镜头迅速转向正笑着走来的绘麻,“绘麻也好着呢!我们在一个超——大的公园里,就跟电影里拍的一模一样!”
绘麻也凑到镜头前,脸上带着被阳光亲吻过的红晕,甜甜地笑着,对屏幕里那一大家子人挥手:“大家晚上好!我们很好,罗马很漂亮,东西也很好吃!”
“那就好,那就好。”雅臣看着镜头里精神饱满、笑容灿烂的弟弟妹妹,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放心的欣慰,“雪绘呢?她没和你们在一起吗?”他目光在镜头背景里搜寻着,很自然地问道。
“在呢在呢!”侑介说着,下意识地将手机摄像头转向雪绘所在的方向,试图让电话那头的雅臣也能看到她,“大姐头在那边喂鸽子呢!你们不知道那些鸽子有多喜欢她,一伸手就全扑棱着飞过来了。”他把手放在嘴边,大声朝那边喊道,“大——姐——头——”
就在手机镜头扫过雪绘身影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慢放键。
阳光正好,角度绝佳。鸽群簇拥中,泷泽雪绘闻声侧过头来,鼻梁上松松架着的墨镜滑下几分。一条色彩浓烈饱满、印着繁复巴洛克风格图案的硕大真丝方巾,被她以极其随性却又不失章法的方式缠绕在胸前,巧妙地打了一个结。丝滑的布料紧贴着流畅而健康的肩颈线条与手臂肌肤,在罗马充沛的阳光下流淌着华丽的光泽,自由、野性,带着意大利特有的热烈与风情——这是她在那些无拘无束的日子里最钟爱的穿着方式之一。此刻的她,褪去了东京时的刻板与疲惫,给人的感觉比往日更加锋利,也更加耀眼,像一颗骤然焕发出原本火彩的宝石。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仿佛被这隔着一万公里、穿透屏幕而来的光芒与气场短暂地攫住了呼吸。随即,爆发出几声低低的、混杂着惊叹与了然意味的轻笑,像是早已预料,又依旧被惊艳。
无人不偏爱鲜衣怒马,烈焰繁花。而她眼中似乎总是燃着一团不息的火,那并非灼人夺目的烈焰,而是某种更恒定、更明亮的东西,像遥远星辰内部不息的光核,或深秋原野上从容燃烧、温暖而持久的篝火。这火光让她即使只是随意站在罗马的阳光下,微微汗湿的几缕发丝贴在颈侧,也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强大的存在感。它燃烧在她指尖随意挥洒的弧度里,燃烧在她即使透过墨镜也能被清晰感知到的、带着些许笑意与不羁的灼灼目光之中。
屏幕那端安静了一瞬,仿佛集体被这隔着一万公里、毫无预警扑面而来的光芒轻轻地、却又实实在在地烫了一下心房。
那是他们许久未见的、属于泷泽雪绘的,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察觉到镜头长久的停留与电话那头异样的安静,雪绘不紧不慢地完全转过身。她信步走来,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上带着一丝慵懒的探寻,随口问道:“怎么了?谁的电话?搞得这么严肃。”
侑介仍举着手机,眨了眨眼,语气带着汇报情况的直白:“是雅臣哥打来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屏幕里那些挤挤挨挨的熟悉面孔,补充道,“呃……看样子,大家都在。”
他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带着笑意的、戏谑的声音立刻扬起,朝日奈要眯着他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笑声低沉而富有磁性:“我们家的大明星来了。”
雪绘听着这熟悉的调侃,顺手将墨镜往下按了半分,卡在鼻梁中段,于是那团燃烧的火更清晰地映在镜头里。她唇角上扬,形成一个理所当然的、带着点嚣张又明媚无比的弧度,坦然收下了这份隔着屏幕的赞誉。
“嗯?”她鼻音轻扬,带着点慵懒的尾音,“找本明星有什么事?深夜集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隆重了?”
要低低地笑了起来,下巴在雅臣的肩头轻轻蹭了蹭,像只慵懒的猫:“可不是嘛,少了最重要的人,大家都觉得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只好集体来视频里找你补补光,充充电。”
“哇,要哥,你这油嘴滑舌的功力真是见长啊,”椿立刻在一旁插话,努力把脸挤到镜头更中央的位置,“雪绘你可要小心点,要哥孔雀开屏准没好事。”
右京无奈地推了推眼镜,适时地将话题拉回正轨,语气一如既往的可靠:“看起来那边的天气确实很好。你们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
雪绘将一缕被风吹到唇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自然地从侑介手里拿过手机,自己掌控了镜头,“随便走走看看啊,”她语气懒散,带着度假特有的松弛感,“也许再去哪个广场坐坐,喂喂鸽子,看看路人。我晚上还有场没法摸鱼的正经研讨会要露面,今天没办法带他们去太远的地方折腾。”
她微微调整手机角度,让镜头更清楚地拍到她身后那片令人心旷神怡的、泛着金光的草坪和苍翠的树影,然后很自然地转头,指使旁边又开始无所事事的侑介:“侑介,别摆弄那破车了。你去那边,那个推着白色小车的贩子那里,买三杯咖啡回来,就说英语他也能听懂。”她顺手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纸币递过去。
侑介正愁没事干,立刻接过这个看似艰巨的重任,挺起胸膛:“好嘞!包在我身上!”他兴冲冲地攥着纸币,就朝着不远处那个冒着热气的小推车跑了过去。
电话那头自然也听到了这段对话,朝日奈椿忍俊不禁,显然对自家弟弟在异国他乡的生存能力抱有深深的质疑:“你让侑介独自去买咖啡?雪绘,这任务是不是有点过于艰巨了?”
雪绘嗤笑一声,带着对弟弟那点笨拙的包容和莫名的信心:“艰巨?喂喂,你把你弟弟当什么了?买几杯咖啡而已,又不是让他去谈判。还能买到火星上去不成?”她说着,回头看了眼侑介跑远的背影,这才将注意力转回视频通话,切入正题,“所以,特意打电话过来,是找我有什么事?不会真就为了看看罗马的风景吧?”
雅臣在屏幕那头沉默了一下,笑容稍微收敛了些,然后才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是光。他从你们出发那天起就不见了踪影,电话也一直联系不上他。我们有些担心。”
泷泽雪绘握着手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又松开。她“啊”了一声,像是听到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抬手慢条斯理地将滑落的墨镜重新推上鼻梁,遮住了大半张脸,也掩去了可能泄露的情绪。那件惹眼的丝巾抹胸在阳光下依旧张扬地勾勒着她的身形,却与她此刻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疏离的语气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他那么大个人了,有手有脚,有钱有闲,想去哪里是他的自由,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还需要事事向兄弟们报备行踪?”她的声音透过墨镜传来,平缓得如同在谈论一个偶尔忘记关窗的邻居,“说不定他就是一时心血来潮,跑去哪个深山老林寻找写作灵感了,或者去哪个不知名的小岛体验原始生活了。他向来神出鬼没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顿了顿,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调侃,“也许等他灵感找到了,或者钱包瘪了,自然就出现了。”
她与雅臣又闲聊了几句旅途中的琐事趣闻,叮嘱他早点休息不必担心后,便利落地结束了这场跨国视频通话。
绘麻站在一旁,看着姐姐切断视频。雪绘的动作太快,反而透出一种刻意。仿佛多停留一秒,某种被她强行压制的情绪就会从屏幕那端,顺着无线信号蔓延过来。姐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甚至唇角还维持着一个极淡的弧度。但绘麻却看见,姐姐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在她将手机塞回口袋后,那只手似乎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在身侧轻轻捻了捻,像一个不知该安放何处的细微颤抖。
绘麻说不清那具体是什么,也许是姐姐垂下眼帘时,睫毛那一下过于急促的颤动;也许是她转头看向远处鸽群时,目光里那一瞬间的空茫和失焦。姐姐表现得越是平常,绘麻就越能感觉到那份被精心掩饰的不安,像无色无味的雾气,悄然弥漫在罗马温暖的空气里,让她也跟着有些心慌起来。
不一会儿,侑介一脸得意、仿佛凯旋将军般捧着三个热气腾腾的纸杯回来了。“搞定!轻松搞定!”他把纸杯小心翼翼地放在野餐垫上,邀功似的说,“那大爷人真好!还挺健谈!本来咖啡是1.5欧一杯的,他看我长得帅,说直接三杯收我5.5欧就行!我还跟他聊了两句呢!”
泷泽雪绘拿起咖啡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看着侑介那副“快夸我”的单纯表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少年那毫无阴霾的、充满成就感的笑脸,她最终只是无奈地弯了弯唇角,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
晚饭时有些积食,雪绘帮他们点完餐,看着菜单上那些熟悉的菜名,忽然觉得没什么胃口,便以需要准备第二天研讨会为由,先一步回了酒店。两个小家伙在餐厅磨蹭到九点多才吃完回来,他们走进套房客厅,未见雪绘身影,倒是拐角那个用作书房的小房间门缝下,泄露出温暖的灯光。
他们住的是家庭套房,每人一间独立的卧室。拐角的书房很小,靠墙的书柜上没摆几本书,大多是酒店的装饰品和旅游指南,只有两个看起来舒适度一般的小沙发,闲暇时玩玩手机尚可,用来办公实在算不上舒适。
绘麻悄悄推开一条门缝,朝里面望去。泷泽雪绘果然在那里。亮着光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各种文字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绘麻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眼花缭乱,完全看不懂。
“姐姐。”女孩扶着门框,轻声问道,像是怕惊扰了她,“你在忙工作吗?”
泷泽雪绘闻声愣了一下,似乎刚从某种专注的状态中被拉扯出来,她抬手,示意妹妹进来,同时动作流畅而迅速地点了几下鼠标,关掉了桌面上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文件窗口。
“没事,不忙的。只是一些零散的资料,随便看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长时间未开口的微哑,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问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你们吃饱了吗?”
“嗯,吃饱了,很好吃。”绘麻点点头,走进来,将手里那个小巧精致的打包盒放到桌子空着的一角,“我怕姐姐晚上会饿,就带了块提拉米苏给你……是这家店的招牌哦。现在要吃一点吗?”
雪绘看着那块浸满了咖啡酒液、撒着可可粉的甜蜜负担,心里微微一暖,摇摇头:“现在没什么胃口,晚点吧。谢谢我们贴心的小千。”她伸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妹妹柔软的发顶,眼神在台灯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绘麻却没有立刻离开,她仔细看着雪绘在灯光下的脸——那眼底被光线照得无所遁形的淡青色,比白天在阳光下时更明显了些,眉宇间似乎也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消沉与疲惫。她犹豫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睡裙的腰带,轻声开口,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姐姐……今天晚上,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泷泽雪绘显然没料到妹妹会提出这个孩子气的请求,自从绘麻渐渐长大,性格愈发独立内向后,这样直接的、充满依恋的要求已很少见。她看着妹妹那双清澈的、带着些许期盼的眼睛,心头一软,揉了揉绘麻的头发:“怎么突然像小时候一样撒娇了?好啊,当然可以,正好我也差不多忙完了。”她顿了顿,语气轻松,“有人陪着睡,说不定还能做个好梦。”
雪绘已很久没有和妹妹这样亲密地同床共眠了。两人先后洗了澡,带着相同沐浴露的清新气息,并肩躺在那张柔软的米色大床上。罗马的夜色透过并未拉严的轻薄窗帘渗入室内,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卧室不大,只留了一盏床头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静默在房间里持续了一会儿,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绘麻轻柔的声音率先打破了这片沉寂,带着睡前的朦胧:“姐姐,这次出来旅行,我真的很开心。”
“嗯,看到你和侑介玩得那么高兴,精力充沛的样子,我也觉得挺开心的。”雪绘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意,但很温和,像是在回忆白天的点滴。
“其实我开心不只是因为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吃到了好吃的食物,”绘麻侧过身,面向雪绘的方向,黑暗中她的眼睛适应了光线,亮晶晶的,映着窗外微弱的光,“更是因为……能和姐姐这样待在一起。感觉……感觉离姐姐更近了,看到了在家、在东京之外,一个更加……不一样的你。”
雪绘微微一愣,也侧过身,与绘麻面对面。她们在昏暗中看不清彼此具体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绘麻话语里那份小心翼翼的真诚。“是吗?”她轻声问,带着点好奇,“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我?”
“更真实,也更……复杂。”绘麻斟酌着用词,试图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姐姐虽然总是表现得很冷静,很强大,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很好。但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好像背着很重的东西,走得很累。尤其是今天,在公园里,偶尔你会看着某个地方出神,眼神里有种……我说不清楚的感觉,像是怀念,又像是有点难过,还有一点点我说不上来的感觉。”她不太确定地补充道。
雪绘的心轻轻一颤,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尖端无意间划过了心尖最敏感的位置。她没想到绘麻观察得如此细腻,她一直以为自己将那些翻涌的情绪隐藏得很好。
“小千。”她没有直接否认,而是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人长大了,总会经历一些事情,留下一些或深或浅的印记。有些地方,因为承载了过去的时光,确实……会更容易勾起一些回忆。”
“姐姐,”绘麻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触碰什么易碎的物品,“那些回忆现在想起来,还会让你觉得难过吗?”
“难过……吗?”她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味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滋味,嘴角在黑暗中牵起一个复杂的,带着苦涩与自嘲的弧度,“不,其实不是难过。这里的回忆……大部分,甚至可以说,大多是很好的。”
好到让她此刻心生畏惧,不敢轻易回头细看。
她闭上眼睛,罗马夜晚微凉的、带着花香的空气,仿佛瞬间被记忆中某个意大利夏日的灼热热浪所取代。那股熟悉的、带着尘土、咖啡与阳光的气息,蛮横地将她拖拽回过去。
她被拉回那个漂浮着陈旧纸莎草气息的午后。他们临时租住的公寓里,书堆如山,几乎淹没了家具,阳光被老式的木质百叶窗切割成一道道锐利的光束,照亮了空气中无数飞舞跳跃的、金色的尘埃。
那时的朝日奈光,还只是初出茅庐,笔名为“朝仓流光”的新人作家,他的每一篇小说在正式发表前,雪绘几乎都是第一个读者。她蜷缩在窗边那张褪了色的旧天鹅绒扶手椅里,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一页一页地翻阅着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稿纸。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被困在马纳罗拉,一个如同童话般色彩斑斓、闻名遐迩的悬崖小镇的年轻画家。但他笔下的马纳罗拉,却全然不是明信片上那种明媚欢快的模样:夜晚的海浪是墨黑色的,疯狂拍打着礁石,如同绝望的哀嚎;星光是冰冷刺骨的,只能照亮他无法挽回的、已然逝去的爱人的幽灵;那些五彩斑斓、错落有致的房子,在他扭曲的视角里,是禁锢着无数灵魂的、华丽而诡异的墓碑。
窗外传来隐约的、属于罗马的市声,遥远而模糊。厨房里,是水流冲刷杯碟的哗哗声,以及瓷器轻微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光。”雪绘抬起头,目光从那些美丽的文字上移开,落在正背对着她、在水槽前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劲瘦手腕的朝日奈光身上,“故事里的这个马纳罗拉,和真实的地方是一样的吗?真的有那么一条隐蔽的小路,可以通到几乎无人的小海湾吗?”
朝日奈光没有立刻转身,依旧不紧不慢地洗着手中的白瓷咖啡杯,水流声持续着。他的声音混着那哗哗的水声传来,带着一种松弛的磁性:“差不多吧。印象里是有的。那条小路不太好找,掩在悬崖边的植被后面,石头台阶被海水和岁月侵蚀得有点滑,下去的时候要格外当心。”
她又读到一段,画家在暴雨倾盆的深夜,试图用画笔捕捉海浪疯狂吞噬远方灯塔瞬间。她读到他笔下那个与世隔绝、仿佛被时光和上帝共同遗忘的马纳罗拉。故事里的主角,正是在那里,藏匿了一个无法对任何人言说的、沉重的秘密,并将它永远地托付给了那座沉默的悬崖与这片善忘的大海。
她忍不住追问,“为什么主角偏偏要选择在那里,埋藏他的秘密?那里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朝日奈光没有立刻回答。他关掉水龙头,用旁边的棉布慢条斯理地擦干手上的水珠,然后,转过身,无声地走到她面前,俯下身。
他的身影带来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带着他特有的、冷冽而干净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烟草与墨水味。一只手随意地撑在扶手椅冰凉的木质扶手上,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了雪绘握着稿纸的手背。他的触碰很凉,像一块上好的寒玉,却让雪绘手背的皮肤瞬间灼烧起来,热度迅速蔓延至脸颊。
“因为那里足够遥远,”朝日奈光的声音低沉下来,贴近她的耳畔,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如同他故事里那黑色的海浪在枕边低语,“遥远到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背负着什么。”他顿了顿,覆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引导着她微颤的指尖,轻轻划过稿纸上那些描述黑暗海浪与冰冷星光的铅字,“也足够美丽,美丽到让人觉得,即使把最珍贵、最不敢示人的东西永远留在那里,也不算辜负。”
说着,他保持着这个亲密的姿势,覆着她的手,引导着她的指尖,仿佛带着某种仪式感,轻轻划过稿纸上那些描述黑暗海浪的、冰冷的铅字。泷泽雪绘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午后所有的细节,夕阳的金色光芒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筛落,在朝日奈光低垂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流动的金边,照亮了他那双此刻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整个故事灵魂的双眼,他的唇瓣张张合合,吐露着宛如诅咒又似诗句的字词。
于是她的一双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愣愣地,从他的唇,游走到线条清晰的下巴,再转移到随着说话而轻轻上下滚动的、性感的喉结。冰凉的指尖在他手掌的包裹下,触碰着纸张上微凸的墨迹,仿佛真的能透过这虚幻的接触,触摸到故事里那种壮丽的质感。雪绘的心跳得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快要挣脱胸腔的束缚,脸颊绯红,呼吸变得困难而灼热。这种近乎禁锢的、带着引导意味的亲昵,与他稿件内容本身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她产生一种罪恶而刺激的战栗感,浑身都微微发起抖来。
她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扑棱扑棱地蹦跳起来。
“我想过,这样的地方,或许最适合埋葬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继续说,目光专注地落在稿纸上,不曾看她,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比如对爱人那病态的、无法放手的执念,或者……其他一些明知不可能、不合时宜,却还是像跗骨之蛆一样放不下的东西。”
雪绘的心轻轻一颤,像是被这句话语精准地刺中了某个隐秘的角落。她看着近在咫尺的他看不清情绪的睫毛,忽然觉得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片深不见底、无法跨越的冰冷海域。
“听起来……倒是个很适合用来告别的地方。”
“是啊,告别。”他重复着这个词,终于抬起眼,极快地看了她一下,那目光深邃如同他笔下的夜海,又很快移开,重新落在稿纸上,“所以主角选择把一切留在那里。毕竟有些东西,带着走太沉重,说出来又显得太轻浮,配不上它所承载的重量。”
他直起身,退回到一个安全而适当的距离,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靠近、那肌肤相贴的触感、那萦绕在耳边的低语,都只是她因缺氧而产生的幻觉。
“也许有一天,等我们都有空了可以一起去那里看看。”泷泽雪绘吸了吸鼻子,试图驱散鼻腔里那股莫名的酸涩,声音还带着一丝不稳,“等我们都决定放下该放下的东西,能够问心无愧之后。”
绘麻在黑暗中轻声问:“后来呢?你们去了吗?”
雪绘在枕头上愣了片刻,然后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空洞,“没有后来了。”
她的声音在黑暗里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自嘲笑意,“虽然在那之后,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其他城市,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但很奇怪,总是在拟定出行安排时会形成一种默契,心照不宣地共同绕开马纳罗拉这个名字。借口总是现成的,信手拈来:那里太偏远,交通不便,除了那个小镇本身周围什么都没有,不值得专程跑一趟,浪费时间。”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无数次被轻易提出、又更轻易地被略过的旅行计划。
“起初是真的觉得以后总有机会,毕竟时间还很长。后来……我们或许都心知肚明,那个地方在不知不觉中,早已被我们赋予了太重的、超出它本身的意义。它不再是一个旅游目的地,而是变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关于告别、关于放下、关于那些不合时宜与不切实际的象征。我们口口声声说的问心无愧,其实底下藏着的,都是问心有愧。”
“我们都倔强地谁也不愿先承认,那些小心翼翼绕过不提的,才是真正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东西。去马纳罗拉,像是一场最终的审判。要么,是让那个被我们共同构筑的、珍贵的幻梦,在现实的阳光下显露出它普通的、甚至平庸的原形,让所有深刻的对话都变成一个苍白的笑话;要么,就是真的在那里,完成故事里预言的那个仪式——一场盛大而沉默的告别。”
“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个共同构筑的、未完成的幻梦。那个名为马纳罗拉的地方,连同那句‘以后一起去’,最终成了我们关系地图中一个被永恒悬置的坐标。一个从未真正开始、也永不会宣告结束的句子。”
“所以,我们不去。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敢,也不能。”
“所以那个小镇,就永远地留在了光先生的书里,和回忆里了。”绘麻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惜。
“是啊,”雪绘轻轻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关闭通往回忆的闸门,“永远留在了那个奇妙的午后,留在了他覆着我的手,引导我去触摸他笔下那片黑暗海浪的瞬间。有时候我会想,或许这才是它最好的归宿。一个永远未抵达的、只存在于想象和文字中的圣地,反而比任何现实中的风安全到,不会因亲眼所见而失望,也不会因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而感到心碎。那个名为马纳罗拉的小镇,连同那句在当时看似轻易就能实现的“以后一起去”,最终成了他们关系地图中一个美丽的、被永恒悬置的点,一个从未真正开始、也永不会宣告结束的句子。”
它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一个未曾被现实磨损、也未被时间带走的秘密坐标。而如今,这个坐标,只剩下她一人还在默默回望,像守着一座早已废弃的灯塔。
静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深沉。绘麻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柔软的棉质被单,似乎在下一个重要的决心。
“姐姐,”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我们在离开意大利之前,去一趟马纳罗拉看看吧。”
雪绘的身体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明显地僵住。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姐妹之间蔓延开来,久到绘麻几乎要为自己的冒昧和冲动而感到后悔,想要收回这个提议。
“我不想去。”
她的回答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疲惫的抗拒。
雪绘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借此汲取力量,声音比刚才略微坚定了一些,试图用理性覆盖那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其实我觉得,那里的确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镇而已,被文学作品和游客的想象美化过度了。确实……没有必要专门为了它跑一趟。”她重复着,不知道是在说服绘麻,还是在说服自己。
昏暗的光线中,绘麻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的、带着理解和包容的微笑。她轻轻地说,好。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姐姐放在身侧、有些冰凉的手,另一只手则伸过去,环抱住雪绘的腰,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颈窝里,闷声道:“不管怎样,不管去哪里,不去哪里,我都爱你,姐姐。”
怀中妹妹的体温和毫无保留的依恋,像一股最温暖纯净的泉水,缓缓流入雪绘那颗被往事和不安层层包裹的心脏。坚实的壁垒被这温柔的暖流冲开了一道缝隙。她沉默着,然后,用一种绘麻几乎从未听过的、带着细微震颤和全然卸下防备的嗓音,很低很低地,在妹妹柔软的发顶回应:
“我也爱你,小千。”
她一边说着,一边更紧地回拥住了绘麻,仿佛怀中拥抱的,是此刻唯一能锚定她漂浮不定心神的珍宝。
卧室里重新陷入一片安宁的寂静,只有两人清浅而交织的呼吸声。绘麻似乎卸下了所有心防,很快便在这份安宁与姐姐身边令人安心的气息中沉沉睡去,抱着雪绘的手臂也渐渐松弛下来。
然而,马纳罗拉这个名字所带来的情绪波动,以及那些被这个地名勾起的、过于鲜活与沉重的往事,却让雪绘异常清醒,毫无睡意。她静静地躺着,像一尊雕塑,过了许久,确认身旁的绘麻呼吸已经变得均匀绵长,陷入熟睡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挪开妹妹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悄无声息地靠坐起来。
她睡不着。
泷泽雪绘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屏幕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映亮了她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她漫无目的地刷开社交软件,事实证明,她身边的关系网多是标准的夜猫子,即使在罗马的深夜,日本那边也正值活跃时段,不少人仍在网络上活跃着。
她一条条机械地刷过去,五花八门的生活动态看得人眼花缭乱,却无法真正进入大脑。
小入江五月二日结婚:
谁大晚上不睡觉在装饰家里呀(爱心)
[配图:散落一地的彩带和气球的客厅]
AAA美和阿姨:
东京虽然下着雨,但会场依旧被热情包围,我切身感受了来自全球对时尚的热爱瞬间。
[配图:灯光璀璨的时装秀场后台]
稻合公司投资部长:
我司雇我在
赶着死线码账单
江户川加班
[配图:一台亮着屏幕的笔记本电脑和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
泷泽雪绘手指机械地滑动,几乎每一条都下意识地点了赞,但很少评论,心不在焉。她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刷了近二十分钟,目光涣散,直到一条发布于两分钟前的动态,骤然抓住了她游离的视线。
侑介:
帅是一种感觉
[配图]
照片是他们三人上午在公园草坪上的合照——风景好、光线好、视角好、人也漂亮,这样的条件下,照片怎么拍都不会难看。
泷泽雪绘对这张照片其实挺满意,看着画面中自己那难得松弛的眉眼和弟弟妹妹灿烂的笑容,她稍稍弯了弯嘴角,熟练地点下保存图标,准备将这张洋溢着热情与生命力的合照收藏起来。就在她准备退出这条动态的瞬间,一个不经意的误触,让指尖点在了下方那个小小的、并不起眼的“浏览记录”上。
访问列表迅速弹出,人数寥寥,有几个是日升公寓里熟悉的兄弟,头像和昵称她都眼熟。她的目光随意地向下扫去,准备迅速关掉这个列表。然而,就在列表接近末尾的位置,一个让她异常眼熟的头像,像一根早已准备好的、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精准地刺入了她的眼帘——
【光】
他的名字,此刻正静静地躺在这条新鲜动态的浏览记录里,账号旁清晰地显示着“2分钟前”的字样,与侑介发布动态的时间几乎完全重合。
也就是说,在她看到这条动态的同时,或者更早几秒,他也看到了。他看到了这张洋溢着罗马阳光的合照,看到了照片里……重回旧梦之地的她。
一瞬间,周遭深夜的寂静仿佛骤然拥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让她呼吸一窒。卧室里只剩下手机屏幕散发出的、冰冷的微光,以及窗外被无限拉长的、模糊而遥远的城市细微声响。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快、失去节奏的心跳声,咚,咚,咚,一下下沉重地敲打着脆弱的耳膜,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雅臣在视频里说,朝日奈光不见了,联系不上。
这句话放在此刻,似乎应有两种含义。她顺着访问名单,鬼使神差般点进那个熟悉的用户主页前,动作顿了顿,一个毫无根据却让她瞬间毛骨悚然的猜想,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这个念头冒出的那一秒,她甚至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窜上,连指尖都微微发凉,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希望这个毫无根据的假想能够得到验证。
她的拇指按在屏幕上方,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缓慢,一寸寸向下滑动。目光掠过那些无关紧要的性别、年龄、星座标签,最后,视线死死地定格在他用户名后面,那个清晰无比的、标注着所在地的IP地址显示区域——
意大利
泷泽雪绘闭了闭眼,像是无法承受这简单三个字所带来的冲击力,然后,她缓慢地、脱力般地将后脑勺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闷响。
他真的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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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还是和光的故事,删删改改,白月光对雪绘来说还是有杀伤力的,越写越觉得难写,前夫哥赶快跪下认错去和情敌扯头花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