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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复何夕
在安妮的极力挽留下,我在宁家又住了将近半个月时间,直到五月初才出发前往扬州。虽说我和安妮有同窗之交,可住在宁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杭州更合适。思杭本是浙江巡抚,后来因处事不当连降几级,听尹淮珏说已在前年因身体问题致仕,在杭州养老,我去投靠她再合适不过。然而在去杭州之前,我需要先去扬州一趟。
临行前,宁泽成和我定下来年之约,相约在运河之畔把酒言笑。安妮生性多愁善感,我没让她来送行,以免彼此感伤。
两日后,我再次踏上扬州的土地,阔别许久,今日一见竟有些许惆怅,全然不复来时的兴奋。
找到凌晞现今的办公地点,我近乡情怯,一直不敢迈门进去。
“请问姑娘是要找谁?”一个穿着下人服饰的男子问。
我怔怔地抬起头,刚要开口回答,眼睛却已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手持书卷坐在庭院里,悠然自得地烹茶自饮。
身姿挺拔,举止潇洒,面容沉静,他仍然是我熟识的凌晞,只是眉宇间添了几缕岁月淌过的沧桑与成熟。
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拿起他烹好的茶一品,我心潮起伏地吟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好久不见。”
身形一顿,他缓慢回过头来,酸涩地笑道:“没想到我喝茶竟喝出了幻象。”
被他无厘头的话逼得热泪盈眶,我忍不住长久离绪直接扑进他怀里,哭声道:“好好的说什么胡话呢。”
如果不是因为倾城弟弟的事去找他,我兴许不会遇上那些变故,也不会落入那重重险境。好在柳暗花明,坎坷的尽头有温暖如春的他。
半晌过后,他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轻轻拍打我的后背。
“我终于等到你了。”
与他四目相对,我浅笑着埋怨:“怎么一声不吭地来了扬州,可是让我好找。”
抚摸我的脑袋,他眉眼弯弯地笑道:“可你还是找到我了。”
他越是这般洒脱,我便越是内疚,倘若不是受我牵连,他本可以有更广阔的天空。
“是我连累了你。”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迟来的道歉。
出发前,我曾托尹淮珏帮我打听凌晞的去处,昔日仕途光明的男儿,如今却屈居于扬州同知一职,这教我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拭去脸颊的眼泪,我对他嫣然一笑:“凌晞,好久不见。”
“檀溦,好久不见。”他回我以温柔的笑容。
五月榴花绚丽,却不及故人的明媚笑颜。
我此番来扬州是想借凌晞职位之便赎出倾城的弟弟,好送他回京城和倾城团聚,然而上次偶遇时我忘了问他的姓名,茫茫人海,一时竟无处可寻。
等候消息期间,我们三人住在离凌晞家不远的客栈。眼看找寻无望,我准备向凌晞告辞,南下杭州寻求思杭帮助。
还没来得及收拾,所有行李却被凌晞搬入了他的住处。
“凌晞。”我在他家门外等到了他。
他见是我低头一笑:“怎么不去里面等?”
虽说他家里有下人,可主人不在我这个客人也不好久停留。
“你现在方便吗,我有事想问你。”
“元禄,去倒杯茶来。”引我在屋外的石桌坐下,他笑着问我,“你想说什么事?”
见他在收拾地上的槐树叶,我起身来到他左右,犹豫地问:“你为什么拿走了我的行李?”
刚一进来,我就看到了堆放在墙边的行李。
“那你为什么要走?”他回头反问我。
本来还在想要怎么和凌晞说离开的事,没想到已经让他察觉到了。
“我来扬州本是想拜托你帮忙寻找倾城的弟弟,现在既然找不到他人,那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你打算去哪里?”他放下落叶,向我走近一步。
“我在杭州有一个朋友,打算以后和她一起生活。”我也不隐瞒我的计划。
“在我印象里,你好像没有朋友在杭州。”握住我的双肩,凌晞愁眉不展地问,“难道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你当然是我的朋友——”
“那你为何宁愿舍近求远地找他,也不愿和我一起生活?”他的语气变得强烈。
这是他第一次打断我说话,我仰视着情绪高昂的他,读不懂他眸里的光彩。
“凌晞,正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不能打扰你的生活,我已经耽误你太多了。”深呼吸后,我坦诚地告诉他我的想法。
槐树下的他一声苦笑,一双凤眸失去了神采。
“你不知道那一年我有多担心你,当我看到家书里有关你平安的消息时,我悬着已久的心才终于落地,那一夜我睡得很安稳。”
毁他前程,害他担忧,我不配做他的朋友。
“杭州路途遥远,你让我怎么放心你去?”
“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派一两个人送我到杭州朋友那里。”
“我对你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是吗?”他闭上眼轻叹着道。
不料被他误会,我着急地想要和他解释,可他绕过我进入房间,不理睬我的呼唤。
我的行李不久后原封不动地被送回客栈,而我不再急于离开,一心只想见凌晞一面。只是任凭我如何求他,他都对我避而不见,这让我一时慌了起来。
两天后,凌晞的随从元禄找到我,说凌晞练剑时不小心负伤卧病在床。小碎步跑进凌晞的房间,见他面色苍白靠在床头,我霎时间哭了出来。
听到哭声,他向门边看来,见是我意外地问:“你怎么来了?”
看到他胳膊上的伤口,我心疼地问:“好好的怎么受伤了?”
“好好的你哭什么?”他见我哭得厉害,一时间手足无措。
“不见我就算了,怎么还给自己惹了伤?”眼泪掉得更凶,我抽噎着说,“你受伤了我怎么放心去杭州,你是不是故意的……”
想是我哭的样子很丑,他扑哧地笑出声:“你怎么有这么多傻模样。”
“不许你说我傻!”哭的同时,我也不忘和他拌嘴。
“你个傻姑娘,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去杭州呢?”他抬手擦去我的眼泪。
看向他乌黑的眼眸,我呜咽着道:“我可以留下来,可是你不能再受伤了。”
勾起我的小拇指,他点了点头知足地一笑:“一言为定。”
或许我对凌晞的不打扰就是陪在他身边,让他安心。
在凌晞居处的别院住下,风雨飘摇的生活这才扎根,读书弹琴,难得逍遥自在。
凌晞每日清晨上官府办公,直到黄昏才回来共用晚饭,我终日无事研究菜谱,时不时研制新菜品换鲜。
清静无扰的日子在半个月后被人打破。
那日我躺在院里的合欢树下看书,听到有人在问:“你就是檀溦?”
檀溦二字已离我很远,乍然听来陌生得很,我抬头看去,却是一个我并不认识的女子。
回到扬州后,我曾和凌晞提过让他改称我兰宁,因此这里没有人知道檀溦这个名字。眼前之人既然知道我的本名,必是来自京城。
我心怀防备地问:“请问姑娘——”
“姑娘,今儿天气好,要不要把书房里的书拿出来晒晒?”玉瑶从外面回来。
“先给这位姑娘上茶。”
玉瑶得令退下,来人不苟言笑地说:“你放心,没人知道你的过去,我是一个人来的。”
对她的身份起疑,我开门见山道:“找我有什么事,还请姑娘明说。”
“你倒比我还心急。”她的眼神里含着轻蔑。
“你是凌家的人?”这是我的第一直觉。
“我并非凌家人,可和凌晞交情不浅。”她随手把玩合欢树树叶,露出冷意绵绵的笑。
我不想在她面前输了气势,不耐烦地道:“你我都是明白人,不用说那些有的没的,直接说明来意吧。”
“我想你应该清楚凌晞因为你受了多少磨难。”她精准地戳中我的软肋,直言不讳地斥责,“凌家好心提醒过你,可你偏偏不听,不但来扬州找凌晞,现在还和凌晞住在一起。别人怎么评论你我管不着,可你让他们怎么看待凌晞?”
是我疏忽了,以现代思维对待朋友间的相处。孤男寡女,男未婚女未嫁,传出去的确有伤风化。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离开凌晞,回到你以前的生活。”她减轻了对我的敌意。
“如果我不愿意离开,你能拿我怎么办?”
她却胸有成竹地笑道:“我想你不会希望看到朋友因你而受伤。”
好一句让我无力回击的话,她真是摸准了我的性子,知道我铁定不愿意拖累凌晞。
“希望你不要我再说一遍。”女子一个矫健的飞身后消失不见。
当天晚上和凌晞吃饭时,我兜着圈子问他:“你最近和家里人有联系吗?”
“上两个月书信过一次,没什么好联系的。”
话题没法继续下去,我另开新题:“都没怎么听你提过家里人,凌暶最近怎么样,你还有别的交情好的姐姐妹妹吗?”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凌晞敏锐地盯住我。
放下碗筷,我坦白道:“今天有个人来找过我。”
“她来找过你?”
看来凌晞认识她。
“能先告诉我你们是什么关系吗?”
“她是和我从小一起习练武功的姐姐,关系一直很好。”他皱了皱眉,轻声细语地问,“她和你说了什么?”
“她希望我离开这里。”
“不用理她,她平日最爱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凌晞松了一口气,拿起筷子接着吃饭。
“可我看她的样子不像是玩笑,这事关你的仕途,绝非儿戏。”
“这件事你听我的,檀溦,你相信我。”他态度坚决,不容我质疑。
第二日,我怀着满腹心事上街采购日用品,在饭馆吃饭时无心听到旁边那桌人的议论。
“听说同知家里来了一位女子。”
感觉他说的是凌晞,我刻意和玉瑶对调了座位,仔细听那几人言论。
“那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应该不是亲戚关系,难道是他夫人?”
“同知尚未婚配,哪里来的什么夫人。”
“那孤男寡女共住岂不荒唐?”
“听说那女子生得极美,兴许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我看同知也是个知书懂礼的人,怎么会这么不知羞耻。”
那女子说的不假,我的确不该再待在凌晞家,就算不离开扬州,也应该换个住处。
已作定夺,我决定当晚告知凌晞这个决定。
而他直到一更也没回来,我等他等到三更,在得知他回到书房后,做好宵夜给他送去。
“你今天回来的要比平时晚。”我把宵夜放到桌上。
“突然来了应酬,实在抽不开身,没多等我吧。”
“那我的宵夜可是多余了?”
“你的心意,我当然要吃得一干二净。”拿起瓷碗把莲子羹吃完,他笑着问我,“今天都干了些什么,我看你心情不错。”
“上街买了点东西,在外面吃完饭回来的。最近官府那边可还顺利,没有人找你麻烦吧?”
“我虽然官品不高,可好歹是个同知,能有几人给我脸色看?”
看来事情还没有到严重的地步,暗自庆幸,我目不斜视地说:“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你还在想她说的话?她是唬你的,你不用当真。”他拉过我的手。
“我只是另寻住处,不会离开扬州,咱们还是可以经常见面的。”
“对他们来说没有差别,檀溦,我不想再失去你了。”他少有地固执己见。
心生一丝异样,我压住飘飞的思绪,许下诺言:“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离开扬州,凌晞,我真的不想再连累你了。”
“让我成日对你放心不下才是连累。”他起身拍了拍我的头。
“可是……”
“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好,我们再来考虑这件事好吗,别再胡思乱想了。”
罢了,让他先解决好公事,也留给我点时间好好思考。
考虑到凌晞俸禄不多,而家里开支不少,我和玉瑶忙起针线活补贴家用。
那日,我们去布料店上新品,一进门就听见掌柜的说:“昨天拿来的绣品已经卖出去了。”
“这么快?”玉瑶比我还开心。
从掌柜的那里拿来报酬,我随口一问:“是什么人买去的?”
“是个姑娘,个子高高的,看样子好像身手不凡。”
难怪我的绣品总是很快被卖完,原来是她在背后操控。一面让我离开凌晞,一面又暗地帮衬,她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回去后没多久,她再次来访,这一次杀气更重。
“你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她不客气地嗤笑。
让玉瑶先退下,我冷冷地道:“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吧。”
“毕竟我也买了你不少绣品,怎么连句谢谢也不说?”她绕到我的身后。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心烦意燥地转过身。
她缓步逼近我,眯眼笑道:“本来还以为你只是耳朵不好,没想到脑子也不好使。”
“既然你希望我离开凌晞,又为何要暗中帮忙?”
“你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她乜着眼,蔑视道,“你住在凌晞家花他的钱,我是不想让凌晞太辛苦才出此下策。”
“那你有问过凌晞的想法吗?”
“凌晞心地善良,他这是在玩火自焚。你如果冥顽不化,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难不成你打算把我抓走?这恐怕会适得其反。”我扬眉一笑。
“我才不会想出这种蠢办法,你还是赶紧收拾收拾东西,不要等我出手。”
来不及多说一句,那人飞身离去,卷起一地落花。
一声叹息后,院里传来凌晞的声音:“你在和谁说话?”
“让她们搬东西呢,你今天不用办公吗?”我回身迎上他。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云淡风轻地道:“以后都不用办公了。”
我起了紧张地问:“什么意思,官府有人找你的麻烦?”
“是我不想麻烦,主动交了辞表得个清静。”他安然自得地喝了口茶。
被他突来的想法打乱阵脚,我目瞪口呆地问:“好好的,怎么突然做了决定?”
“还不是你总是催我,我只好赶快处理好手头上的事兑现承诺。”他耸了耸肩。
早知道他做此决定,我是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他另寻住处的。
又一次成为他的拖累,我不是滋味地叹道:“凌晞,你这又是何苦。”
“这个问题我们之前已经达成共识了。”按住我的肩膀,他一片至诚地道,“檀溦,我做的这点和你相比不算什么,你相信我,我便要对得起你的信任。”
“你只管你对不对得起我,却没想过我的心里会过意不去?”我红了眼眶。
见我快要哭了,他手忙脚乱地哄我:“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哭的,都是我不好,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哼!你就是扮猪吃老虎!”我撅起嘴不看他。
“谁让你吃软不吃硬呢。”他凑到我面前讨好。
事已至此,除了接受别无他法,我无可奈何地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笑若春风地道:“我们南下杭州定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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