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露华新

作者:底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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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天鄞十一


      岐阳殿。
      朝会已断了数月,君臣议政的景象不再,偌大的朝堂内寂静冷清,一个孤独的身影跪在正中,仰望着高处的金椅。
      黄昏时分,日光自殿外斜斜倾入,映出门边一道狭长的人影。在日头矮到将门楣与影子连在一块时,那人才终于动了动,举步迈过门槛。
      昏暗下来的朝堂内,一盏烛灯悄然亮起。
      戊宁迟缓地扭过头,目光几乎是涣散的,茫然看向身旁一同跪下的人。
      “跪够了么?”戊商问。
      他知道戊宁不会回答他,跪了快三日的人,哪还能有力气说话。
      “你还要跪多久?你王嗣的身份远高于一切,如此胡闹,只让无谓的闲言碎语四起。”
      戊宁哑声咳嗽起来,说不出话,身子却跟着晃了晃。戊商一皱眉,忍着不去看他,只平视前方无动于衷,继续道:“不仅是宫里,天下的眼睛都在看着你,你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跪在这,父王的旨意也不会改变,你难道不知道想想自己若有个什么闪失,一心记挂你的人又该如何?”
      戊宁重新望回台阶之上,眼前一阵重影。他唇上布满了干裂的口子,喉间发出混沌的呜咽,过了一会,才喑哑地说出一句:“谁会记挂我。”
      烛火跳跃,衬得戊商的脸色忽明忽暗,“七弟,你可知你这话,会让多少人寒了心。”
      戊宁似乎没有听见,眼都未眨一下。
      “回去罢。”戊商劝道。
      “你们不准我见母妃,也不准我接近母妃的宫院。”
      戊商蹙眉,回避了这话,沉声道:“你怨大哥不帮你。”
      戊宁慢慢地摇摇头。
      “你怨我,尽管冲着我来,大哥都受着,你何苦折磨自己。”
      戊宁又是摇了摇头。
      无止尽的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戊宁一字一顿,涩声开口:“我想知道为什么。”
      戊商吸了口气,咬咬牙,忍耐着似的,将这几日说过无数次的话又说了一遍:“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你跪在这,将身子跪垮了,那张金椅,这座朝堂,又能告诉你什么!”
      戊宁便还是无意识地摇头,对戊商的话置若罔闻。
      “我跟你一样不明白父王为何会下那样的遗诏,你便是求得一个答案又能如何,那不会改变任何结果,若今日我是你,我情愿相信父王只是因着私、因着情。”
      “因着私,便要让母妃陪着死,因着情,便不准母妃独活着。”
      “你在说什么!”戊商抓上戊宁的臂膀将他扳正,愠怒道:“这种话你可对旁人说过?这些话我听便听了,让旁人听了去,有得是那心怀不轨的,正好有了由头设计你!”
      戊宁闻言,竟是痴痴笑了一下。
      他模样颓丧,浑浑噩噩,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戊商痛惜不已,斥责道:“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少子的样子!堂堂王族的子孙,岂可这般脆弱!”
      戊宁的思绪时而混乱,时而空白,他盯着戊商,眼睑在颤抖,眼中迷蒙无神,像是听不懂话。他到底还是年幼,明明已虚弱到了极限,却仍强撑着不愿妥协,仿佛倒下就意味着放弃了仅存的希望。
      本也没有的希望。
      戊商拥住眼前的少年人,强迫他靠着自己放松下来,他轻拍戊宁的背,道:“不必再忍着了,放过你自己罢。”
      戊宁的眼皮很沉,他靠在戊商肩头,全凭意志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金椅,没发出丁点声响。
      “闭上眼,睡一觉罢,你很累了。”戊商将肩膀垂低了些,好让戊宁能够舒服枕着,在看不见的背阴面,他神色淡漠,眼中没有更深的情绪。

      在肩上许久再无动静之后,戊商终于将戊宁带离了这个他将自己困于其中的地方。
      殿外等候的宫奴迎上来接,戊商朝他们嘘声摆摆头,驮着背上的人,步入夜色之中。
      宫里的路寂寥而漫长,有些人走不出去,有些人走不到头。
      颈后传来的气息沉重绵长,戊宁似乎已深深入睡。月色黯淡,戊商迎着微凉的夜风前行,周遭静谧极了,一双呼吸声先后落入风中没了痕迹,戊商自言自语般,轻声说起了话——
      “七弟,我的生母娄氏,曾经的定嫔,薨于天鄞十四年,也就是你出生的那一年,那年我八岁。”
      “母妃为亭长之女,庶出,当年进宫为婢,被分去侍奉尚为少子的父王,做了通房侍婢,父王登基后,将她纳入后宫给了名分。父王继位五年,只有母后为其诞下了绍荣公主,母妃年纪大了,出身也不如她人,早已不得父王喜爱,可她却是第一个产下王嗣的嫔妃,得以晋了位分得了封号,最后几年享了福,可惜她命薄,滞下不愈,就那般去了。”
      “陈年旧事,又是轻微之人,自是已无人提及。我虽得养我育我的母后,可终究不敌前八年生我带我的生母,可八岁的年纪仍是太小了,连母妃的样貌,我都已不大记得清了,若当年能多留些回忆,也不知今日的遗憾是会少些,还是会更多。”
      “其实年少时,大哥很嫉妒你。我自幼记忆中,父王似乎从未专宠过哪宫的娘娘,也未对哪个子女有所偏疼,可自打有了你,父王就像是想将天底下的心全偏给你,无论是较你年长的、年幼的,自你之后,父王便只喜欢你,叫其余的少子公主们如何不嫉妒。”
      “父王对你如此,对和娘娘,也是一样的。”
      “这三日去看你,许多话我不知该如何对你说,又或是如何说都不合适。世事福祸相依,如今回头看,父王的恩宠、过去的种种嫉妒,竟都成了作弄人,‘情’这个字,世间解法有千万种,唯独君王的情爱不可捉摸。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当真连我都想问一句为什么,如此得来的生死相随,便是父王所愿么?可是七弟,父王乃一国之君,天下百姓皆可猜度议论国君的心思,可身在王族的你我不可以,尤其是你,尤其是这种时候,不可以。你心中所疑所问、所恨所怨,你咬碎了牙也要咽进肚里,对任何人都说不得。”
      “大哥方才提起生母,是想告诉你,即便今日你的境况与我当年不同,可我同样经受过离别,明白那种痛。言语徒添悲哀,可大哥是你的长兄,无论你听不听得进去,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七弟,你无能为力,咱们都无能为力,你该做的便是坚强起来,天塌了有大哥给你顶着,但这一番考验,你只能自己扛过去,谁都帮不了你,你睁开眼看看身边,牵挂你的人也都在看着你。”
      “宁儿,你是大凛的王嗣,是父王最看重的少子,你已不小了,这三日你闹够了,从今以后,你须得长大了。”
      风一起,将话语吹散了。戊商不再出声,背上的人也依旧安静。
      这宫道还是走到了头。
      夜里的守卫略有松散,见有人走来才打起精神,定睛一瞧,半出鞘的大刀拔也不是收也不是。
      几支火把劈啪作响,守卫们面面相觑,戊商一扬下巴,示意他们退去开门。
      朝那宫门走去时,一名守卫犹豫地上前阻拦,只才出口一个“商”字,便叫这位未来的新君一个眼神给骇住了。他讪讪住嘴,戊商则是侧头等了一会,确认背上的人未被吵醒,才又迈开步子朝里走去。
      宫院内,很快便有人跑着出来接了。
      和妃披着件袍子赶来,焦心地查看戊宁周身上下,见人无恙,才勉强放下心来。
      下人扶着戊宁,将少子换到自己背上,连忙背着他回屋睡下。
      和妃并未跟去,反倒回过头来,似乎欲言又止,终只感激地朝戊商颔了颔首。
      几日不见,她又消瘦了许多,戊商看在眼里,再置身事外,心中也免不了唏嘘。他朝和妃笑笑,也微微一点头。
      无人开口,没有对话。戊商退开王后安排的守卫,将戊宁给和妃送了过来,此举已无需多言,人各有立场,人心亦各有善恶。
      戊商转身离去,在他后背右肩,素衣被深深浸湿,晕开了一片还温热的泪痕。

      戊宁睡了极沉的一觉,醒来时屋外日头正盛,直叫人恍惚。
      他慢慢回忆起昨夜的情景,一连三日的不眠不休,此刻却身在这熟悉的屋子内,他猛然跳下床榻,急忙破门跑出去,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屋外无人,他焦急寻过数个小院,所幸在花园中瞥见了那道思念的身影,他刹住脚步,怔怔望着那背影,竟生出了点类似近乡情怯的感受。
      和妃正在园中修剪花枝,此处只她独自一人,凌乱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唐突,她闻声回头,见了来人毫不意外,笑着招呼道:“来。”
      一如往常。
      戊宁眼都不敢眨,生怕一切只是幻影,眨眼便落空了。自他父王驾崩已有十日?二十日?他记不得了,只知突然有一日,他不再被准允踏入这座生活了十年的宫院,任凭他在外头声嘶呼喊、竭力吼叫,那些守卫将他无情拦下,一墙之隔,他孤立寡与,每个人都在冷眼旁观他的狼狈。
      最后他带着满腔恨意去了岐阳殿,对着空无一人的朝堂质问为什么,对着高高在上的金椅质问为什么,妄图唤回那撒手人寰的君王魂魄,将光阴倒流。
      有那么那么多人来劝他回去,却没有一个是他的母妃。
      而今日和妃高梳发髻、身着常服、站在院中照料花草的模样,久违得像一场美梦。戊宁惟恐眼前模糊了,连上前一步都畏惧起来。
      和妃见他傻站着,温柔一笑,又朝他招了招手。
      戊宁迟疑地迈出一步,再迈出第二步、第三步,终于卯足了勇气奔过去,将和妃扑了个满怀。
      知子莫若母,戊宁心中在想什么、在怕什么,和妃全然明白,她粉黛之下是掩不住的憔悴,她轻轻拍着戊宁的背,千言万语,寂静无声。
      戊宁将面前人抱得紧,他仍旧极力睁着一双眼,空洞地望向一处,忽然说:“母妃,我们逃罢。”
      和妃戚然失笑,这孩子,怎么还跟他景娘娘想到一块去了,她抚着戊宁的发,答道:“说什么傻话。”
      “母妃,您想活么?”
      顶上是不着痕迹的一声叹息。
      “大凛再无和妃娘娘与七少子,我们去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好么?”
      和妃捧起戊宁的脸,看着那张脸上令她于心不忍的、一夜成长出的变化,道:“这是昨夜商儿同你之间的悄悄话么?”
      戊宁麻木地摇头否认,只又问:“您想活么?”
      如何不想啊。
      和妃拍拍他的臂膀示意他松手,侧过身去拿畚箕,“来,帮母妃将剪下的花枝收起来罢。”
      戊宁久久不动,等着和妃再转身。
      他已不知还能如何绝望了,也像是终于学会了接受,面朝和妃的背影,轻声说:“您还是不想要儿臣了。”
      和妃心上一凛,酸楚与苦涩霎时锥心刺骨地爬上来,仿佛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令她濒于窒息。
      少年人抓上她的手,另只手也慢慢覆上来,小心翼翼地收紧。那一双手掌还不大,却已有了茧子,粗糙有力,握着的姿势里,带着他不该有的卑微和乞求。
      和妃眉头一颤,泪就落下来。
      她抬起另一侧胳膊,伸来揉了揉戊宁的头,苦笑伴着泪,心痛难当。
      “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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