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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一般地下陵寝依山而建,从祠堂入口进来后,霍昀廷一直在留意这里的具体规模,此处的范围显然早已超出了慕图家的整个祖宅。
慕图关的地形图在霍昀廷眼前浮现,他一一掠过,山川河流,他烂熟于心,目光最终虚虚定在一条河上。这座宅子位于关东,地势偏低,他找机关之前,也瞥见祠堂后有个荷花池。
如春月庭一样,慕图关的百姓格外喜欢引水入户,所谓“遇水则发”,大概也是客居商人的一种憧憬。
丹阳仔细捻了捻,又凑到鼻尖一闻,好像不是水银,就是再寻常不过的水,她激动大喊:“这里没有水银!是水,没有味道,不是水银!”
霍昀廷过来一摸湿润的墙壁,大体有了计划。
齿轮盘上四处机关,分别控制悬着棺材的四根铁链,但由于霍昀廷先前误闯,如今黄金棺材里满是刺棘,得先想办法撤掉。
霍昀廷将几根钉子钉入齿轮盘,又把剩下几根拗成勾爪状,头尾分别钉在大小齿轮上,簪头上的珍珠撬下来,嵌入齿轮盘中央凹槽,三层环形铜锁应声弹开,露出内部精密咬合的齿轮组。
他快速拨动其中的鎏金齿轮,火星突然从咬合处迸溅,左手铁钉精准刺入齿轮缝隙。
当最后一枚铁钉楔入时,整面齿轮盘发出沉闷轰鸣,四根铁链如同复苏的巨蟒缓缓蠕动。
“这是……”丹阳望着他将剩余铁钉拗成蛇形勾爪,突然醒悟:“你在重构传动轴——”
“总算不是太笨,还能看出些门道。”
霍昀廷手中动作却愈发迅捷,他将勾爪首尾相连,形成环环相扣的九连环结构,反手将整套装置卡进主齿轮的辐条间隙。
待铁钉全部楔入,原本高空游走的铁链逐渐呈现斜行轨迹。
“半刻钟。”
他抹去指尖的血迹:“这些改良的差速齿轮能让铁链速度减缓两成,不过我们得在第二根辅齿轮崩裂前离开这里。”
幽绿的夜明珠在绽放。
霍昀廷摸了摸丹阳的脸:“稍后我要启动机关,让外头的棺材把铜门撞开。但届时,墙体里的水银也会倾泻而出,所以你要及时跳进棺材里,让棺材带你破墙出去,记住了吗?”
“那你呢?”
霍昀廷:“机关启动时,减缓了的铁索速度依然会非常快,但我会稳住齿轮为你争取时间,待你进去了,再拉我上去。”
此法十分冒险,丹阳望着他模糊的轮廓:“真的?我机甲术学得不如你好,你不许骗我。”
“不骗你。”霍昀廷低低道:“只要你能拉住我。”
他改机关时,丹阳就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不擅长动手,但结构能看懂,这是一个破釜沉舟的法子,她轻轻环住他的腰。
霍昀廷抽空揽过她,在她额上亲了口:“才和好就丧眉搭眼的?”
丹阳:“我一定会拉住你的。”
霍昀廷轻笑:“拉不住要怎么办?”
“呸呸呸……”丹阳连呸三声:“谁说我拉不住,只是……太久没有同你并肩作战了,我怕自己跟不上你。”
“不必谦虚。”霍昀廷手上动作不停,在整个齿轮盘上敲敲打打:“你的战绩我清楚,但出去以后,机甲课还是要重上。”
“……啊?”丹阳微微张大嘴巴。
霍昀廷:“啊什么啊!若不是我也在这里,今次你还能出去吗?就你那两手里甲功夫!狗啃得都比你强。”
丹阳:“霍昀廷,你怎么随时随地都不忘教训我!”
夜明珠的光仿佛渐趋暗淡,墙缝里的水滴吧嗒吧嗒如敲响的战鼓,霍昀廷鬓边的水光在丹阳眸中一闪而过。
——他在紧张,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
不知又过了多久。
咔哒,齿轮微动,慕图坚的腿骨跟着发出清脆的断裂声。霍昀廷眼疾手快,把腿骨里的一幅卷轴抽出来,扔给丹阳:“趴下!!”
丹阳就地卧倒。
上空铁索巨蛇般游走,整个地宫像是坠入无尽的雷劫里,撞击声接着响起,暗室被撞得如一片在海面上漂泊的树叶。
墙缝崩裂,水银大量流出。
咚咚咚,棺材不断撞击铜门,终于在四根铁索擦出火花的霎那,破门闯进逼仄的暗室。庞大的棺体几乎占据大半个暗室,铁链一阵轰隆。
霍昀廷把持在齿轮盘边上,千钧一发之际,让铁索的速度慢了下来。
丹阳瞄准时机,腾空而起。
“踢动棺底的暗板。”
霍昀廷一声令下,丹阳身手敏捷,脚尖把暗板往里踢了半寸,同时一个侧身翻进了棺内。
沉重的棺盖半合,以撞山填海的姿态往霍昀廷奔去,丹阳趴在棺口,朝他伸出一只手。
霍昀廷的靴子上溅满水银,他眼看着丹阳离他近一步再近一步,在即将到达时,齿轮盘却震颤起来,悬在上空的棺材也随之不稳地摇晃。
是慕图坚碎掉的腿骨卡在了齿轮里。
丹阳被晃得声音发抖:“霍吟曦,上来。”
霍昀廷掏出匕首去清理碎渣子,他背对着丹阳,听见她在撕心裂肺地喊。
脚下的水银积成一股小溪,刺鼻的气味愈发浓烈。
霍昀廷恍若未闻,用刀尖把齿轮里的碎屑悉数剜出,他一回头,丹阳正翻出棺材要往外跳。
“回去!”霍昀廷吼了一嗓子。
丹阳整个人挂在棺侧,右肩疼得麻木:“把手给我——”
齿轮轰鸣骤然炸响,铁链巨蟒般绞碎空气,丹阳后颈一凉,水银的气味钻透布条,地缝渗出银蛇蜿蜒。
咚咚咚!
霍昀廷反手甩出三枚铁钉,钉尖擦着机关轴承迸出火星,黄金棺椁轰然前行,暗室砖石簌簌坠落。
墙缝渗出冷水,丹阳嘶吼:“就是这里!!”
话音未落,整面石墙突然震颤开裂,霍昀廷瞳孔骤缩——无数水银正从头顶裂缝倾泻而下。
“霍昀廷!!!”
“走——”
霍昀廷旋身跳向棺椁,铁链绞动声几乎撕裂耳膜,齿轮盘迸出刺目火花,丹阳抓住棺沿,白骨碎片擦着脸颊飞过。
火花串串暴起,铁链轰然崩断,丹阳拼命抓住他手腕,指甲深深陷进皮肉。
“抓住我,别松手。”
丹阳额上暴起青筋,霍昀廷咬牙一个挺身,拽着她跳了进去。
棺椁撞破墙壁的刹那,水银决堤灌入。
霍昀廷反手扣死棺盖,两人在漆黑中随棺体疯狂翻滚,骨骼撞上棺内浮雕,血腥味在喉间漫开。
“抱紧我!”
霍昀廷用脊背抵住棺壁,丹阳的夜明珠突然脱手,荧光映出棺材里密密麻麻的白骨,那幅画也骨碌碌展开,千里风光缓缓呈现。
外头地动山摇,霍昀廷牢牢护住丹阳。
棺材在山崩地裂中翻来覆去,不知被抛到了什么地方。他用身体抵挡强烈的震感,单手托着她的后脑,另一只手垫在她的腰上。
丹阳像藤蔓般紧紧缠住他,如果下辈子能生出枝桠,她要长在霍昀廷这棵树上,她也想去护他,可抽手时却被箍得更紧了。
“别动,藏好了。”
祖宅后方山崩地裂,巨响把颜百川一群人吓了一跳。
十几个淇东汉子寻声跑过去,只见屋后的山像是被炸过,瀑布溪流里全是碎石,一口黄金棺材堵在瀑布口。
啊哈哈天上下金子了?颜百川差点没乐疯了,当即招呼弟兄们把棺材抬了上来。
他搓手环顾四周,激动地对天发誓:“苍天作证,我颜某人一生坦荡,但如今实在吃不起饭了,不管棺内是何方神圣,若助我等熬过这劫,在下定修庙建观,谢您大恩。”
一群人围着棺材磕了三个头,接着就把棺材开了。
“霍公子!郡主???”
棺内的两人早已昏了过去,颜百川傻眼了,这下顾不得天降横财,连忙把人弄回去。
霍昀廷伤得不轻,倒是丹阳一直被他护在怀里,只伤到了些皮肉。醒来时,已经在霍府的床上了。
外头下了雪,屋里烧得暖和,一幅画正搁在她枕边。
丹阳顾不得展开瞧,推门就去找霍昀廷,岂料在廊下被一红衣少女拦住。
寒其尔似刚哭过:“怎么又是你,你不许接近他!”
丹阳一点儿也不待见她:“让开。”
“我不让。”寒其尔哭着控诉:“你怎么还有脸来!每次见你,六哥哥都会遍体鳞伤,今日我就守在这里,你一步也不准到他身边来。”
丹阳着急:“让开。”
寒其尔用背死死抵住门,丹阳差点气笑,上前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少女的俏脸瞬间变色:“不,我不信。”
“信不信随你。”丹阳歪头:“还不让开!”
“不可能……”寒其尔带起哭腔,狠狠推了丹阳一把,哭着跑开了。
丹阳神清气爽地去推门进去寝殿里干净得让人不齿,檀香遮盖了药味,她钻进垂帷。
霍昀廷平躺着,脸色苍白,俊美无双。
她在床沿趴下,伸手盖住霍昀廷的额头,倾身亲了亲他的唇。
不知在床边趴了多久,温香端着药进来,瞧她也不意外:“郡主,该给少主换药了。”
丹阳道:“给我吧。”
温香把药放下就退了出去,丹阳解开霍昀廷的衣裳,顿时抽了口冷气,他身上新伤叠旧伤,最严重的一处在心口。
应该是相里时凉捅的,可到底是什么时候捅的?
看这伤疤的样子,也是有些年头了,这几年他不是一直在藏流山吗?为何会与远在长京的人有交际。丹阳脑中滑过一个念头。
他回长京找过她!
上药包扎时,霍昀廷在沉睡中微微蹙眉,她哄孩子似地轻轻吹拂:“不疼了,睡吧,我守着你。”
枕边似乎有东西隆起,丹阳伸手一摸,赫然是她的簪子与那块她丢了好几次的玉佩。她盘腿坐在床上,盯着这两样东西看了很久,下床就往自己寝殿里跑。
门一推开,啪嗒——《千里风光图》掉在地上,寒其尔满脸通红地望着她,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回来,丹阳一把将画夺回来:“你进我屋子做什么!”
寒其尔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我……我……我走错了还不成吗?”
丹阳眼神警惕:“你不是来偷我东西的吧?”
“谁偷!”寒其尔恼羞成怒:“你这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幅破画,我斡仑遍地宝贝,白送我都不稀罕!”
少女天真烂漫,看上去就是被家里宠坏的孩子,她应该并不知道《千里风光图》的事。丹阳悄悄松了一口气:“遍地宝贝?”
她讥道:“昔日斡仑铁骑踏我国土,倒是抢走了不少宝贝,公主潜入我的屋子,我还以为是贵国旧习难改呢!”
“你……”寒其尔跺脚:“你敢辱我斡仑,我……我这就告诉我父王去。”
丹阳皱眉:“铁达尔来慕图关了?”
寒其尔得意:“我父王是来探望六哥哥的,你不会不知道吧,六哥哥是我兰姑姑的孩子,所以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少在这里碍眼。”
“一家人?好个一家人。霍昀廷幼年丧母,被父驱逐,他无国无家的时候,你们这些所谓的家人又在哪里?”
寒其尔反击:“那他生死垂危时你又在哪里!”
丹阳被问住,她盯着少女:“他哪年出的事?”
寒其尔轻蔑:“我才不要告诉你!况且你有空关心从前,还不如看看眼下,他又因你弄了一身伤。”
丹阳神情微冷:“出去。”
“出去就出去。”寒其尔见她无话可说,宛若一只高傲的孔雀:“还有,这不是你的屋子,这是我六哥哥的!这里所有东西都是我六哥哥的,等我父王来了,我就要嫁给他,他再也不会理你了。”
少女聒噪的声音隔绝在外,丹阳在自己枕下摸出一样东西。当年被霍昀廷扔掉的及冠簪已经被她修好了,但她笨手笨脚,簪身上还残留断痕。
眼窝酸得厉害,丹阳握着簪子,仰头止住了泪。
她回头想要把画一起带到霍昀廷殿里,迟疑片刻,把画打开。
昭宁帝半生的心血呈现在眼前:青绿叠嶂间,天子笔锋刺破江山晨雾,峰峦起伏,云浪翻滚,一轮红日映亮人间正道。
第一眼,丹阳也被惊艳了。
第二眼,她生出一丝遗憾,大好江山,昭宁帝没有守住。
第三眼,目光落到画中题诗上,那像是一首残缺的七言,只有两句“春帘欲永藏东风,此身踏云还长空。”
丹阳默默念了一遍,遂拿着东西又回到霍昀廷身边。
昏迷的人还没有苏醒的迹象。
丹阳搬了张小几,坐在床下把《千里风光图》铺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实在没看出来这画中藏着的所谓舆图。
天色很快沉下来,雪天阴沉,霍昀廷的呼吸均匀绵长。丹阳支着下巴,抽空把地宫里的机关结构图画了出来,如此他醒来时或许会高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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