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蝉

　　化虚禅师深居的思源寺和普通佛寺不同，外观是八角佛塔形制，以青石搭筑，鎏金瓦覆顶，檐角高悬青铜铃铎，终年不响不动。塔下朱墙高逾三丈，汉白玉的寺门外是皇家禁军，远远看去犹似一座冰冷浮屠。

　　内外禁卫环伺，塔内不见香客僧人，仅有数名被割舌的哑奴躬身行走。

　　塔中第一层供奉的不是观音佛陀，而是一丈高的青面獠牙金刚像。黑铁铸成的像身下方供有七盏铜灯，金刚的右手手指骨凸起，掌心筋肉虬结，左手高举降魔杵，怒目圆瞪，其外翻的獠牙上刻着一行血色梵文。

　　斑驳的朱漆前是吟诵经文的化虚禅师，而门后是天兴帝段宥被烛火放大的身影。

　　他拈起一颗红色的药丸，泡在参茶里，此时空气里混杂着一股腥甜，待药丸化开，他皱了皱眉，依照张蝉的医嘱他已经数月没有服用，许久没有闻见这个味道，尽管有些不适，但还是一饮而尽。

　　刘泰立身香案前，七龙琉璃尊里盛满浑浊的血浆，他双手捧着一个黄釉瓷盘，盘中放着一大块黑紫色的生肉，紫红的血管似有似无地跳动。他记得聂嘉宁死前，自己刚取出婴胎时，胎儿的身上还裹着一层粉白的薄膜。因母体孱弱，个头也只有猫儿一般大，刚取出没一会就断了气。

　　只不过无人在意，因为这块生肉是最好的补品，刘泰取心时的动作很麻利，因为他身后的君王为此已经等待数月。他不顾张蝉当初取蛊后的嘱托，还是命聂桓取回第十一坛血，重制红丹。

　　毕竟失去红丹药效的身体，每日每夜犹如被虫撕咬，他早已按捺不住。

　　刘泰上前道：“皇上，一切准备就绪。”

　　天兴帝刚喝完红丹兑的参茶，嘴角处还留有一丝红涎，他用明黄的丝帕轻拭一下，抬步往内阁走去。

　　聂桓跪在殿中，他的手刚洗干净，身后装有婴尸的铜盆还未撤下，屋内的气味浓烈得呛人。他强忍着腹腔的酸意，将备好的象牙箸奉上，“皇上请用。”

　　皇帝为保长生饮人血，食胎心，这样违背人伦，荒诞猎奇的恶行若是传出去，必会引发朝野震荡，民怨沸腾，故此塔中除了他们三人，剩下的只有被割舌的哑奴。

　　天兴帝睨了眼铜盆内的秽物，目光转移到瓷盘中的生肉，肉上裹着一层未干的血渍，他夹起后决绝地吃进口，咀嚼的每一下，干裂的唇缝都会若隐若现地溢出猩红，如同一头嗜血的禽兽。

　　“难为你了。”瓷碗空置，天兴帝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眸，“朕当初选择重用你，就是看中你这份狠毒心性。成大事者，自然要懂得割舍。”

　　“贵妃娘娘是微臣的妹妹，也是皇上的臣子，为君父分忧是臣子理当的本分。如今孽星已除，我大周国祚可保，全仰仗皇上龙威赫赫，臣等拜服。”

　　“小儿的心，真能使朕长生不老吗？”天兴帝起身，走出了禁室。

　　化虚候在门外，道：“婴胎胎心是至纯至阳之物，此孽星又是男胎命格，更是极致的大补之物。”

　　“和含有覆血草的血液相比如何。”天兴帝眸色一深，他心中至今对那饮用将近十一年的长生血念念不忘。

　　“自是不相上下。”化虚微微抬眸，“只不过元贵妃和十一皇子都是成年身，再好的血液都不及刚出世的婴孩。”

　　聂桓站在门边，转过身望了一眼铜盆里的胎身，这不是他第一次杀害自己的亲人，那孩子刚被刘泰取出时，皮肤粉红，眼睛也睁不开，小手小脚还会动，整个人像只幼猫一样发出孱弱的气息。

　　“可如此宝贵的药方，于这世间也是可遇不可求。”天兴帝脸上的肌肉痉挛，毕竟始终是有损阴德之事，他叹了一声，双掌合什，朝金刚座像虔诚叩拜。

　　聂桓道：“皇上是真龙天子，得上天庇佑，此等药方对皇上来说，是可遇也可得。”

　　“聂卿此话怎讲？”天兴帝愣了一下，目光里隐约有些释然。

　　“微臣曾谏言望皇上为郡主和十一皇子赐婚，此行便是为皇上今后的药方考虑。”聂桓继续道：“国师曾言成年身的血液续命始终功效不及刚出世的婴孩，如果十一皇子将来有了自己的血脉，这份长生血岂不是源源不断。”

　　天兴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朕没看错人，满朝文武不及聂卿。”

　　聂桓道：“无论是覆血草的血液，还是孽星的胎心，都是为了皇上的龙体康健，得此殊荣，也算他们的造化了。”

　　段明徽的血早已失了死而复生的功效，站在聂桓身后的刘泰不明白，为什么聂桓依旧照最初的计划行事。他是想让天兴帝对长生的渴求愈来愈深，还是为了报复？

　　夜风骤起，万籁俱静中忽然传出一声呜咽，细听近似人声，像极了襁褓中的婴儿啼哭。

　　天兴帝眼皮猛地一跳，正欲从蒲团起身，被这声凄厉的啼哭惊得险些打翻香炉。

　　此时已是三更，聂桓闻声心头一滞，道：“何来婴儿哭声？”

　　化虚正欲开门，与此同时，“噗”地一声烛台上的火苗猛地一颤，竟然同时熄灭。

　　“护驾，来人啊，护驾——”

　　慌乱中，廊上的砖瓦上不知何时攀上了一道黑影几乎和夜色相融，一双赤瞳透过窗棂的缝隙死死盯着室内的景象。

　　赶到门外的守门的禁卫大喝道：“什么人？！”

　　卫兵提刀追去，等火把将周遭照亮，只见四下空空荡荡，连个脚印也没有留下，哪还有半分人影。

　　天兴帝眼角颤抖，他站在金刚像下，冷冷地看向殿内众人，道：“方才的声音，是婴孩的哭声？”

　　*

　　偃栖阁内，贺兰群被五花大绑倒吊在房梁下，他的双足悬空触不及地，死气沉沉的暗房里，突然骤然一亮，他不适应地皱了皱眉。

　　此时，段明徽走了进来，刚放下长刀，寒衣正巧端来一碗鲜羊乳和一只竹筷。

　　贺兰群被关押了十五日，他一直在等段明徽，见他到来，赶紧道：“殿下！”

　　“殿下可是亲眼见着了？我所说的句句属实，绝无虚假。”

　　暗房中的氛围诡异得叫人胆寒，段明徽坐在那里，脸上看不出来喜怒，他垂着眸，目光都在掌中的幼猫身上。

　　那只在思源寺附近捡来的幼猫此时正蜷在他的掌心，浑身覆着细密的胎毛，许是刚出生不久，因此毛发上还带着点湿意。

　　段明徽捏着竹筷，先在温羊乳上蘸了一点点，再小心翼翼地将筷尖上的乳汁凑到幼猫的嘴边。

　　猫儿的小鼻子动了动，它嗅到奶香，舌头伸出灵敏地一卷，就将竹筷上的那点羊奶舔舐干净。猫崽子尝到了甜头，小脑袋不自觉地往段明徽手指上蹭。

　　段明徽喂得慢，任它连续吃几口便停一会，见它小肚皮微微鼓起，露出餍足的模样才停下。

　　见此情形，贺兰群不禁怔了怔，他盯着段明徽的动作，不知从何时起这疯小子居然喜欢玩猫。

　　以他恶劣的心性，抓了人回来以后必会用尽极刑问出真话，半月来不审不问，已经是非比寻常，此时在这里玩上了奶猫更是诡异得出奇。

　　幼猫吃饱以后，伏在段明徽的膝上发困，他轻抬眼眸，盯着贺兰群此时可笑的狼狈样，“所以呢？”

　　“你告诉我这些，又能如何？”

　　贺兰群这时才看清他眸底的颜色，冷汗不知不觉地往下淌，他咽了口唾沫，“殿下想知道的，我都悉数告知，殿下看在我与你母亲同族的份上，放，放过我......”

　　段明徽用手帕将幼猫裹起，托在手掌心里，缓缓走到贺兰群跟前，忽然笑了一声，“贺兰大人，你曾勾结北岚喇叭僧贺兰泰的事，瞒我瞒得紧啊。”

　　“殿下......”话音刚落的刹那，贺兰群心头一惊，看样子段明徽得到的消息远比他所猜测的还要多。他不再是往日十八九岁的少年，眸中少了一分偏执，更多的是果决。

　　“我能从平州大牢熬出来，确实，确实是借了聂大人的手，可我没想过背叛北岚，没想过背叛王女，更加没想过背叛殿下！”贺兰群见势不对，忙道：“若无我将皇上的行径告知，殿下又岂能知道自己的生父竟是个嗜血食婴的昏君。”

　　“我知道殿下您恨他，回到盛京，蛰伏的这短短一年里，您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势力，假以时日，您必能为王女报仇，光复故国，为北岚血洗耻辱。”

　　“光复故国？”

　　“是啊，殿下您难道不想坐上那个位置吗？王女受到的屈辱您是清楚看见的啊！若无我将观音从聂家偷出来，您只怕此生都……”贺兰群头皮一紧，脑袋后的头发被人紧拽，他被迫仰起了头。

　　“住口。”闻言，段明徽额角青筋微突，带着怒意直视他，“我倒是很想知道，究竟北岚在贺兰大人心中，占据什么分量？”

　　“当初你和贺兰泰勾结，假意用我母亲是北岚福星的传言造势，迫使她不得不远赴大周和亲。后来北岚与大周欲结兄弟之邦，你却教唆郡王攻城，使边境动荡，而后大周援军压境，郡王献城逃跑，你们弃下北岚的遗老不顾，反向倒戈，更名改姓才得以苟活下来。”

　　“你选择我，无非是因为我是王女之子，和你们一样，都流着北岚人的血。”他不给贺兰群开口的机会，白光一闪，倚靠在案头的长刀瞬间出鞘。

　　贺兰群被刀把儿晃了眼，背脊紧绷，够不到地的脚迫使他的身子不停地晃动，此时脑中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壹心堂假药一事我容你到今日，为的是拿到裕王和聂家勾结的账本和文书，护住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他站在贺兰群身前，气势压人，偏头在他的耳边道：“在此之前我可以坦白告诉你，如果你没有和聂桓联手设计让张蝉看见聂嘉宁的死状，我姑且会只断了你的腿，放你回青州。”

　　贺兰群哆嗦着，看着眼前人满身的杀意溢出，惊觉颈前一片冰凉。

　　他试图再挑起段明徽的恨意，“我若不出手，难道又要看着殿下为了这个女子，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吗？殿下是如何从冷宫撑到今日的，过去的苦难，难道您自己都忘了吗？”

　　段明徽的目光在贺兰群的身上停顿一下，眯着眼眸，表情犹似听见了什么惊天大笑话，“或许你有所不知，那个位置掂量起来，至始至终连她的一滴眼泪都比不上。”

　　脚步逐渐靠近，贺兰群脑袋顶出现一道冰冷的声音。

　　“你不该吓她。”

　　段明徽露出一个微笑，用刀尖缓缓抬起他的下巴，“现在，麻烦你到地府，以身谢罪吧。”

　　热血喷溅在墙上，段明徽一刀致命，长刀带出的血珠有些许粘在了他掌中的幼猫耳边，猫儿惊觉，抖了抖身子，蜷缩起脖颈。

　　他皱了皱眉，眼眸半敛，用拇指轻蹭掉猫耳朵上的血渍，长指慢慢揉着软毛，语气轻柔，“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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