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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0 章
泷泽雪绘罕见的做了一宿活色生香的梦。
意识是漂浮的船,在温热粘稠的夜色里打转。触觉先于视觉苏醒,是布料摩擦皮肤过电般的战栗。画面支离破碎,闪烁如坏掉的胶片,还有……海浪声,永无止境的白噪音,衬着另一道更轻更冷的叹息,像蛇滑过耳廓,留下湿冷的痕迹。
她猛地睁开眼。
公寓天花板的白色在晨曦中泛着青灰的冷调。心脏在肋骨下撞得有些脱序,咚咚地敲击着胸腔,皮肤表层残留着梦里被抚摸过的错觉,微微发烫,仿佛被无形的阳光灼伤过。空调安静地送着恒定温度的风,她却觉得自己变得不正常、不对劲,像是精密仪器的某个核心零部件出现了无法自检的故障,内部正发生着缓慢而持续的崩坏。
否则……她又该如何解释梦里轮番登场的人脸,黑发金发长发短发像走马灯般旋转,离谱的是她甚至见到了朝日奈光,扭曲的五官狰狞诡谲,大概是因为她脑子里的积怨作祟,他出现在任何场景都像冤魂索命,他们掐着彼此的脖子,指甲陷进皮肉,窒息感如此真实,然而身体却违背意志地交织在一起,汗湿的皮肤紧贴,摩擦出近乎疼痛的快感。
那触感太具体,太有指向性,几乎像一种无声的指控。她坐起身,冰凉的丝质床单从肩头滑落,指尖无意识地擦过下唇,仿佛要拭去某种不存在的触感。
那里什么也没有,但神经末梢却固执地传递着微妙的麻痒,如同细微的电流持续窜过。
泷泽雪绘甩甩头,发丝拂过微烫的脸颊,试图将那些碎片化的感官证据归类为荒唐的日有所思。可她“思”了什么?
思绪在这里打了个死结,泛起一阵令人心烦意乱的燥热。她拒绝深想,仿佛那是一个一旦触碰就会引爆的炸弹。赤脚踩上微凉的木地板,冰冷的触感从脚底窜上,稍稍平息了那点莫名的虚火。浴室里,冷水扑上脸颊,水珠沿着下颌线滚落,砸在白色陶瓷面盆上。镜中的女人眼睫濡湿,黑眼圈被水色晕开,眼底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像受惊的鸟雀一闪而过,被她迅速压下,重新镀上平日那种冷淡自持的光滑无波的釉质。
只是梦。她对自己说,声音在空旷的浴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工作压力,睡眠不足,那群朝日奈带来的持续性精神污染。她需要相信这个解释,按了按太阳穴,指尖用力,试图将那荒诞的、纠缠不休的残余感觉挤出大脑。楼下隐约传来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和男人们压低音量的交谈声,这是朝日奈家早晨惯有的、嘈杂而富有生活气息的背景音。
走下楼梯,木质台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餐厅里弥漫着烤吐司的焦香、煎蛋的油香和咖啡浓郁的苦涩香气,混合着橙汁的甜腻,形成一种温暖而安全的氛围。右京系着深蓝色的围裙,正将一份完美的、金黄色的煎蛋卷小心翼翼地装盘,雅臣温和地帮着分发餐具,动作轻柔,避免发出过大的声响。一幅日常的、甚至堪称温馨的家庭晨间图景。
“姐姐,早上好!”弥元气十足地挥舞着叉子,嘴角还沾着一点鲜艳的草莓果酱。
“早安,弥。”她颔首,声音平稳。
右京从厨房探出身,将一份精心摆盘的早餐放在她的惯常座位上,煎蛋卷旁边点缀着几片翠绿的香草和烤得恰到好处的小番茄:“试试新调的荷兰酱,希望合你口味。”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谢谢,看起来很棒。”她坐下,拿起刀叉,语气真诚地道谢,表现得无懈可击。
雅臣温和地递过来一杯刚榨好的、还带着细密泡沫的橙汁:“昨晚休息得还好吗?看你似乎有点疲惫。”
“可能是新换了枕头的缘故,还在适应。”雪绘接过冰凉的杯子,指尖感受到冷凝的水汽,用一个无伤大雅的白谎轻松带过,并对雅臣露出一个表示“无需担心”的浅笑
只是她的目光偶尔也会滑过长桌,像不受控制的指针,短暂地停留。
几天不见的朝日奈光终于出现了,她坐在长桌的另一端,像一幅静止的色调沉郁的油画。他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小片苍白的皮肤,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一片吐司边缘,任由面包屑掉落在地板上。他没有参与任何谈话,眼神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周围的嘈杂和温暖格格不入,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隔膜。
雪绘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并不比在其他人身上更长。没有躲闪,没有探究,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情绪。她看他,与看右京专注地煎蛋、看椿对梓做着夸张的鬼脸、看弥用叉子戳弄盘子里食物并无本质区别——都是朝日奈早餐图景的一部分。
她甚至能分神注意到侑介似乎因为升学假期的无所事事而感到无聊,正用筷子敲着碗边,抱怨着每天除了和绘麻宅在家里打游戏之外无事可做,声音里充满了青少年特有的、无处发泄的精力。
泷泽雪慢条斯理地切开花苞状的溏心蛋,看着橙黄色的蛋液缓缓流出,浸润了盘子。她想了想,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说:“等我最近手上的事都干完了,就带你们出去玩。”她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只是一个临时的起意。
这并不是一句空话。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一颗种子落入心田。带两个即将成年的未成年出去走一遭,看看不同的风景,这个想法本身反而成了她昏天黑地的工作中一个诱人的光点,一个值得为之奋斗的短暂目标。
回到办公室的泷泽雪绘掐指一算,指尖划过日历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开始复盘着现在像鬼一样追着自己的工作。光点很诱人,但通往光点的路上布满荆棘,需要她亲手挥刀斩断。最紧要的无疑就是两件要事,像两座大山压在心头。
第一,把快烂完了的项目收拾明白。
第二,参加入江的婚礼。
几天前收到的那份请柬,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抽屉一角,白色的信封边缘已经微微磨损。里面标明了地点日期,甚至连婚礼酒店的地图都有,细致得一如入江严谨周到的为人。信笺上一笔一画的签名毫无疑问是她的亲笔,笔画工整,透着幸福的小心翼翼,还在末尾小小的写了一行字
【我们终于要开始生活了,去爱,去创造,最终一起燃烧。】
她将这份御祝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指尖摩挲着纸张的纹理,百感交集。入江只比她小一 岁,虽然因为工作调动不是一直在一起,但毕竟多年的情分摆在那儿,彼此见证过对方的低谷和挣扎。喜结良缘这等人生大事,她不想缺席,无论如何也要拼命挤出时间去的。
参加婚礼这是她的私事,但第一条,泷泽雪绘想了想,那大概也算私事的一种。
“尽人事以待天命”,这句话她走到哪劝到哪,听起来宽容又通透,是句能熨平一切焦虑的漂亮话。但她心底从未真正信过,因为她的骨子里是个彻头彻尾的“逆天派”。她要拧转刀尖反刺回去,她要亲手撰写自己的史书,每一个标点都得由她定夺。更别提心里有了带弟弟妹妹出去玩的想法,一个人提着脑袋熬鹰又成了常态,咖啡杯里的液体换了又换,从浓黑到冰凉。
泷泽雪绘不再试图从正面攻破那看似铜墙铁壁的困局,而是开始沿着“雨宫铃子”这条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线索逆向追踪。合同条款、法律意见书、往来邮件……她法律相关的知识储备严重欠缺,看得速度就极其缓慢,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在用放大镜审视,寻找那完美专业面具下可能存在的、细微的、足以撕裂整个局面的裂缝。
朝日奈枣来办公室找过她几次,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具体在研究什么,抱着几本厚如板砖的律法书闷头硬啃。朝日奈枣也没有过问,他的体贴在于这种沉默的守护。他只是在她焦头烂额、对着一堆外卖盒子发愣的时候,默默帮她收拾好敞开在桌子上的、吃了没几口就已经冰凉的饭菜,或者是摆放好她胡乱踢到一旁的高跟鞋,然后安静离去。
偶尔几次,泷泽雪绘也会在烦躁到极点时自嘲,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对他说:“我以前工作多的时候总会失眠,最近好了,因为直接通宵,连失眠的步骤都省了。”
朝日奈枣觉得这并不好笑,哪怕他知道人在高压环境里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往往降到很低,低到尘埃里。泷泽雪绘对自己的底线是活着能喘气儿就行,但他显然不这么想。他开始准时准点地过来送饭,有时候是他自己亲手做的,清淡营养,装在保温盒里;有时候又怕她想念右京的味道,就特意开着车去日升公寓打包再送过来,热乎乎的。他像是在和右京隔空联手,对她那种糟糕到极致的生活习惯实施强制性的健康管理。
查完最后一篇冗长晦涩的风险提示函的时候,泷泽雪绘揉了揉干涩发痛的眼睛,看到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着3:03。凌晨的寂静笼罩着一切,窗外只有零星的车灯划过。
办公室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多了个纸袋。里面是一杯依旧温热的黑咖啡、一杯看起来极其健康的蔬果奶昔和一小瓶包装精致的眼药水。还有一张手写的便签,上面的‘加油’两个字写得力透纸背。
“哇,朝日奈科长这么土啊…”
泷泽雪绘笑了笑,干脆利落的将纸条揭下来,啪嗒一声沾到显示器上。
但还别说,有了这位贤惠的田螺姑娘默默助力,那浩如烟海的文件堆,还真让她看出点什么名堂来。
……
佐藤如坐针毡。
身为前会长独子渡边慎的助手,不管谁看他这工作都应该是光明坦荡,条条大路通往升职加薪。但事实上,他已经烂在这个位置上很久了,像一颗生锈的螺丝,卡在尴尬的位置,进退两难。
办公室负责的项目止步不前,死气沉沉,就算再怎么精锐的部队时间长了也会人心涣散,士气低迷。坐在他右侧的同事请假,说他家的狗要生了,需要紧急回家照顾;坐在他左侧的从上班开始就在抖着腿刷ins,屏幕的光映在他无精打采的脸上,从始至终头都没抬起来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佐藤觉得这样不行,这种涣散的状态让他感到不安。左思右想还是准备打电话给律师组催催进度,试图抓住一点可控的东西。结果座机刚拿起来,听筒还没贴到耳边,门铃就响了。一些做助理的习惯性条件反射作祟,听见动静的他第一反应就触电似的蹦了起来,身体比脑子动得快。
结果隔壁的同僚把他不慌不忙地拦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躲什么?是我外卖到了……”他瞥了他一眼,语气懒散,“你都站起来了,要不然帮我拿一下?谢啦。”
外卖员确实用不着这么着急。佐藤意识到自己的过度反应,更加如鲠在喉。
戴着头盔的大哥送进来一盒散发着浓厚香气的炸鸡,纸盒边缘渗出些许油渍。正准备关门的时候又听他一拍脑袋,说饮料落车上忘拿了,马上再送过来。佐藤默默点头,将沉甸甸的外卖盒子放到同事的桌子上,炸鸡的香味立刻弥漫开来,与办公室沉闷的空气格格不入。
后者扫了眼不远处渡边慎那扇紧闭的办公室门,明知故问地笑了笑,撕开包装袋,拿起一块金黄的鸡翅,问:“你说在我嗦完这几根鸡骨头之前,总监能把那摊子烂事办明白吗?”
佐藤瞪了他一眼,脸色不太好看:“这种话以后少说。隔墙有耳。”话音未落,门铃再次响起。他又下意识地臭着脸过去,以为又是外卖员,结果一拉开门,脸上的表情就瞬间凝固了,因为门外站着的并不是去而复返的外卖大哥。
泷泽雪绘对于里面浓郁的油炸食品喷香的味道似乎并不意外,她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语气轻松得像只是路过:“早上好啊,佐藤。”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看了眼腕表,机械地回应:“部长,现在十一点了。”
泷泽雪绘啊了一声,从善如流的改口,又说,中午好,渡边慎在不在里边?
佐藤对她突然的到访显然并没有准备,大脑飞速运转着各种可能性。但或许又见她表情轻描淡写的,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不像来兴师问罪,原本绷紧的面色还是在片刻间放松了些许,尽管心底的警报并未完全解除。
“嗯,在的。”他侧身让开通道,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他向侧面移了一小步,交握在背后的手指却攥得死紧,指甲掐进掌心。在泷泽雪绘背后的时候,他凶神恶煞地瞪着之前还在忘情地啃着鸡翅的同僚,用眼神传递着强烈的警告和不满。
但这时候藏肯定已经迟了。后者愣了一下,嘴里的鸡翅忘了嚼,然后颤颤巍巍地、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用手端起那个油腻的外卖盒,像是捧着一个烫手山芋,结结巴巴地问:“泷、泷泽部长……您要吃吗?”
“不了,谢谢。你也少吃点吧谷口,炸鸡上火,对身体不好。”雪绘冲他摆了摆手,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但脚步并未停留,一前一后跟着佐藤走到那扇紧闭着的、属于渡边慎的办公室门口。
顿了一下,佐藤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抢在她伸手推门前低声说:“部长,要是因为项目的事……要不然我和您一起进去吧?我比较了解里面的具体情况,也许能帮上忙……”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或许是为了保护她,或许是为了别的。
泷泽雪绘停下动作,转头拍了拍他的肩,动作随意,面色如常:“不用。遇到问题就要解决问题,我是来解决问题的,总不能一直躲着。”
视线隐秘地扫过他的脸,捕捉到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雪绘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压低了些:“不管等会儿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都别进来。”这句话像是一个警告,又像是一个承诺。
办公室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上,咔哒一声轻响,将内外隔绝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门外的开放式办公区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粘稠得让人窒息。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单调的嗡鸣声,以及隐约从门缝里渗出的、被模糊处理过的不祥之音。
起初是模糊的交谈声,音调平稳,听不真切具体内容,只能分辨出是两个不同的声音在交替。但很快,那平稳就被打破。声音就像失控的血压计水银柱,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激动。泷泽雪绘的语句破碎地穿透那隔音并不完美的门板:“……你清楚后果吗?!”,紧接着是更高亢的质问:“……想拉我一起下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激怒的冰冷和尖锐。紧接着是渡边总监更低沉、但同样激动急促的回应,嗡嗡一片,像是困兽的低吼,只能捕捉到“必须”、“你不懂!”、“没办法了!”之类的只言片语,充满了焦躁和一种破罐破摔的蛮横。
职员们努力维持着敲键盘或翻阅文件的动作,手指僵硬,眼睛根本看不进屏幕上的字。但所有的感官注意力都已像被磁石吸引一样,聚焦在那扇紧闭的门上。耳朵竖得像最敏锐的雷达,试图从模糊扭曲的音节中拼凑出事件的真相。突然,“砰”的一声闷响,像是厚重的文件夹被狠狠摔在实木桌面上,或是手掌用力拍击桌面的声音。有人吓得肩膀一哆嗦,互相对视的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与探究,以及一丝隐秘的兴奋。
接着是一段音量稍低、但语速极快的激烈交锋,语速快得像激烈的乒乓对打,单词和句子碰撞在一起,完全无法分辨具体内容,只能感受到那种剑拔弩张的、几乎要爆裂开的窒息感。然后,又是一阵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是椅子被猛地推开与地板摩擦,或是什么东西被粗暴地扫落在地。
门外的众人屏息凝神,连假装工作都忘了,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谷口捏着那半块已经凉掉的炸鸡,嘴巴微张。佐藤则眉头紧锁,目光紧紧粘在门板上,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里面仿佛正在上演一场他们只能听个响儿的的默剧,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在剧烈地刺激着他们的想象力,却又将真相牢牢锁在门内,折磨着他们的好奇心。
渡边慎咬着牙根骂了句什么,声音既崩溃又无力,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模糊地传出来。
佐藤默默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看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无声地叹了口气。要是渡边会长还在,听到他精心培养儿子嘴里蹦出这种失态的脏话,多少得气得给他几巴掌,骂他没出息。
然后他才恍恍惚惚想起来,过去那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老头已经离开公司很久了。
“你说里面不会打起来了吧……“谷口哆哆嗦嗦地问,
“不会。”他低声回答,像是在确认什么。
既然其中一位当事人说了怎么着都没关系,那领导就算在里面斗得头破血流、天翻地覆,都与他这个小小的助理再无干系了,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佐藤重新打开电脑,屏幕光映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开始面无表情地编辑起了给律师组的催促信息,措辞专业而冷淡。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外面的风雨再大,他只想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很短,就在谷口心虚地嗦掉最后一根鸡骨上的脆皮时,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猛地从里面被拉开了,发出不小的声响。
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门口,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眼前的战况比他们仅凭声音想象的似乎要收敛一些,没有明显的血迹斑斑,没有厮打的痕迹,但那种无形的冲击力却丝毫不弱。
佐藤觉得这场景真挺诡异的,泷泽雪绘和渡边慎各自阴着脸,像两尊互不理睬的煞神。渡边慎占据着沙发的一角,像一滩烂泥般陷在里面,头颅低垂,鼻孔里淌下两道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的鼻血,蹭得人中和嘴唇上方都是,他也毫不在意,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本来也不想活了。而泷泽雪绘大步走出,她的头发比进去时略显凌乱,几缕发丝挣脱了发卡的束缚垂在额边,衬衫的领口也有些歪斜,但身上不见任何伤痕,只有一种几乎能冻伤人的怒气包裹着她。远远看去,这诡异的氛围竟奇异地幻视成婚姻破碎、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两口子。
泷泽雪绘目不斜视地穿过鸦雀无声的、仿佛被按了暂停键的办公区,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她走到门口,甩下一句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好自为之”,像一块冰砸在地上,然后摔门而去,巨大的声响震得人心头一跳。
她前脚刚踏进电梯,金属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她冰冷的身影。后脚,整个办公区的八卦雷达就瞬间全功率启动,压抑已久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涌起,瞬间炸开了锅。
“我天…真动手了?”谷口第一个按捺不住,压低声音,眼睛瞪得溜圆,“你们刚谁看见渡边总监的鼻血了没?真挂彩了!”
“看见没看见没!泷泽部长出来的时候衣服好像也有点乱!领子都歪了!”另一个女职员激动地接话,手指比划着。
“何止有点乱!我听里面动静大的嘞,摔东西拍桌子的!但是渡边总监怎么没出来?他是不是……”话题戛然而止,留下无限想象的空间,眼神里交换着惊恐和兴奋。
谣言乘着无形的Wi-Fi信号,以光速在公司各个隐秘的角落变异、发酵、升腾。关于她如何“手刃”渡边总监的离奇版本开始疯狂地迭代更新,一个比一个夸张,一个比一个戏剧化。
到了午休时间,茶水间和洗手间里流传的故事已经变成了“泷泽部长拿着武士刀追杀渡边总监整整三层楼,最后是被保安用麻醉枪制服”。离谱到地中海的八卦,细节丰富得如同亲眼所见。
这些光怪陆离的传闻,泷泽雪绘一概不知。她坐进驾驶位,砰地关上车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她靠在椅背上,刚才在办公室里强撑出来的凌厉气势瞬间消散,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但一种奇异的、陌生的生理感受却悄然浮现,取代了之前的愤怒和紧绷。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隔着衬衫和皮肤,感受着下面的心跳。
一种难以言喻的豁然开朗的通畅感,正从胸腔深处慢慢弥散开来,流向四肢百骸。仿佛那里面堵了好多年的陈年郁结,那些被强行咽下的反驳、无数个深夜加班积攒的肝火、对愚蠢合作方的无声呐喊、所有的憋屈和不甘,都在她不管不顾扇出去的那一巴掌中,随着那声脆响,被彻底地熔解、净化、排出体外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让她几乎要喟叹出声。
适当发疯果然有助于乳腺通畅。她脑海里莫名闪过这句有点糙但又无比贴切的话,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
第二天,当她顶着一张睡眠充足、神清气爽的脸踏入公司时,那轻松的状态由内而外,根本无法掩饰。各种探究的、敬畏的、看勇士般的、夹杂着些许恐惧的目光几乎将她洞穿。她目不斜视,笑容满面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对周围的异常氛围视若无睹。椅子都没焐热,内线电话就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早晨的宁静。
是顶头领导的秘书,声音通过听筒传来,一如既往地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泷泽部长,山本常务请你现在过来一趟。”这是陈述句,没有商量余地。
该来的总会来。她早有预料。对着手机屏幕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领,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面色已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
敲开门,山本常务正背对着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城市风景。他转过身,西装笔挺,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兴师问罪的严厉表情,反而显得很平静,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你不觉得你最近来我办公室的频率太勤了吗,泷泽部长?”
泷泽雪绘保持沉默,静待下文。
“你和渡边之间的问题,公司会另行评估处理。”山本常务没有深究具体细节,那表情仿佛在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也不关心你们那些破事’,他挥了挥手,像是要拂去不存在的灰尘,话锋随即一转,“不过看你最近状态确实绷得太紧了,这不利于长远发展。工作上的事暂时先放一放吧,带着情绪上班可不行。”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意味深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口吻,“我觉得换个环境对大家都好。正好有个国外的游戏论坛,我们公司得派个聪明的过去学习,之后……嗯,”他沉吟了一下,“你可以酌情在欧洲进行一些市场考察。国外的游戏动漫文化衍生品市场也很值得深入研究,就当是深度调研,彻底换换脑子,放松一下。”
泷泽雪绘愣了一下。
这不是……她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了?顺利得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泷泽雪绘心里念头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适时地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感激和自省。她欣欣然接受了这意外的“流放”,或者说,“奖赏”?
“好的,常务,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谢谢公司给我这个机会去学习和调研。”她表现得十分顺从。
从办公室出来后,泷泽雪绘油门一踩就回了日升公寓。她难得地在非休息日的下午早早出现,夕阳的余晖给客厅镀上一层暖金色。对着窝在客厅地毯上全神贯注打游戏的侑介和绘麻,她当即宣布:“孩子们!快去收拾行李,准备好护照。我有个海外论坛顺路,我们玩我们的。”
她把出差彻底偷换概念成了度假。
“诶?!真的假的!这么快?”侑介差点扔了手里的手柄,眼睛瞪得老大,脸上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彩,“去哪?美国?韩国?还是泰国?”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身体因为兴奋几乎要弹跳起来。绘麻也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扬。
“具体等邮件通知,但肯定是好地方。”她笑着卖关子,心情是许久未有的轻快,甚至开始盘算行李箱里要带多少防晒霜和漂亮衣服,久违的购物的欲望也在悄然抬头。
就在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传来新邮件到达的提示音,清脆而及时。
她走过去,拿起手机,指尖划开屏幕,点开那封来自秘书室的邮件,标题写着“行程确认函”。正文里,航班时间、酒店地址、会议议程安排得一应俱全,格式标准,条理清晰。
她的目光迅速下滑,捕捉到最关键的那行字。
目的地:意大利,罗马
泷泽雪绘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意大利?
那个阳光永远灿烂、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披萨香和闲散浪漫气息的国度。
那个……她曾经和朝日奈光一起走过、留下过无数纠缠回忆的地方。
她愣在原地,手机屏幕的光冷冷地映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映在她骤然失神的脸上。原本因即将到来的假期而雀跃的心情像被一根细针猛地戳破的气球,迅速又无可挽回地慢慢泄掉,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酸涩滋味的沉寂,压得她胸口发闷。
原来所谓的“散心”,所谓的“换换脑子”,最终指向的,是她刻意遗忘多年的、不敢轻易触碰的旧梦之地。这巧合讽刺得让人想笑,又笑不出来。
侑介和绘麻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沉默和瞬间变化的脸色,投来疑惑和询问的目光。客厅里原本轻松的氛围也像是被抽走了部分空气,微微凝滞。窗外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将她定格在原地,影子拉得很长。
泷泽雪绘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股冰冷的漩涡中挣脱出来。她缓缓合上手机屏幕,光亮熄灭,再抬眼时,脸上已努力恢复平静。
“确认了,”
她说,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我们去罗马。”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像是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意大利?!”侑介的惊呼声几乎掀翻屋顶,他猛地从地毯上跳起来,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真的吗?!是那个有很多球队、披萨和意面的意大利?!我的天!太棒了!”他兴奋地原地转了个圈,差点撞到旁边的落地灯。
绘麻也睁大了眼睛,脸上泛起红晕,她声音里带着雀跃:“真是太好了,姐姐!”
孩子们的兴奋像暖流,稍稍驱散了笼罩在雪绘心头的寒意。她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嘴角也勉强牵起一个更真实的弧度。无论如何,对孩子们来说,这将是第一次的欧洲之旅。这个认知让她重新找到了一点重心和目的。
“嗯,真的。”她点点头,语气坚定了些,“所以,快去认真收拾行李吧,尤其是你,侑介,别到时候又找不到袜子。”
接下来的几天,公寓里弥漫着一种准备出远门的忙碌和期待感。行李箱摊开在客厅的地板上,里面渐渐被各种季节的衣物、充电器、指南书和侑介偷偷塞进去的游戏机填满。右京开始事无巨细地罗列注意事项清单,从货币兑换到紧急联系电话,从必备药品到当地礼仪,絮絮叨叨得像个担心孩子远行的老妈子。椿和梓则开始热情地推荐各种潮牌店和餐厅,争论着哪家的冰淇淋最好吃,仿佛他们才是即将出发的人。雅臣默默准备了一个小巧的医药包,里面贴心地分门别类放好了各种常用药。
每当有人提起“罗马”、“意大利”这些词,雪绘的心跳总会漏跳半拍,但她掩饰得很好。她参与讨论,检查清单,甚至和兄弟们一起研究地图,标记想去的景点。只是她的笑容偶尔会有一瞬间的停顿,眼神会飘向窗外,仿佛在透过东京的天空,望向遥远地中海上空那片灼热的、令她心悸的阳光。
出发的前一晚,她最后一次核对行李。指尖拂过叠放整齐的夏装,触碰到柔软棉麻和光滑丝绸的质感,恍惚间,似乎又嗅到了那年意大利夏天阳光炙烤石板路的气味,还有空气中飘散的、甜腻得过分的柑橘香和某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某个人的冷冽香水尾调。她猛地合上行李箱,锁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将自己从回忆中惊醒。
窗外,东京的夜灯火通明,而遥远的罗马正沐浴在另一种光线下。
国际出发大厅里,人潮熙攘,喧嚣鼎沸,各种语言的交谈声、广播提示音、行李箱轮子滚过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但这片嘈杂却丝毫无法冲淡朝日奈家一行人带来的强大存在感。他们几乎占据了候机区的一角,热闹得像是一场小型家庭派对。椿勾着梓的脖子,大声嘲笑侑介因为过度兴奋而差点同手同脚走路;祈织细心地帮绘麻确认行李牌是否绑牢固;雅臣温和地笑着,安抚着因为起太早而有点闹觉的弥。
右京推了推眼镜,表情严肃地看向侑介和绘麻,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郑重:“侑介,绘麻,你们毕竟是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完全通,绝对不可以擅自行动,更不能乱跑。”他的目光尤其在那跳脱的、东张西望的侑介身上多停留了一秒,带着明确的警告意味,“一切都要听姐姐的安排,跟紧她,时刻注意安全,明白吗?”他像个操心的老父亲,事无巨细地叮嘱。
“知道啦,右京哥,我们会乖乖的!绝对不乱跑!”绘麻立刻认真地保证,小脸绷得紧紧的。侑介抓了抓他那头红色的短发,虽然有点不耐烦这种被当小孩对待的感觉,但还是应声道:“放心吧,右京哥,我这么大人了,不会添乱的!”
就在这时,一旁一直戴着耳机听歌的风斗忽然勾起嘴角,摘下一只耳机,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语气插话道:“啧,右京哥,你与其担心这两个还算听话的家伙,不如多担心一下带队的那位吧?”他意有所指地眨眨眼,目光瞟向正在检查证件的雪绘,“那可是罗马哦?永恒之城,某些人回忆浓度过高的地方~”他拖长了语调,语气暧昧,“万一旧地重游,触景生情,被什么美丽的回忆绊住了脚,乐不思蜀,舍不得回来了可怎么办?”
一旁的椿立刻唯恐天下不乱地搂住梓的肩膀,大声附和:“对啊雪绘!听说意大利男人可是很热情的!要是遇到什么美丽的意外,记得给我们打电话啊!我们绝对支持你开启第二春!”
“椿!风斗!别胡说八道!”右京无奈地制止,揉了揉眉心,对这俩活宝感到头疼。
泷泽雪绘没好气地瞪了起哄的两人一眼,努力维持着镇定,应对着兄弟们的关心和玩笑,目光却不易察觉地、一次次地扫过人群外围,像是在寻找什么,搜寻着某个特定的、本该出现的身影。
每一次搜寻都落空了,那个总是穿着醒目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这送别的场合。
广播里响起了催促前往罗马的乘客开始登机的提示音,甜美而清晰的女声回荡在大厅里。
“越说越离谱!我们该进去了!”雪绘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波动狠狠压下,重新扬起了明朗的笑容,仿佛完全不受那些玩笑的影响。她朝着兄弟们挥挥手,动作干脆利落,然后转身,带着同样兴奋挥手告别的侑介和绘麻,汇入了安检通道前逐渐聚集起来的人流。
朝日奈家的兄弟们站在原地,目送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通道拐弯处,才三三两两地转身,准备离开这片喧嚣的机场。
回到略显安静的日升公寓,客厅里还残留着早晨出发前的忙碌气息,几个靠垫掉在地上,茶几上还有没喝完的半杯水。椿打着哈欠把自己扔进沙发,陷进柔软的垫子里,嘟囔着:“啊……总算送走了,小鬼头们可真能闹腾,耳根子终于清静了。”
右京习惯性地走向厨房准备泡咖啡,经过走廊时,目光无意中瞥见某个始终紧闭的房门。那扇门安静地立在那里,和往常一样。
片刻后,厨房里传来他略带疑惑的声音,混合着咖啡机研磨豆子的噪音:“说起来,从早上集合到现在,好像一直没看到光?他昨天没说今天早上有事要出门吧?”
正懒洋洋瘫着的椿闻言,眨了眨眼,也像是刚反应过来,支起一点身子:“对哦……光哥居然没来送雪绘啊,真不像他。平时这种凑热闹的事他跑得最快了。”他语气里带着点不可思议。
这时,从二楼下来的琉生手里拿着一个空的、用来装各种卡证和票据的透明收纳盒,脸上带着点茫然,接话道:“我刚刚,去光哥哥的,房间,想借本小说,里面,好像,没动静……而且……”他晃了晃手里的空盒子,“这个,掉在他门口了,是空的。”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聚焦过去,落在那个空荡荡的证件盒上。
琉生看着大家投来的视线,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不确定:
“诶?光哥哥,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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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