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露华新

作者:底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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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天鄞十


      季容埋首疾行,子时将近,她匆匆穿过无极门,隐去了身影。
      她走得谨慎,不敢回头,却得全神提防着身后的人。
      满目缟素,不分昼夜,宫人们自无极门一路跪去,祭奠逝去的君王。目之所及的远处灯火通明,烟雾源源不断升腾至空中,那是天鄞帝停灵的地方。
      笼罩着整个王宫的哀恸阴气让季容打了个激灵,她缩缩脖子,侧颈处的一道细细血印传来轻微的疼痛,时刻刺激着她。
      后头跟着她的人手里有一把刀,她不能喊叫,不能逃跑,不见有异地被“请”进了西配殿。
      殿中满是僧人在为亡人诵经超度,季容略有迟疑,脚步一顿,只听身后传来声音:“帷幔之后。”
      季容硬着头皮,与焚香的僧人擦身而过,素白的帷幔后是一片漆黑,尽处燃着一盏昏暗的灯,烛光里站着一个背对着她的人影。
      她回头看,跟着她的人已不知何时不见踪影。
      季容咽了口唾沫,愈发打怵,她往前走近两步,眯起眼打量那似乎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人有所感应似的转过身,季容愣住了。
      本应身在殡宫为天鄞帝守灵的人,此时却出现在这配殿,指名见她?
      “商少子……”季容顿口,想起前几日才宣的先帝遗诏,当下一时不知该唤什么了。
      戊商了然道:“我尚未继位登基,季姑姑照旧称呼我为少子便好。”
      “是。”季容谨慎行了礼,轻声询问:“不知商少子唤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季容实在纳闷,如何也猜想不出戊商会因何找上她。如今她于尚宫局的差事与戊商无半点交集,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位王长子在这时突然要她来见,季容不免胡思乱想。
      当年大王对宁少子格外保护,起初甚至是旁人不可近身的地步。由于种种缘故,和妃娘娘在后宫本就形只影单,王令一下,更是连真情假意前来贺喜的人也没了,商少子虽也不例外,可他仍是每月来给和妃娘娘请安,即便只能隔着宫门,该有的礼数也毫不怠慢。彼时商少子自己也尚为幼子,又承继于王后膝下,亦是有难处的,季容看在眼里,也同他有过几回交谈,对这小小的王长子印象颇深。少子们慢慢长大,季容曾听和妃娘娘提起,商少子对宁少子爱护有加,读书、习武处处提点,兄友弟恭,十分让大王欣慰。季容作为底下的人,亦看得出商少子到底与王后本性不同,宁少子得以有这般的兄长,实为幸事。
      然而过去留有的印象并不能消减季容当下的忐忑,这一场秘密的召见,她直觉来者不善。
      戊商走进暗影里,反问:“季姑姑见过和娘娘了么?”
      季容气息一滞,答道:“尚未。”
      “父王喜爱和娘娘,此番旨意于和娘娘、于匀国而言,皆是无上的荣宠。但终归是生死之别,季姑姑与和娘娘早年曾主仆一场,最后这段日子,也该去向和娘娘道喜拜别。”
      季容苍白了脸,颤着唇齿,咬牙道出一声“是”。
      那日大王遗诏一出,她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赶去见和妃,可和妃已无需再守丧,宫院外还有王后的人日夜看守。她远远留意着殡宫,想见戊宁一面,可几日下来连那孩子的影儿都没看着。
      道喜,呵,道喜。
      君王之爱,到头来是一桩灭顶的“喜”事。
      戊商无声叹息,穿过窗下的重重月影,立在窗棂正前,沉声道:“父王的遗诏,我未曾想到会是如此。和娘娘是个好人,可父王之命我不得违抗,母后对和娘娘不喜已久,想是不会放过此等机会,我想尽我所能,保住七弟和其余无辜之人。”
      季容怔然,疑惑道:“商少子何出此言?”
      “母后要肃清和妃宫,您曾是七弟的乳母,恐怕难逃一劫。我得母后养育之恩,如今身负继位重任,虽是两难,可我最终不愿成为外戚手中的傀儡君王,因此想请季姑姑帮我个忙。”
      季容听得云里雾里,却没来由地心悸,她一个平凡宫婢,能在这等变幻的权势中帮上新君什么忙?
      “还请商少子明示。”
      戊商笑了笑,步近,少年人的身躯已然十分高大,背对微弱的光亮,投下一片阴影,他微微俯身,低声对季容开了口——
      季容瞪大双目,惊愕地看向眼前这个人。
      戊商与幼时相差甚远,她依稀的那点印象,在此人身上已看不到一丝痕迹。
      她诧异道:“您、您为何?您让奴婢诬陷娘娘?”
      “我知道季姑姑为难,可正如我方才所说,母后此番凭借父王的旨意在手,清除和娘娘身边人是必然,既然和娘娘的死已成定局,何不尽力保全无辜受牵连之人,我想这亦是和娘娘所愿。”
      季容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说辞,只觉荒谬无比,她不顾身份,质问道:“这如何能叫保全?您给娘娘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娘娘便是深陷污水泥沼之中!宁少子、身边人又如何清白!”
      “姑姑,此番实乃情势所迫,我亦知和娘娘的为人与品行,待到将来时机稳妥,我定是要还和娘娘一个公道的。”
      季容几乎要失笑,面对这位未来的新王,她不再畏惧,毅然回绝道:“娘娘一身清白堂堂正正,奴婢绝不会在身后诬告娘娘。”
      戊商有些无奈,“姑姑若不愿做,今日在此处听了这些话,您觉得自己还能活着回去么?”
      “要杀要剐,商少子请便。”
      “姑姑的忠心令人敬佩,可您怎的就是转不过弯来。”戊商叹了口气,十分头疼,“和娘娘已是必死之人,无论是否姑姑告的密,这罪名是跑不掉的,姑姑不愿对和娘娘落井下石,可和娘娘宫中尚有不少人,想必总有那愿自保、也愿保全七弟的忠心之人罢?”
      季容冷笑道:“奴婢虽不知您是为了什么,可这便是您施舍您悲悯之心的条件么?这般罪名只会株连娘娘身边众人,您却说是想保全?哼,您与王后娘娘母子一场,奴婢不敢信您会有这份心。”
      戊商挑了挑眉,并不否认,他含着笑点点头,突然问:“那么季姑姑可知我为何找上您?”
      季容不语,警惕地看向戊商。
      “七弟是父王最看重的,乳母的身家自是不能马虎,您能哺育七弟,着实令我吃惊。”
      季容皱眉,有些不安起来。
      “这几年我一直于各地搜寻能人贤士,待继位后,望其中有志者能够入朝为我所用。其中有一对圜州的小兄弟我很是中意,约摸与七弟一般大,若是能早早入宫来培养,将来势必为我心腹。不过我忧心的是,这兄弟二人出身商户,家里做的是盐的营生,这盐么,您也知道,经不起往细里查,我本求贤若渴,若是将这盐商查了,此兄弟二人恐怕是流放的流放,发配的发配,实在可惜,偏颇之心人皆有之,可若是不查,又有失公允。对了,那兄弟二人名叫文渊崇、文渊临,这难题,季姑姑觉得应当如何抉择?”
      戊商看着面前瘫坐于地的女子,从容一笑,她的反应已说明了一切。
      季容脸色苍白,吓得失了魂。
      十年了,十年都藏得好好的,连娘娘都不曾知晓那对孩子的名姓,戊商怎会……他怎会知道!
      戊商见季容六神无主的样子,继续道:“时任乳母的地位在掌事宫官之上,后来您又在和妃宫中服侍了颇长一段时日,有所见闻也不奇怪,不过您顾及着主仆情谊,也顾及着您亲自哺育的七弟,选择隐忍不发,可事到如今大难当头,您以此换取自保,我想和娘娘也定然能够体谅,您说我说得对么?”
      戊商特意加重了那“亲自哺育”四字的语气,生生将季容心底最深的遗憾挖开,她的声音不禁颤抖起来:“你……你……你将他们怎么样了!你将他们怎么样了!”
      “姑姑别急,现如今自是还未能怎样,可将来是平步青云还是人命危浅,则要看姑姑如何抉择了。”
      季容猛地爬起,牢牢捉住戊商的衣摆,忿然道:“大王在天上看着呢!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你陷害娘娘有何目的!”
      戊商低下头,漠然瞥着她,随后抬起脚,踏上她的手臂,一点点将那双手从自己的衣摆上踩下去,碾压在地上。季容吃痛,只能匍匐跪着,却不甘屈服,仰着脖子,几乎要将戊商给盯穿。
      “姑姑就不必知道得太多了,您也无须当即答复我,今日我放您安然回去,和娘娘殉葬之前,您皆可慎重考虑。对了,我想您还是莫要去景娘娘宫中当差得好,您在宫中这么多年,应当看得明白,如今这情形,景娘娘护不住您,更护不住七弟,您不妨在尚宫局安心待着,日后有机会到殿前走动,也好见见您的孩子们。”
      季容犹如被雷劈中,定在当场,失魂落魄。
      “我不能,我不能……”
      戊商抬起手,正反仔细看了看,随后将目光投向不知何处,冷眼笑笑。
      狗咬狗,应当会很有意思。
      何况他父王已然铺好的路,岂可辜负。

      季容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回过神时,已然身在住处。
      她蹲坐在地上,无措痛哭,一边扇自己嘴巴,一边咬牙低吼着“报应,报应”。
      她哭到声嘶力竭,头发也乱得不成样子。那些丧命之人的魂魄一一浮现在她眼前,她曾发誓此生不再害人,今日更是宁求一死,也不愿做那残酷的选择。
      她失去了所有自己的孩子,她以为老天可怜她,所以带她到了戊宁身边,她明明已将过去都割舍了,十年了,十年了,为何还是不肯放过她!
      大王一道遗诏就让这宫里乱了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也相信和妃的清白,若她此时再受了戊商的指使,大凛的天地恐怕都要变了,因此她绝不能那么做,可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又该何去何从……
      季容抹了眼泪,蓬头垢面地就往外跑。夜色深浓,这种特殊的时候在宫里乱走动,被捉住了可不是什么小事,可季容已顾不得那么多,她往和妃的宫院跑去,一心想的便是要见到娘娘告诉她一切,起码她们现在还能想办法保住宁儿,王后与商少子皆是豺狐之心,只要能保护好宁儿,她随娘娘去了也心甘情愿。
      在宫道上狂奔的身影格外瞩目,眼看离和妃宫愈来愈近,季容不知叫谁人拦了下来堵住了嘴,她狼狈倒地,眼前有棍棒的影子高高挥下,重重落在了她的腿上,季容痛叫呐喊,却寂静无声。
      两旁是来来往往埋首疾行的素衣宫人,目不斜视,对此情此景视若无睹。季容让人踩住了膝窝,她伸着胳膊往前爬,极力地、颤巍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尽头的宫门缓缓合上,在那愈来愈窄的门缝中,季容看见了戊商,还有跪在他面前的戊宁。
      王长子叹息地抚上他七弟的头,随后一个抬眼,给了她一抹狡黠的笑意。
      这是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季容最后一次见到戊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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