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夜行抄

　　从西市上买了一支雕花衔玉银簪，左宁拿在手里把玩不定。
　　这只簪子据老板所说，是一位有名的匠师花费六六三十六天所制成，虽然看来朴实无华，却在簪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惊喜之处。且不论这老板所说的是不是实话，只说这支簪子入手不比其他银簪巧，确实有种大拙之美，就已经让不拘小节的左宁喜欢了。何况上面雕纹虽然不多，但是所雕图案大气无比，兼之簪头一朵玉花含苞欲放，沾露带羞，在大气中又显出一种女性的柔美细腻，更是让她欢喜得当场就要买下。
　　去结帐的时候才发现子琴一早就付了账，只站在银器店门口笑吟吟地将她望着。
　　左宁禁不住脸热了，急匆匆两步追上去，把他的胳膊一挽。
　　子琴假意咳了两声，面色通红，扭看向另一边。
　　两个人如穿花蝶般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商铺中。左宁买了一件罩衫并一件藕色肚兜——倒不是想穿，只是太好奇了。

　　逛了一整天也有些累，眼看再半个时辰城门要关，届时就只能借住在城内的客栈，子琴便提出要走。
　　左宁坐在饭馆中饥肠辘辘，刚点了两碗葱花羊肉面，闻言点头道，“吃完就走。”
　　子琴也跟着点了下头，拔了两双筷子，帮她掇齐了一双递给她。
　　左宁将筷子拿在手里把玩，等面等得有些不耐烦。
　　子琴道，“左宁，你家乡在何处？”
　　本是道家常的一句话，左宁的耳朵却猛地竖起来。
　　她刚想怀着满腔愁情思念一下她远在千年之外的家乡，耳朵里又落入另一句话——“还记得一年半前冷家的事么？”
　　另一人磕着了茶碗，紧张道，“唷，青天白日的，说什么呢！”
　　启开话头的人长叹了口气道：“这长安城人多阳气重，还有大雁塔小雁塔两座塔压着，城外不到十里又有芳菲先生的玄因观镇着，更何况也算是天子脚下了，怎的就能进来妖呢？”
　　另一边的人道，“谁晓得呢，武周朝方过去没过久，指不定女帝的阴气还在……”
　　说到一半像是给人捂住了嘴，声音渐渐悄默下去，过了会儿才听到一声叹息。
　　左宁侧眼去看了看谈话的两个人，他们都是布衣的百姓，但同在一桌上的却还有一个黑衣长发的男子一言不发，此刻似乎是感觉到了左宁的视线，也抬起头来，向着这边微微一笑，形容客气。
　　他的眼流光溢彩，左眼隐隐透着金色，一笑之下，眉眼俱弯，千钧也成了微风。
　　但他不过是一张大众脸，左宁再三回想，都觉得不曾见过面，只是气息有些熟悉。
　　大抵是……什么曾经站在一起看过月亮的人罢？
　　子琴发现她的目光，也跟着看过去，眼角微微抬起，侧头道，“好重的……混沌之息……”
　　左宁“嗯”了一声，“什么混沌之息？”
　　子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蹙眉道，“我也说不上来，有点像是妖气……但又似乎不是……更像是仙人……也许是魔？”
　　他答得有些不着边际，黑衣人却已经不再看左宁，认真地低头吃他的面了。
　　木木大人在沈娘的茶馆里待着，不若还能问问它。
　　左宁有些懊恼地用筷子敲了敲桌，催促小二快些上菜。
　　而小二也不负众望地来了，手里托了六碗面，一溜儿地送到了左宁面前。

　　吃完出城的时候，子琴忽然提起冷家。
　　“不妨去看一看。”他道。
　　左宁也存了个心思要去看一眼，不知陌红是不是还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连狐狸也不敢给她收尸。
　　避过西市，转到一条僻静的小弄，在两人的脚步声中，左宁停了下来，她骤然回头，果然看到一人尾行两人身后。
　　对方抬眼一笑，正是面馆中笑容很美的少年。
　　左宁招呼道：“小公子作甚麽跟在后面，我们认识吗？”
　　少年似乎是思忖了一会儿，方点点头，又摇摇头。旋即又露出一丝笑意，远远地站在原地，并不上前，执意要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
　　左宁在身后翻出一朵菩堤诀的三昧火——练了这么久雷系的法术，没想到还是木木大人教她的菩提诀最顺手，假若如意婆婆知道，肯定是要气死的。
　　子琴的右手也伸到肩后。
　　少年点了点头，从他们的视线中倏然消失。
　　像一阵烟雾一样被风吹到了别的地方去。
　　左宁闷闷道，“果然是孤魂野鬼吗？”
　　子琴点点头，“应当是了，但看似并无恶意，还一刻时辰城门便要关了，不然冷家还是明天再来看吧。”
　　左宁刚要点头，眼角瞥见一件熟悉的衣裳自弄口一闪而过。
　　子琴道，“怎么了？”
　　左宁记得弄口向左是冷家的方向，这件银色的衣裳她看得不太分明，指不定是阿睿？
　　她拉了子琴的手便朝着衣裳追了过去。招财被她放在了玄因观里，倘若能在这里见到阿睿，好赖也可以一解小狐狸的相思愁了！
　　子琴细声道：“师叔怎么在这里？”

　　左宁一个激灵，想到了赤瞳。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他的眼睛还没好全，纵然是着急要除妖灭魔也该是由赤目来下山吧？
　　左宁一个转身闪到了冷家门口，四下张望的时候却发现赤瞳已经不见了。
　　这条路是条无弯口的宽道，除非躲在门后，不然身在何处也能让人一目了然，现下赤瞳竟然能从她眼皮子底下消失，她感到有些迟疑，难能修道境界高了真能御剑上天不成？
　　边是疑惑，她边是伸手去推冷家的门。
　　手尚未碰到门板，子琴就将她拉了回来，“有封条。”
　　左宁这才注意到，门锁上确实有两道长长的封条，方才光想着赤瞳的事情，没注意到这封条。
　　“看来还得翻墙进去。”左宁迟疑地看着冷家高高的围墙。
　　子琴抬头望了眼黄昏天色，“明日再来罢。”
　　才动了念头，还没收回的右手边就出现一个人影。像是风又将吹散了的雾气像捏糖人般吹捏回来，一瞬间，少年便又站在了面前。他伸手在门上毫不使力地一推。
　　门上的封条慢慢收拢，跌落到地面上，露出了门上已经落满了铜锈的门把手。
　　少年点点头，示意他们进去，而后径自先从门缝中穿了过去。
　　子琴的嵌玉铜剑已经提在手上，险些就要刺出去。
　　左宁按下他的剑锋，推门进去。
　　门里并未如她所想的，站着面馆美少年。
　　而是一个挺拔如修竹般的身影，瀑洒的青丝中隐隐透出一抹银光。周身银色的道袍纫边缝绘了细致的青色花纹。
　　听到推门声，赤瞳转过头来，面上的布并未取下，望着子琴和左宁的方向。
　　子琴回头望了望门，“师叔？”
　　赤瞳点点头，显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答道，“是，我在观中掐指算到了长安有妖气，过来一探。赤目正在接待客人，不方便出来。”
　　左宁道：“什么客人？你眼睛不便，留在观中接待客人更合适些，让赤目道友过来查探便可。”
　　赤瞳道：“左宁像是对我……不提也罢。这客人非同凡响，与你师尊颇有渊源，我看不到，反而没有赤目这么方便。”
　　子琴听到“师尊”二字便是一怔，急道，“难道是师尊遣来的朋友？”
　　赤瞳颔首道，“眼下妖气既已探查完毕，我们不妨一同回去。”
　　左宁还要问，子琴却不想等了，急着要回去确认所谓的客人。赤瞳又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方叹了口气，打头离开了冷家。
　　临走前左宁仍在冷家宅院中张望探查，她并不相信赤瞳只是简单地过来观妖。
　　因为她记得，他所站之处，正是一年前陌红毙命之处。
　　难道笑容如春风拂面的少年……正是陌红的亡魂？

　　心思一动，她隐约又看到少年伸手在冷家宅门上拂过，封条又完完整整地贴了上去。

　　赤瞳本已走远，此刻忽然回过头来，对着冷宅方向深深凝视。

　　“冷家有封条，你们是越墙而入？”他侧过头，小心问。
　　不等子琴回答，左宁便抢着道：“是啊！就是翻墙过去的，这么大的动静，赤瞳道友没有听到么？是在想什么呢？”
　　子琴犹疑地看了看左宁，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好拆穿她，便扭头看另一边，置若罔闻。
　　赤瞳应了一声，“我感觉到魔气了。”
　　子琴耳朵一竖，“果然有魔气！”
　　赤瞳接下话茬，“子琴也感觉到了。”
　　子琴郑重点头，“之前在西市就感觉到了，但其中仿若混有仙气、妖气，实在混杂。”
　　赤瞳低下头，不知在寻思什么。
　　过了许久道：“你们可知天下有谁既是妖身又是仙人，后又堕落成魔的？”
　　左宁和子琴均是一脸茫然。
　　赤瞳笑了一笑，温润如玉，“不说了，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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