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她上青云

　　殿内奢华异常，金银已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四条如人腿粗的玄铁链悬空坠着一口黄金棺椁，棺下是一块石碑。

　　隔着很远，丹阳就认出了石碑上篆刻的铭文：“建宁三年春末，妾谨以清酒牲醴，敬祭于亡夫之灵前。”

　　“夫讳慕图坚字青荣，少怀壮志，长习韬略，弱冠从军，累迁至振威将军。戍边数十载，身先士卒，勇冠三军，保境安民，朝野称颂。”

　　“值贼寇犯边，夫率孤军深入，转战千里，终因寡不敌众，血洒沙场。噩耗传至，山河同悲，妾心如死。”

　　“然奸佞众多，污我夫清誉，妾上不敢问君，下无能洗冤，今特立碑于此，愿慕图氏后人铭记：忠魂不灭，毅魄长存。”

　　念完之后，丹阳道：“真是我家的人！还是建宁年间的，振威将军慕图坚？可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即便是族谱上，我也没记得有这号人物！”

　　霍昀廷仰望棺椁：“因为他是你们家的污点，自然不会留下身后名。”

　　丹阳讶然：“你听说过？”

　　霍昀廷道：“曾在一本书上见过慕图青荣这四个字。大雍开国四大世家，分别是你慕图家、清河王刘家、齐安王陆家以及庆立王梁家。”

　　“听过珞川围城吗？”

　　丹阳：“当然，建宁初年，齐安王谋反，兵至珞州，率十万大军发起围城之战。珞州沦陷后，齐安王洗劫了整个州，屠杀珞州百姓五万余人，这是四王中最早一个谋反的。”

　　“但……这与慕图坚有什么关系？”

　　霍昀廷：“据我所知，珞川围城的主谋不是齐安王，而是这位振威将军慕图青荣。”

　　换而言之，四王中最早谋反的其实是慕图家。

　　丹阳错愕：“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霍昀廷接着道：“从前我一直以为慕图青荣不过是那本杂记里杜撰出来的，如今此人就在眼前，书中记载，齐安王兵败后，慕图青荣被处五马分尸，真假与否，一验尸身不就清楚了。”

　　“可……”丹阳指着石碑：“碑上不是这样说的，碑上明明记的是他是忠臣，死于奸佞构陷。”

　　霍昀廷径直走向棺椁：“如果他真是忠臣，凭你家在朝野的势力，为什么不替他平反！反而遮遮掩掩，连史书与家谱上都找不到他的只言片语！你可知他犯的是诛九族的罪？”

　　丹阳哑口无言。

　　“其实，相比这位振威将军，我更好奇你家是如何摆脱这一污点，继续在大雍朝堂上明哲保身的。在这世间很多事里，难的不是堂堂正正，而是身经龌龊，依旧能装得顶天立地。”

　　丹阳犹豫：“……”

　　霍昀廷：“你所认识的慕图家或许的确清白忠义，但一门家族若要百年不衰，光凭忠君卫国四字怕是很难撑下去吧。”

　　“水至清，则无鱼。”

　　丹阳无从反驳，她早已不是那个初出家门的天真少女了。

　　黄金棺材挂在大殿半空中，霍昀廷踏着石碑跳了上去。丹阳注视着那碑文，蓦然明白这便是祠堂里缺失的“翼宿”。

　　姑姑为何会把画藏在这里，她是想告诉她什么吗？眼前这个家族污点，到底做了何等不容后世所知的恶事？

　　书中记载：翼二十二星为天乐府，主夷狄，亦主远客。占则明大，礼乐兴，四夷服；徙则……天子举兵以罚乱者。

　　慕图青荣何许人也。慕图家到底出了多少反叛者？不，也许她亦是严苛家训下的反叛者，更甚至，姑姑也是。

　　沉思之际，头顶铁链作响，整个棺材抖动不止。

　　丹阳高呼：“霍吟曦！！！”

　　棺中探出霍昀廷的半个身子，他一手握着截腿骨，一手拳头紧攥，于密集的刺锥丛里一跃而起。

　　整个棺材里布满寒光凛凛的刀尖，同时，四方铁链如长蛇般伸缩自如，其中一条与棺身脱离，猝不及防地缠上霍昀廷的腰，拉着他就往回缩。

　　墙上镶嵌的铜壁如一扇门似的打开，霍昀廷几乎要被拽进去。

　　千钧一发之际，丹阳翻上铁链，却发现根本阻止不了机关的力量，她索性趴在粗壮的链条上，视死如归地望着对面的人。

　　霍昀廷怒吼：“松开。”

　　丹阳不肯。铁链绞肉般的收缩声骤然炸响，飞溅的火星照亮了铜门，兽口吐出一连串箭镞。

　　“小心！！”

　　霍昀廷将腿骨横咬在齿间，反身想去踢动铜门，链条突然加速回缩，他的后背重重撞在铜壁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吟曦！！！”

　　丹阳眼睁睁看着他唇角溢出血线，铜门上的箭离他后颈只有不足一丈远，她突然腾空扑向霍昀廷，双臂缠住他的腰，在失重中旋身躲开利箭。

　　两人一前一后被吞吃进墙内的夹层里。夹层设有巨大的齿轮，霍昀廷在情急之下把慕图坚的腿骨别进齿轮里，链条这才停止拖动。

　　他挣开束缚，飞奔过去：“丹阳！”

　　丹阳一把抱住他，霍昀廷心疼不已：“你疯了吗？我叫你松手为何不松！”

　　丹阳上气不接下气：“因为……我不要同你分开，我再也不要同你分开。哪怕死无葬身，也要与你埋在一起。”

　　说罢，她猛地圈住霍昀廷的脖子。霍昀廷将人护在怀里，皮肉焦糊味混着血腥气弥漫开来，他摸到丹阳肩头渗出的温热，原是方才扑救时被箭擦破了皮肉。

　　“你……你知不知道地宫里的机关大多淬就毒！你不要命了！！！”他颤抖的指尖抚上她破碎的右膀，却被丹阳的左手扣住。

　　她脸上沾满了血，梨涡一抿，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霍昀廷气得使劲抱住她，嗓音颤抖：“我们有可能出不去了，你傻不傻！”

　　丹阳闷在他的肩窝里，语气异常平静：“所以我才陪你一起进来的，霍吟曦，当初扔下你，其实我后悔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慕图丹阳，你真是蠢透了！”霍昀廷的脸贴在她沁凉的长发上，强忍眼底的苦涩：“陪我死了，你的宏图伟业不要了？”

　　攀住铁链的一刹那，丹阳心无杂念，她只想跟上他，再跟上他，她要与他生死同担，三年前的事，永生永世不愿再体会。

　　她抚上他的眉目：“都不如你重要，真的，你最重要。”

　　霍昀廷沉默，没有冷言冷语地质疑讽刺，只上前狠狠地吻住她。

　　墙内藏着个小暗室，是控制棺椁的机关重心所在，丹阳眼前一片漆黑，她静静地枕在霍昀廷的怀里，不时捉起他的手指玩儿。

　　过去几年里，她曾无数次经历生死，此刻与刀光剑影的场面相比实在太安逸了，安逸得她想睡一觉。

　　霍昀廷侧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丹阳惬意地说：“咱们这样算不算是和好了？”

　　“谁要在这种鬼地方和好！”这里太黑了，霍昀廷示意：“我怀里有个东西，自己拿出来。”

　　丹阳伸手去摸，萤火般的绿光照亮整个暗室，是她送给他的那颗夜明珠。

　　“你一直带在身上啊，我还以为你早就丢了。”

　　霍昀廷：“想丢的，太贵没舍得。”

　　柔光照映丹阳的侧脸，让她的面孔上如同铺了一层玉屑：“藏流阁富可敌国，霍少阁主还在乎这点东西！是舍不得我吧？”

　　霍昀廷弹她脑门：“你倒是一点也不谦虚！”

　　丹阳笑得一脸安然，张开双臂要他抱，霍昀廷摊开手掌：“出去再抱，先看这个。”

　　是一截野兽毛发编制的流苏，丹阳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霍昀廷：“雪狐尾毛制成的衣物饰品，斡仑女子常用来装点裙边，来过这里的人，是我母亲。”

　　丹阳直起身子：“真的！《千里风光图》已经被她拿走了？”

　　“没有，棺内的金缕玉衣被解开了，尸骨散落各处，她一定是发现了的。”

　　霍昀廷看向机关齿轮，慕图青荣的腿骨正别在里头：“但不知为何没带走，那幅画，就在你家先祖的腿骨里。”

　　丹阳蹭地站起来，举着夜明珠就走向机关齿轮，霍昀廷在背后提醒：“别碰。”

　　“我知道。”丹阳露出瞻仰般的眼神，对着白森森的腿骨看了半天。

　　“我还是不明白，我姑姑为何要把画藏在这里！慕图坚到底是什么人，石碑上记载的与你在书上看来的，究竟哪一方才是真相？”

　　霍昀廷：“无论真相如何，这画总算找到了，想办法先出去。”

　　整个暗室密不透风，他们在地下坟墓里游走，逐渐有些喘息不畅。

　　霍昀廷仔细观察过机关齿轮，铜门只会在铁链绞杀盗墓者回缩时才会打开，换而言之，这是一间只许进不许出的活死人墓。

　　凡是擅闯者，都会成为墓主人的陪葬品。

　　丹阳举着珠子跟在霍昀廷身边，她不擅长机甲术，这种时候只能全听他指挥。如人高的齿轮像只巨兽，霍昀廷抱臂而立，一边观察齿轮运转结构，一边快速构思着如何改动。

　　“三神锁。”

　　他屈指叩击盘面三处不同位置，丹阳睁大眼睛，这具机关盘内部竟藏着三重暗格。

　　“三神锁是什么？”她听都没听过。

　　“前朝工部为皇室地宫设计的防盗机关。”霍昀廷嗤笑：“技法早已失传了，连我师父都未必能复刻出来，看来你家祖上当真阔绰。”

　　夜明珠的光亮有限，只拉出半道影子，丹阳不敢去惊扰他，悄悄蹲下，一边拿小石子画地，一边伸手触摸地上的人影。

　　霍昀廷忽然说：“站过来看好，不学无术！”

　　“哦——”丹阳拖长音调。

　　起身时，地面诡异地呈出些许光泽，这不像夜明珠照出来的，她俯身细看，只见几处地缝里露出银白如细沙的东西，光泽冷冷闪烁。

　　不对劲，丹阳把掌心贴在地面上，一丝凉嗖嗖的感觉传来，银色的东西滑腻地沾在她的指尖。

　　“吟曦！！”她后脑发麻：“你快来看，这是什么！”

　　霍昀廷回头：“怎么了？”

　　丹阳战战兢兢地竖着手指：“似乎是水银……这底下有水银。”

　　在墓葬里铺设水银是王侯贵族常用的方法，霍昀廷一把夺过她的手腕，嗅了嗅：“不好，我们得赶快想方法离开。”

　　不止是地下，暗室四周的墙壁上都开始渗出银白色的水珠。

　　现改机关来不及了，霍昀廷撕下丹阳的裙子，用布条勒住她的口鼻，自己也快速系好。

　　丹阳这下终于有些慌了，若二人真死在这里，迢迢要怎么办？

　　霍昀廷居然还有空安慰她：“这就怕了？放心，即便要同你和好，我也绝不要在你家祖坟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