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无边

　　天尧不愧是宫中最受宠的皇子，住所也被设在整个皇宫除了天子殿之外最好的地方，四面山水环绕，亭台楼阁，鸟语花香，比之修默阴沉沉的祭师殿实在豪华太多。而此刻，二更已过，整个宫殿却处于一片混乱之中。上至皇子公主、嫔妃朝臣，下至医官婢女、佣人侍卫，将皇子殿围了个水泄不通，不断有下人端着毛巾、热水、药膏进进出出。

　　冷瞳被传令官带着，好不容易挤进层层人群来到天尧寝殿。透过闹哄哄的人群，冷瞳看到天尧躺在华美的床榻上，衣袍大敞，露出石膏雕塑般无暇的身躯。一些貌似他妃子的女人伸出一双双手胡乱在他赤裸的胸腹上揉搓摩挲，而天尧却一动不动，头侧在一边双目紧闭，不知尚有气息，汗津津的额头上沾着原本飘逸的发丝。

　　周围簇拥着的奶娘、嫔妃和侍女，一个个朝着他哭喊，更多的手爬上健躯漫无目的地搓揉。天尧被折腾地醒过来，身子蠕动些许又大声发出呻吟，“哎哟，哎……我的肚子……肚子好痛啊！哦……我要死了……”

　　那些人见他醒来一阵激动，见他痛苦的样子复又大哭起来，场面一片混乱。这时，天胄在人堆里看到了静静站在一边的冷瞳，募地站起，瞪着她慢慢说，“瞳儿……”

　　刹时，所有人安静下来，都看向她。冷瞳抬起头，凭自己的直觉知道，这一定就是自己从未谋面的父王天胄。冷瞳曾在脑中，将自己再次与天胄相会的场景描摹过无数遍，却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时机。父女两人都瞪着对方愣了片刻，冷瞳甚至完全忘了行礼。不出几秒，天胄忽然回过神来，将身子背过去对她道，“天尧的病，你会治么？”

　　冷瞳轻轻答道，“我不会。”

　　“这病恐怕只有你来治，请你务必想想办法。”

　　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连御医都束手无策的怪疾，天胄竟这么个从未见过的小女孩来治，他急糊涂了吧？冷瞳深觉蹊跷，如果天尧的病果然和修默一样，天胄就是如何知道修默犯病多年？又如何知道只她能治？

　　“快点，天尧已经痛昏过去三次了，这是朕的请求。”天胄仍背对着她，语气沉重地说。

　　冷瞳只好坐到天尧床榻上，原本簇拥着的妻妾侍女们纷纷让开，在她身后围成一圈一个个伸长脖子看她怎么治。冷瞳轻轻将双手置于天尧腹部，感到他汗湿的皮肤和肌肉微微颤了一下。天尧缓缓睁开眼，一看竟是冷瞳，嘴角居然勉强浮出一丝笑，气若游丝地说，“小瞳，怎么……竟是，你……啊，是了，我一定，是快要死了……所以，是迷迷糊糊，呃……做梦呢……”

　　冷瞳轻声说，“皇子殿下，请您别说话，冷瞳这就为你医治。”说着两手交叠盖上他肚脐，运力准备按摩起来。寝殿内无数双眼睛，顿时都齐刷刷地集中在冷瞳柔弱的一双小手上。

　　冷瞳运力在天尧脐周腹部转圈轻柔起来，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触到毒蛊所肆虐之处。没揉几下，天尧就长长呻吟了几声，脸上浮出又痛苦又舒服的表情。周围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我当有什么秘方，不就是按摩肚子么！我们都轮流为殿下揉了三天了！”冷瞳并不理会，一门心思地继续揉，一边关注着他表情的变化。

　　然而，正当冷瞳以为按摩见效了时，天尧的身子猛地绷直，腹肌一紧张，竟将她的手弹了开去！整个人旋即蜷成一团，捂住腹部在床上打起滚来，嘴里大声呻唤着，似比先前更疼百倍似的。

　　众人一片哗然，那些妃子们开始冲着冷瞳直嚷嚷，都起哄要赶她出去。为首一个怀有身孕的，直指着她鼻子骂道，“大胆妖妇！你到底是何人？竟将殿下越治越糟！”天胄顿时对她呵斥道，“兰儿退下！”一边却也慌了神，手足无措地问，“小瞳，这是怎么回事？”

　　冷瞳早就张望过时烛，气定神闲地说，“三更之痛，修默大人每日到这时，腹痛都会成倍加剧。”天胄大惊失色，“当真？那……那如何是好？”

　　冷瞳慢慢起身，来到翻滚不已的天胄面前，跪下柔声道，“皇兄，请您看着我，看我的眼睛。”此言一出，大家更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天胄来说却如醍醐灌顶，自己终于要亲眼见证冷瞳作为封印者的特质了！天胄屏息凝神，瞪大眼睛看着。

　　果然，天尧看了冷瞳几秒后，忽然如中了咒般安静下来，虽然腹中仍然绞痛，却不再翻滚，身子舒展开来。被迫安静下来之后，天尧虽不再闹腾，却只剩下倒抽冷气的份，脸上全不见血色，竟如同濒死一般。

　　那些女人又开始嚎啕，冷瞳镇定地重新为他揉起肚子，时而围绕肚脐转圈，时而从上腹顺着揉捋下来，一会儿大幅度地揉，一会儿小范围地摩动。如是揉了整整一个时辰，直至冷瞳额上沁出大颗汗珠，天尧方缓过来，意识清醒了，面上又现出些许人色。

　　这下，整个寝殿又像炸开锅似的沸腾起来，有跪下感天拜地的，有掩面喜极而泣的，那些嫔妃们更争先恐后地涌向天尧，一个个激动得恨不得能粘在他身上。

　　天胄抹去额上的冷汗，感激地看着冷瞳。天尧躺在床上，不顾那些如狼似虎的妻妾们，只牢牢攥住冷瞳的手，虚弱地说，“小瞳……是你救了我，这恩……为兄定加倍报……这两日，嗯……不能来看你，一定觉得烦闷吧……我，嗯……我今日就托人再给你送些玩物去，待我好了，立刻，就过来……”

　　那些先前还视冷瞳为救命恩人的妻妾们，一听这话还了得，那怀疑、嫉妒、仇恨的目光一下子齐刷刷地射向了她。尤其是那个刚被天胄唤为“兰儿”怀有身孕的，表情凶恶几乎要吃了她似的。

　　天胄待天尧睡着，便立刻驱散众人，带着冷瞳来到内室。冷瞳跪下身向从未谋面的父王行了个大礼，天胄亲自扶她起来，百感交集地看着她，“小瞳，你和你母亲生得真像。”然而当冷瞳望向他时，天胄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迅速背过身去。

　　冷瞳心里难免一阵悲凉，只怪自己从娘胎带出来的奇怪本事，竟连生父都对她有所防备！然而，此刻她终于有机会解开萦绕在心头许久的谜团，“父王，为什么皇兄患的病和修默大人一样？为何只有我能治？您又如何会知道？”

　　天胄知道此事不能再瞒下去，只得将一切前因后果全都告诉了她。天胄说得平静，在冷瞳听来却如同惊天巨雷。“难道说……”她脸色变得煞白，一手紧紧揪住胸口，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修默大人的病全都是因我而起的？”

　　“是。只要和你亲近的男性都难逃毒蛊，因而，我必须阻止天尧再来看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冷瞳根本无所谓见不见天尧，她满脑子盘旋着的都是修默，每晚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病，罪魁祸首竟然是自己！冷瞳如遭到一记致命重创，手抖得厉害，整个人眼见就要垮下，唯有紧靠着柱子方撑得住。

　　“那么……那么大人他自己知道吗？”冷瞳薄薄的嘴唇毫无血色，颤得直哆嗦。

　　天胄摇摇头，“当时我没有告诉他，怕他不愿收养你。所以如今，你也得保住这个秘密，既然瞒就得瞒到底。”

　　冷瞳浑身发冷，差点晕厥过去，对修默的痛，对天胄的恨，瞬时汇成一股强大的巨流要冲破她的身体。“你……你竟然……为了自己不受毒蛊，竟然欺瞒修默，让他……让他不明不白痛苦那么多年……”

　　天胄被说得无言以对，默默回头，只见已全然不顾犯上之禁忌的女儿，颤着手直指向他厉声质问，那几乎从无表情流露的双眼极痛之下竟泛出水光。

　　“小瞳，你的眼睛太珍贵，不能哭，会减弱灵性的。”

　　冷瞳一听这话，倒真是气得再哭不出来，浑身发抖只有冷笑的份。好个仁慈惜民的君主，竟将自己的女儿和爱臣纯粹当做棋子使！父女二人尴尬的沉默中，冷瞳依稀听见自己的心一瓣瓣碎裂开来。一直被强压制住的，对天胄刻到骨里的恨，终于冲破一切阻挠贯通到她体内的每一滴血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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