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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宵
梁曳请客,就在那晚骆鸣玉路过的夜宵店。
“蒜蓉龙虾来喽——”
“芸豆猪脚,小心烫哈——”
荣城这个地方的夜宵就是这么奇怪,小龙虾配着炖猪蹄和红枣醪糟煮啤酒吃。
“玉哥,你咋回来了?”梁曳掏出烟盒,熟练地递出一支烟给她。
骆鸣玉其实并不是很爱抽烟,她烟瘾不重,偶尔烦躁的时候才会抽一两根,毕竟烟盒上都写了,吸烟有害健康。她摇摇头,梁曳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叼在嘴里的烟也收进了衣服口袋里。
“别叫玉哥了,叫鸣玉。”
“玉哥”是以前梁曳在高中时对她的称呼,那会儿她受欺负,而梁曳在外边又认识了一些早早辍学的混子,彼此之间称兄道弟,她就让梁曳叫她“玉哥”,显得她和外面那群混混是一起的,旁人就不敢惹她了。
这招也确实有效果,至少在学校里大家都绕着她走,从前总是欺负她的同学见着她也不说话了,躲避她的眼神,生怕她秋后算账。
她毕业这么多年,这个称呼也没什么必要了。
“鸣玉,”梁曳叫了一声,面上有些拘谨,他许久没这么正经过,“你有地方住吗?我家还有房间空着。”
“我回家住了,”骆鸣玉说,“就以前周家的老房子。”
“那个姓周的能愿意?”梁曳觉得奇怪,从前骆鸣玉很不喜欢周家人,也不喜欢回家,说那间屋子住着俩强盗,抢了她妈还抢了她家的钱,她总有一天会叫他们都吐出来。当初周禾文又是因为男女之间那点腌臜事被警察从家里带走的,虽然最后没蹲局子,但到底搅进了是非里,周围人包括梁曳,对周家人的印象一直都不好。
“不愿意能怎么的?”骆鸣玉嗤笑一声,“不愿意就让他睡大街去。”
她爸被推进焚化炉的时候,她看见徐漫俪正在给手机里的“老公”发消息,说的就是赔偿金的事,她爸的赔偿金也许就搭在那间老房子里。
“就是,让他睡大街。”梁曳附和了一声,和从前骆鸣玉骂周家人时一样,他总是要在一旁帮腔的。
“你在外面做什么生意,我去网吧几回了,今天才见着你。”
“嗨,到处谋生呗,朋友介绍了个开大车的活,挣钱多点,店没法看了,找了个没读书的学生看着,工资少活又累,我还怕人跑了呢。”梁曳摸摸后脑袋,他剃了寸头,只剩一点硬硬的头发桩子,摸起来手心刺拉拉的,特别解压。
骆鸣玉喝了一大口煮啤酒,甜甜的,缓了不少酒劲。
“开大车危险,你小心点。”
“危险的活给的钱才多么,”梁曳笑了笑,话题又扯到她身上,“你是高材生,在外边好好的,怎么想起来回荣城了?”
“因为睡不着觉,”骆鸣玉苦笑了一声,“发展是好,天天吃大饼能不好么,就是加班啊熬夜啊,四年来没怎么睡过安稳觉。”
有一天晚上她睡不着,从合租房狭小的窗户往外看,海城繁华的霓虹灯影透过窗户的缝隙映在墙上,像一幅很小很窄的夜光画。那时候她觉得可真没意思,在这座城市工作四年,挣到的也不过就是一角的繁华。
闻言梁曳跟着叹了一口气,少年的稚气早在生活的磋磨中消耗殆尽,离港出海的时候,才见识到世界真正的风暴。
“姓周的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找人上门揍他。”梁曳握着拳头,做出凶狠的表情。
他晒黑了不少,眉眼开阔明朗,牙齿又白,即使做出凶恶的表情,实际上也没多少恶气,反倒把骆鸣玉逗笑了。
“好。”她笑着说。
关系再好的成年人说话也不如年少时那样敞亮,更何况两人好几年没联络,又知道彼此曾经的难处,说话前总要在心里掂量掂量。
骆鸣玉没打探梁曳的收入情况,看他穿得牌子也不算便宜,大约这些年是赚了钱的。
“梁阿姨怎么样了?”她高三那会儿梁妈累病了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听说转到了遂城的医院去,估计是好转了回当地调养,梁妈是遂城人,回去有娘家人照看。
梁曳顿了一下,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又叫老板娘再上一份香辣龙虾,跟人打趣:“味道好是好,就是不够吃啊。”
“哎呀给你打八折嘛,再送你一份毛豆,下次再来噻!”
梁曳笑嘻嘻的,回头戴上塑料手套剥龙虾。
“回遂城了,不来这边了。”
吃完夜宵,骆鸣玉觉得胃里撑得慌,打算走回小区,梁曳要送她。
这会儿十一点钟,又是深秋,晚上正是冷的时候,路上已经看不见人了。越往老城区走路灯越昏暗,两个一长一短的影子就这么游移在在青色的地板砖上。
两人聊起了很多还在上学时候的事,梁曳的家在相反的方向,但因为骆鸣玉那会儿正受欺负,他总是将她送回家才坐公交车回去,渐渐的就成了习惯,他就这样一直送她送到中考结束。
风把地上的落叶卷起,好像沉淀许久的少年心绪又被搅起来。
骆鸣玉何等聪明,怎么会不知道那时候梁曳的心思呢?只是她想走,而梁曳知道她会走,所以谁也没揭开,蜻蜓点水似的,拂过也就罢了。
“改天再聚。”
“有事给我打电话,鸣玉。”
骆鸣玉冲梁曳挥挥手,转身进了小区。
梁曳站在小区门口,靠着墙抽了一只又一只的烟,他不想回家,家里已经没有人在等他了。灯光从镂空的墙砖上透出,在地上形成明明灭灭的花影。
梁曳不是读书的料子,这一点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就是不想读书,想和家里的那几个哥哥一样,去周边的黑工厂打工,一个月能拿个三四千块钱,到年龄了就去正经地方找活,一样能挣钱。
可是梁妈不愿意,她吃过没读书的亏,没文化在外边有时候吃亏都吃不明白,所以她硬是要把梁曳往学校塞,每天早上母子俩一块儿出门,她骑着电瓶车把梁曳送到校门口,看到他走进校门才会走。
因为基础差,梁曳从初二留级到初一,梁妈总在饭桌上絮絮叨叨地说他的学习,他听得烦了,就会把疯叔搬出来当反面例子,堵住梁妈的嘴。
疯叔是小区里小卖部老板的儿子,九几年就考上了燕大,但精神出了问题,整天神神叨叨的,有时候梁曳放学回家,能看到他在巷道的墙壁上写公式。
巷道里没有灯,上方是杂乱交错的电线,天一暗巷道就没有光了,他没写尽兴的时候,就举着一根蜡烛,巷道里就有了光,传统又省钱的方式。他的蜡烛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有时是红的有时是白的,但都是短短一截,是别人不要了的。
就像外面的灯光从不会照进里面,里面的光也不会洒出来,仿佛巷道里外是两个世界。
梁妈觉得是疯叔读书读傻了,老叫梁曳要劳逸结合,但梁曳根本就没“劳”过,上课睡觉晚自习逃课上网吧,偶尔深夜回来能看到疯叔叔还在巷道里,他会把从教室里偷拿的粉笔盒塞到疯叔手里,方便疯叔在墙上写字,疯叔有时会拉着他讲一些听不懂的数学定理,他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等疯叔念叨完。
疯叔读的是燕大数学系,梁曳初中的时候曾经把练习题拿给疯叔看,想请教请教,只可惜疯叔连字都不认识了,自说自话地写了一连串的公式,还是连不上的,隔天他去交作业,被数学老师喊到办公室骂了一通,说他态度有问题。
梁曳后来去查了,公式是对的,拉什么萨日朗定理,他看不懂公式也看不懂题,当然不知道疯叔写的是对是错,反正以往要么乱写要么抄答案,只是这回不知怎的,被喊去骂了一顿。
“不想学了就早点出去打工,浪费钱。”数学老师这么说。
巧了,梁曳也是这么想的,当即找到班主任,想要让他说服梁妈,让自己早点去沿海打工,班主任又把他骂了一顿,说上大学怎么怎么好,以后怎么怎么有出息,又举了几个例子,荣城一中出过很多“山里的金凤凰”,谁现在在卫星发射基地当科学家,谁又去了美国留学等等。
梁曳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知道上学好,但他也知道,上学要花好多年。
三年又三年,他会把梁妈吸干的。
在少年单薄的眼界里,上大学就是要花好多钱,大到学费住宿车票,小到一碗米饭算起,梁妈一个女人在工地做活,赚的钱只够温饱,哪里还有上大学的钱。
“我要是以后变成疯叔了呢?”饭桌上他问起梁妈。
“说什么胡话,我儿子这么聪明,怎么会变成傻子?”
脑壳被筷子敲了一下,碗里多出几块肉片。
“可是...疯叔就是太聪明了呀。”
梁妈不说话,嘴里塞着饭一刻不停,七点钟还要去夜市摆摊。
“好好读书,以后才有出路,”六点四十,梁妈收拾好饭桌,带上披风和头盔出门,“菜冷了记得放冰箱。”
“知道了。”梁曳在屋里做作业。
门一关,他把练习册一合,仰在椅子上看武侠小说,里面的主角很厉害,总是看起来不费力气就能拿到神级武器,他盯着小小的屏幕,看得入迷,以至于梁妈半夜回来的时候,菜还在网罩里。
隔着木门,他听见厨房里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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