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画框
展日的晨光把展厅的白墙染成淡金色。王佑树抱着《紫藤与叶》的画框站在角落,指腹在木质边框上磨出细响——昨晚装裱时,他用细砂纸绕着边角磨了十七圈,直到触感和李淮枝帆布包的棉线结一样软。
“磨秃噜皮了都。”贺时的声音从身后撞过来,带着篮球的橡胶味,“你俩的画要是挂成对角线,我当场把颜料管吃了。”
王佑树没回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展厅中央的挂钩上。老师用红笔标了两个位置,间距三十厘米,像道划在白纸上的分割线。他捏着画框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三十厘米,比他编棉线结时多绕的三圈线,多出太多空白。
李淮枝抱着《蓝叶记事》从侧门进来时,王佑树的炭笔差点从口袋里滑出来。他看见他帆布包侧袋露出的素描本页角,边缘沾着点群青,形状和自己画本里“他袖口的蓝渍”重叠。李淮枝的手指搭在画框玻璃上,指腹有块浅灰的茧,是常年握炭笔磨出来的,王佑树数过,那茧的纹路和香樟叶的主脉一样,有七道分叉。
“老师说让你先挂。”李淮枝的声音带着点刚跑完步的喘,他把画往地上放时,帆布包带滑下来,露出半截棉线结——是王佑树上周编的双股线,灰蓝和浅灰缠得比上次紧,末端的紫藤花结被磨得发亮,像被反复捏过。
王佑树的喉结滚了滚,突然想起自己画本第53页的速写:李淮枝蹲在画室捡线,阳光把他的睫毛投在帆布包上,棉线结的影子像只蜷着的猫。当时他没敢画正脸,只描了他捏线的指尖,铅笔在纸页上洇出个浅灰的点,像现在自己指尖的温度。
他举起画框往挂钩上挂,手臂伸到一半又收回来。卷尺从口袋里滑出来,垂在半空晃悠——他偷偷量过李淮枝画框的宽度,二十一厘米。现在他把自己的画往左边挪了三厘米,这样两画框之间就只剩二十七厘米,刚好是他笔杆上紫藤花结的周长。
“歪了。”李淮枝突然站到他身边,指尖点了点他的画框边缘,“向左偏了两毫米。”
王佑树的呼吸顿了半拍。他能闻到他袖口飘来的味道,松节油混着点阳光晒过的皂角香,和他画里“紫藤花的背景味”一模一样。他低头看李淮枝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指缝里嵌着点钛白,是调高光时蹭的——和自己指节上的颜料渍分毫不差。
“你怎么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炭笔芯堵了喉咙。
李淮枝没说话,只是伸手把画框推正。他的指尖擦过王佑树的手背,留下道浅凉的痕,像群青颜料滴在皮肤上。王佑树盯着那道痕发呆,直到贺时喊“快看!”才回过神——两画框的玻璃反射着对方的画,紫藤的藤蔓在蓝树叶的背景里投下淡影,像自己偷偷画的“双叶缠藤图”。
布展的同学渐渐多起来,展厅里的脚步声和笑声混在一起。王佑树蹲下来调补色颜料,眼角的余光始终跟着李淮枝:他贴画框时,每按一下胶带,睫毛就颤三下,和他咬颜料管时的频率一样;他弯腰捡炭笔时,帆布包侧袋的棉线结垂下来,扫过自己的画框,留下道浅灰的印子,像在盖章。
“你画里的紫藤,用了多少钛白?”李淮枝突然蹲在他旁边,手里捏着支钛白颜料管,管尾的牙印和王佑树的那支能拼上。
王佑树的笔尖在调色盘上顿出个白点。“三分钛白,七分群青。”他说,其实试了九次才调出满意的高光——第一次钛白太多,像蒙了层雾;第九次刚好,像李淮枝睫毛上的光。
李淮枝的铅笔在画框边缘敲了敲,“我画里的蓝叶,加了点赭石。”他没说试了十七次,王佑树却想起自己素描本第41页的记录:李淮枝调颜色时,会把赭石颜料管往群青那边推三毫米,像在数某种只有他懂的密码。
贺时突然举着相机冲过来:“拍张合照!纪念你俩画框第一次贴贴!”他把镜头怼到两人中间,王佑树下意识往李淮枝那边靠了靠,肩膀离他的胳膊还有两厘米时停住——这距离,和他画里“紫藤离蓝叶的最近点”一样。
快门声响起时,王佑树看见李淮枝的手指在画框玻璃上画了个极小的勾,和自己笔杆上的划痕一样。他突然想起闭馆前的深夜,自己在《紫藤与叶》的背景里藏了片香樟叶,叶梗缠着根浅灰的线——是从李淮枝掉在画室的棉线结上拆下来的,当时他对着那根线画了半宿,铅笔把纸页都戳出了毛边。
“三班那个谁,昨天还问我借群青呢。”贺时的声音突然砸进来,他用下巴点了点展厅门口,“就那个总往李淮枝画室跑的,说想调‘和他画里一样的蓝’。”
王佑树捏着颜料管的手猛地收紧,铝管被捏出道浅痕。他看向李淮枝,发现他正低头贴胶带,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很淡,像张没上色的素描。帆布包侧袋的素描本页角又露出来,这次王佑树看清了——上面画着片陌生的叶子,颜色比自己画里的蓝深两度,像另一种群青。
“他画的不是你。”贺时撞了撞他的胳膊,语气里的戏谑突然变轻,“你看他画的叶梗,没缠你的棉线结。”
王佑树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画框又往李淮枝那边推了推。两画框的玻璃碰到一起,发出细响,像两颗没说出口的心跳。他盯着李淮枝贴在画框背面的胶带,突然发现那胶带的纹路,和自己给香樟叶缠的棉线结一样,有三十七道螺旋。
展厅的吊扇开始转动,把松节油的味道吹得四处飘。王佑树的指腹又蹭上画框边缘的钛白点——那是他标“枝”字的地方,现在被阳光晒得发亮,像个只有他知道的坐标。他想告诉李淮枝,那片藏在紫藤里的香樟叶,叶脉的洞是用他试色剩下的群青填的;想告诉他,画框之间的二十七厘米,他能再挪近一点,直到两画框的影子完全重叠。
但他最终只是把调色盘往李淮枝那边推了推,群青颜料在盘里晕开个小圈,刚好接住对方垂下来的棉线结影子。
远处传来老师的喊声,说要检查挂画的垂直度。王佑树站直身体时,看见李淮枝正往自己的画框里塞什么东西,动作快得像藏糖的小孩。他的心跳突然变乱,像被打翻的调色盘——他知道那不是给别人的,却又不敢确定,只能盯着两画框之间的空气发呆,那里漂浮着无数细碎的光。
“王佑树,你这画框比标准尺寸宽了半厘米。”林小满用尺子量了量,“跟李淮枝的放一起,刚好能卡进C位的挂钩间距。”
王佑树的指腹在画框边缘磨出细响。半厘米——是他昨晚特意让美术老师加宽的,就为了能和李淮枝的画框多贴近一点,近到能听见他帆布包里素描本的翻动声。
“故意的吧?”贺时把运动服外套搭在肩上,故意撞了撞王佑树的胳膊,“上周看你在画室改画,对着李淮枝的蓝叶照片描了三小时,连紫藤花的朝向都调了。”
王佑树没反驳,只是往李淮枝那边瞥了眼。他正蹲在地上捡散落的画钉,校服裤膝盖处沾着点群青,和自己画里“紫藤缠绕的底色”一个色。阳光从展厅天窗漏下来,在他发梢投下片碎金,王佑树数过,那碎金的纹路和香樟叶的侧脉一样,有十二道分叉。
“你的紫藤,用了多少松节油?”李淮枝突然开口,手里捏着枚画钉,尖端闪着银光。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点,像怕被旁人听见,“闻着比上次在画室调的淡。”
王佑树的喉结滚了滚。“加了三分松节油,七分亚麻籽油。”他说,其实想加句“怕太浓呛着你”,话到嘴边却变成,“你画里的蓝叶,用的是马利牌群青?”
李淮枝的睫毛颤了颤,像被松节油的味道熏到。“嗯。”他把画钉往画框角落按,“第十七次换颜料,才找到……和你笔杆上的蓝勾一样的色。”
这话像滴群青掉进清水里,在王佑树心里洇开片涟漪。他记得自己笔杆上的蓝勾——是上周削炭笔时不小心划的,当时李淮枝蹲在旁边捡橡皮,盯着那道勾看了很久,铅笔在素描本上沙沙响,原来在记颜色。
“第十七次?”贺时突然凑过来,手里转着支马克笔,“比你做数学题还执着。李淮枝你老实说,是不是照着王佑树的颜料管调的?”
李淮枝的耳尖红了,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把帆布包往身后挪了挪。包侧袋露出半截棉线结,是王佑树上周编的双股线,灰蓝和浅灰缠得比上次紧,末端的紫藤花结被磨得发亮,像被反复捏过。
“关你什么事。”李淮枝的声音有点闷,却真的把画框往王佑树这边推了推。木质边框擦过王佑树的画框玻璃,发出细响,像两根棉线第一次缠上时的摩擦声。
“高二(1)班的张远,昨天还来借群青。”贺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下巴点了点展厅门口,“说想调‘和李淮枝画里一样的蓝’,还说……看见你俩上周一起去美术用品店。”
王佑树捏着画框的手猛地收紧,铝制挂钩被捏出浅痕。张远确实借过李淮枝的颜料,上周三在画室,他看见李淮枝把颜料管往回抽了抽,说“只剩半管了,不够借”——那半管,后来被王佑树偷偷换成了新的,藏在他的画具盒里。
“他借你的颜料,你给了?”王佑树听见自己问,声音有点硬,像没打磨过的画框边角。
李淮枝的动作顿了顿。“没。”他说,把最后一枚画钉按进墙里,“我的群青,只借……”话没说完突然停住,耳根的红像被群青染过,慢慢晕开。
贺时突然笑出声:“只借王佑树是吧?我上周看见你把他的空颜料管收进帆布包,跟藏宝贝似的。”
李淮枝的手猛地攥紧,画钉尖端差点戳到掌心。王佑树下意识伸手去挡,指尖擦过他的手背,留下道凉痕,像群青颜料刚挤到调色盘上的温度。两人同时缩回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像两只想碰又不敢碰的鸟。
“你的画框,边角磨得很圆。”李淮枝突然转移话题,目光落在王佑树的画框上,“用砂纸磨了?”
王佑树的耳尖有点热。“磨了七圈。”他说,“怕玻璃反光时,棱角硌着你眼睛。”
这话一出,展厅里突然静了半秒。贺时吹了声口哨,林小满抱着海报的手顿了顿,连远处整理画具的同学都往这边看了眼。李淮枝的脸瞬间红透,比展厅墙上的红色宣传字还亮,他慌忙低头捡画钉,却把画钉撒了一地。
“手忙脚乱的。”王佑树蹲下来帮他捡,指尖碰到他的手背。李淮枝的手很烫,像揣了颗发烫的颜料管,王佑树数着他的指节——第三节指腹有块浅灰的茧,是常年握炭笔磨出来的,和自己的那块刚好能对上。
“你的棉线结,松了。”李淮枝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画纸翻动,“笔杆上的那个。”
王佑树低头看自己的笔杆,果然,灰蓝棉线松了圈,像被谁扯过。他突然想起上周在画室,李淮枝借他炭笔时,指尖在棉线结上停了三秒,当时以为是错觉。
“你帮我重新编?”王佑树的声音有点生涩,像第一次调颜料时的笨拙,“你编的结,比我紧。”
李淮枝的睫毛颤得更厉害了,像被风吹动的画纸。“下次吧。”他说,把捡好的画钉往王佑树手里塞,“先把画挂好。”
贺时突然举着手机跑过来,屏幕上是刚拍的照片:王佑树的紫藤和李淮枝的蓝叶并排挂着,阳光透过玻璃,在地上投下两道重叠的蓝影,像两只交握的手。“你俩看!连影子都在谈恋爱!”
林小满凑过来看了眼,突然指着照片说:“王佑树的紫藤花里,藏着个‘枝’字吧?用钛白颜料写的,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王佑树的心猛地一跳。那是昨晚熬夜写的,用细笔蘸了稀释的钛白,藏在紫藤最密的地方,本以为只有自己知道。他看向李淮枝,发现他正盯着照片里的“枝”字,嘴唇动了动,像是在默念。
“看错了,是花影。”王佑树的声音有点慌,像被戳破秘密的小孩。
“花影能有笔画?”李淮枝突然抬头,目光直直撞进王佑树的眼睛里,“这道横,明明是你写‘枝’字时特有的顿笔。”他的指甲盖很小,在照片上比划着,刚好能盖住那个字,像在保护什么。
王佑树的呼吸顿了顿。他看见李淮枝的指尖在屏幕上画了个极小的勾,和自己笔杆上的划痕重合——原来他早就发现了。
“行啊你俩。”贺时突然抢过王佑树的笔,往画框玻璃上一划,“连藏字都藏情侣款!李淮枝你画里的蓝叶,叶梗是不是缠着王佑树的棉线?”
李淮枝的手突然伸过来,想把笔抢回去,指尖却和王佑树的撞在一起。群青颜料在玻璃上晕开个小圈,像他们第一次在画室共用调色盘时,颜料混合的形状。
“别闹。”李淮枝的声音有点抖,却没真的松开手。两人的指尖在玻璃上停留了两秒,像在数彼此的心跳,直到贺时喊“老师来了”才慌忙分开。
老师拿着登记表走进来,在王佑树和李淮枝的名字后打了勾:“你们俩的画定在C位,开展那天最早开放参观。”
“知道了。”王佑树说,目光却跟着李淮枝的背影。他正往展厅外走,帆布包在阳光下晃,像片被风吹动的香樟叶。经过张远身边时,两人说了句什么,王佑树看见李淮枝摇了摇头,帆布包带甩起来,扫过张远的画框,留下道浅灰的痕。
“他跟张远说什么呢?”贺时挠挠头,“不会是拒绝借颜料吧?”
王佑树没说话,只是盯着李淮枝的背影。他的帆布包侧袋露出的素描本页角,画着支群青颜料管,管尾的牙印被描得发亮,旁边写着行小字:“3青+2白,他的蓝。”
贺时突然拍他后背:“发什么呆?他在门口等你呢!”
王佑树抬头,果然看见李淮枝站在展厅门口,手里捏着片香樟叶,叶梗缠着根双股棉线——灰蓝和浅灰拧得很紧,末端打了个紫藤花结,和自己笔杆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你的画,”李淮枝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紫藤可以再往蓝叶这边靠一点。”
王佑树突然笑了,像被阳光晒化的颜料,连指尖的画钉都跟着发烫。他往李淮枝那边走了两步,距离缩到只剩半米——这距离,刚好能看清他睫毛上的光,和自己画里“紫藤高光”的钛白色,一模一样。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