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戈

　　水面离得极近，刹那间，谢濯灵感到凉意自水底翻卷而上，侵入脊背。

　　但这股凉意并未完全吞没她，就在这一瞬，一道劲风拂过耳畔，有人在半空中将她稳稳揽住，这人身形轻盈矫健，似不着力一般，一息之间就带着她来到了岸边。

　　“李姑娘，原来是你。”谢濯灵看清来人，松了一口气。

　　她回头看向白暮寒:“白公子可以自行思量，若你们实在开不了这个口，便只好等我派将此事公之于众了。”

　　白暮寒仍怔怔立在原地，似乎还未回过神来，李朔方足尖轻点，已经带着谢濯灵急掠而去。

　　她轻功极快，一路只闻衣袍猎猎之声，一直走出很远，才将谢濯灵放下。

　　“李姑娘，谢谢你救我。”谢濯灵望着李朔方，神色感激动容。

　　“我并不是在救你，而是在救白暮寒，不是吗？”李朔方淡笑道。

　　谢濯灵一愣，随即也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明朗妩媚，却依稀露出齿间一缕森寒的光泽。那是一枚极细的骨针，连着机簧藏于唇齿之间，针尖透出诡异的黑色。

　　方才她掉入池中的那一刹那，这枚淬了毒的骨针原本是对着白暮寒而去的。

　　李朔方皱眉:“针上有毒，藏在口中对你很危险。”

　　谢濯灵勾了勾唇:“我还含着解毒珠。不过你说得没错，连着骨针的机簧并不好控制，若咬合时有不慎，划得太深了，解毒珠也没用。”

　　她声音低柔轻媚，夹带着一种毫不在意的轻佻，比起方才同白暮寒对峙时端淑守礼的样子，已判若两人。

　　“你不怕死吗？”李朔方摇头叹息。

　　“其实也说不上不怕，只是别人都太怕我死，所以最不怕的反倒成了我自己。”谢濯灵耸耸肩。

　　“你呢，一点都不惊讶我的真实身份吗？”谢濯灵反问她。

　　李朔方微笑:“既惊讶，又意料之中。我早该想到，如果不是十七岁就培育出返魂草的谢长老，谁能通晓那么多医宗典籍，将医经药理信手拈来呢？”

　　谢濯灵自幼研读医理，是明霄宗最年轻的长老，也是江湖百年难遇的天才医者，整个宗门都要视为荣耀的存在，六年前蛊虫肆乱，更是她研制出了返魂草，救下无数江湖同道。

　　这样一个人，天生就该被赞美与崇敬围绕，可她偏偏生为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容貌绝世的女子，她就只好改为被流言蜚语围绕了。

　　正因为如此，她才要常年闭门谢诊，李朔方上翠微山多次，都不知其真实面目。也难怪她明明是亲身前来，却要顶着另一个名字，扮演另一个角色。

　　“你本不想嫁给他吗？”李朔方问。

　　“我对白暮寒没有印象。”谢濯灵道，“因为我救过的人实在太多了。但明霄宗之所以接受匡正山庄的提亲，是因为明霄宗也需要藏锋。”

　　“藏锋的材料玄玉寒髓性极阴，能安神定魄，我们打算用来治疗宗门弟子在蛊虫之乱后留下的后遗症，其中也包括苏木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老。”她语气平淡。

　　“这不公平，藏锋明明是你的聘礼才对。”李朔方叹道。

　　“所有人都觉得不公平，白庄主觉得给出真藏锋对他不公平，白暮寒觉得婚事没成对他不公平，明霄宗呢，如果为那两柄藏锋和山庄争来争去，最终可能还得不到藏锋，也会觉得不公平的。”

　　“这种时候，你就该知道，少一个人吵着闹着要‘公平’，这事就少一分收不住的可能。”

　　谢濯灵答得不紧不慢，仿佛一切本该如此，但李朔方能察觉到，她的语气中隐藏着一点厌倦，对一切熟视无睹的乏味与厌倦。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杀了白暮寒，你在想，若他死了，不仅你不用嫁，明霄宗至少还能得到一柄藏锋。而他若是把事情跟他兄长和盘托出，山庄就会发现明霄宗其实骗了他们。”李朔方语气温和，隐约带了几分怜惜。

　　“毕竟你只是在诈白暮寒，那两柄藏锋除了白庄主外没人辨认得出真假，他们说送了真的，那也没办法。明霄宗绝不会真把藏锋拿出来对峙的。”她叹惋道。

　　“李姑娘，你真的很聪明，可是你太善良了。除了这些，你明明还猜到了更多，不是吗？可你却觉得白暮寒不该死。”谢濯灵笑起来。

　　“我并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大善人。”李朔方坚定地摇摇头，“只是白暮寒活着终究有一些好处，而他若死了，也可能引发意料之外的混乱。况且，我们也需要先把整件事完全弄清楚再做决定。

　　“他若真该死，等这件事了结，我替你杀他。”

　　谢濯灵不说话了。

　　李朔方此刻的神情是罕有的严肃——也只有像现在这样严肃的时候，才会让人察觉到，她眉眼其实生得很冷清。平日里，她总是带着一种温柔的气质，这或许源自极好的教养，或许出于家人一贯的温和相待。

　　正因如此，她从不会显出拒人千里的冷漠，反而自然而然地透出一种安定，让人忍不住想要信任她。

　　“嗯，就按你说的来吧。”半晌，谢濯灵抬眸朝她一笑，那笑容光艳明媚，带着夺魄照人的美。

　　李朔方护送谢濯灵一路返回客院，谢濯灵先行进了屋，此时四下无声，庭阶寂静，唯有云彻正端坐窗前，伏案认真地写着什么。

　　过了几息，云彻才反应过来，随即放下笔，冲李朔方微笑道:“朔方，杨少侠今日答应与我探讨刀法了，的确让我所获颇多，这回真是多谢你了。”

　　不知何时，他对于李朔方的称呼已经从“李姑娘”改成了“朔方”。

　　李朔方摇摇头:“我并不能替他做主，他能答应下来，大概是他觉得你合眼缘吧。”

　　李朔方能感觉到，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杨缓都不可能真的只为了刀法而和云彻探讨刀法。就像他喝酒是为了看月亮，扫落叶是为了查探机关一样，不管合不合理，杨缓做事的目的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她思索片刻，问道:“杨缓人在哪里？”

　　云彻往上一指。

　　李朔方纵身跃上屋顶，看到杨缓正闲闲躺在屋脊上。他双手枕在脑后，姿态舒展从容，看上去倒不像是躺在硌人的瓦片上，而是躺在舒服的软榻上。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李朔方开门见山。

　　“我也很想回答的，可我现在正忙呢。”杨缓不紧不慢回道。

　　“你今晚也在看月亮吗？”李朔方闻言并不介意，她笑了笑，在他身旁随意坐下。

　　“不，在研究刀法。”他指了指身边的刀，那不是他自己的刀，而是云彻的惊蛰刀。

　　虽是初识，云彻却很信任他，连兵器都愿意借出。

　　杨缓举起惊蛰刀，表情凝重，“一般的刀法抢攻，他们的刀法却善守，为的正是寻找对手破绽。云家刀法与他们的刀相伴而生——刀身重，刀脊厚实。如果刀客内力足够深厚的话，他便能控住刀，守住刀势，不论对方如何变化，他都能从破绽中找到解法。”

　　“这种刀法配合更复杂的步法，对上强敌或复杂局面就极有优势，若非云彻内功未成，我也未必能稳胜他。”他说到刀法时极专注，仿佛已换作了另一个人，周身气场也变得冷峻而锋利。

　　李朔方听完他的讲述，同觉感慨，“云家家主云霜远一柄长刀纵横西关二十年，自然有一夫当关的气概。”

　　“云彻愿意把刀借给你观摩，而你也能从云家刀法中有所获益，你为表答谢，便与他探讨了一天刀法吧。”她问。杨缓竟真为了刀法而来，果然他的武功能达到现在的境界，也必然对武道有着纯粹的追求。

　　杨缓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后半句不对，我跟他探讨刀法又不是为了刀法。”

　　“那因为什么？”李朔方并不意外。

　　“因为桂糖糕。他请我吃我最爱的桂糖糕。”

　　李朔方终于怔了怔:“这样吗……桂糖糕一定很香吧。”

　　“那是自然，毕竟我很怕生的。”杨缓认真道。

　　他往她身边挪了挪，似乎想到了什么，指尖一捻，薄纸便在掌心摊开，等李朔方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方小小的桂糖糕已经送到了她面前。

　　“喏，真的很香的。”

　　李朔方一怔，不自觉地低头。

　　糖糕色泽金润，清甜沁人的香气盘桓在鼻端，她很轻地嗅了一下，唇角也不自觉地弯了弯。正想伸手拿，但杨缓递得太近，她便生出刹那迟疑，又抬眸望了他一眼。

　　杨缓的眼中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很自然而然地回视着她。

　　下一瞬，他低头，迅速将那块桂糖糕送回了自己唇边，一口吞下。

　　“原来你不喜欢呀。”

　　换了旁人，定会为这戏弄般的举动愠怒，但李朔方很快宽容了这种幼稚，她凝视着杨缓，想从他的脸上捕捉到这样做的缘由。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喜欢？”

　　“你方才的表情不是嫌弃吗？”杨缓慢慢咀嚼着，他吃相并不难看，甚至把残留唇边的糖糕舔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李朔方尽力想弄清他的逻辑。

　　“嗅了嗅，又看了看我，但是一点都不动，就是嫌弃啊。以前白云就是这样的，我一看就懂啦。”

　　过了几息，李朔方才想起来白云是哪位：“可我是人，不是狗啊。”

　　“我只喂过狗啊。”

　　李朔方默然。

　　杨缓想了想，“这样做不对吗，你别生气。”

　　说这话时，他眼中终于浮现出轻微的恍惚。李朔方察觉到，他似乎想表露出一些歉意，但这情绪一闪而过，随即便消逝了。

　　不知为何，这一晃而过的歉意让李朔方觉得隐隐有些不舒服。并非因为他不真诚，而是他似乎尝试了，却根本做不出。

　　这种幼稚并非恶劣，而是出于毫不通情理的本性。但他湿润的眼睛，和脸上那种近乎虚无缥缈的天真，总让人格外宽容和谅解，不去细究这背后的原因。

　　李朔方终究没再细想。意识到与他计较是徒劳的，她顿了顿，温和而又耐心：“我也可以请你吃桂糖糕的，明天也可以，后天也可以，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杨缓摇头:“今天都已经吃过了，我要换别的。”

　　“那你还想吃什么？”

　　杨缓想了想:“我想吃冰酥酪，可以吗？”

　　“没问题。”李朔方点头同意。

　　杨缓也笑眯眯地点头:“你问吧。”

　　“你在匡正山庄探查了这么久，发现什么特别的机关没有，比如，那种能便利传信于两地之间的。”李朔方轻声道。

　　杨缓似乎有片刻迟疑。

　　他停了片刻，道，“你听说过照影传简之术吗？”

　　“据说机关大师天机子曾在一次星陨中发现特殊晶矿，炼制出能共振的晶石对。后来他利用这些晶石打造了“照影机关”，可将信件影像迅速映射到远方的水镜中。”

　　这时他袖口处传来了轻微的咝咝声，听起来还甚是欢快。

　　这是鄂州城客栈中那条银羽蛇，这些天一直随身跟着杨缓。小殊觉得这银白色的小蛇像白雾一般，就起了一个名字叫缈缈。

　　杨缓继续道:“这并不是捕风捉影之事。人的耳目所及虽有限，缈缈却感知灵敏，今天它领着我在匡正山庄栖云峰的水洞里，发现了这种机关。”

　　李朔方默然。

　　她之前惊讶于匡正山庄传信速度为何如此之快。

　　第一支镖队遇害后，传信人肯定要先将消息传回山庄，山庄再组织新的镖队前去。就算他们用最快的信鸽传信，第二波人不带货物轻装上阵，不眠不休赶路，这一来二去最早也要第二天夜晚才到，怎么可能清晨就到了？

　　她甚至怀疑过第二批人本不是山庄所派，但今日在庄中探听信息，分明未见异常。

　　若是利用机关术传信，从匡正山庄到长留谷那两百多里的距离，便显得不那么遥远了。

　　这个关节已经打通，现在只差最后一点信息，这其中一切应就水落石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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