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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舒桐眼底的笑意还未漾开,唐玄宗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微微一怔。
“朕已吩咐下去,今年你的生辰宴设在兴庆宫花萼相辉楼,百官同贺,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玄宗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花萼相辉楼,那是接待万国来使、举行国宴之地。父皇此举,绝非寻常的父女庆生。李舒桐心头掠过一丝清明,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带着恰到好处的娇嗔:“父皇,儿臣生辰,只想在宫中与父皇、兄长们小聚,如此劳师动众,岂非折煞儿臣了?”
玄宗走下御座,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却深邃如潭:“朕的永穆,长大了。有些场面,是该见识了。”他顿了顿,似是无意间提起,“听闻吐蕃赞普的使臣,不日后也将抵达长安。”
话音落下,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李舒桐垂眸,看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缠枝莲纹,心一点点沉下去。原来如此。一场盛大的生辰宴,是展示天家恩宠,更是将她置于各方视线之下,为那可能的……和亲铺路。
她袖中的手微微蜷紧,指尖触到怀中紫檀木盒冰凉的棱角,那里面安稳放着的,是裴景恒赠的那支玉笛。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涌上喉间,但她抬起眼时,眸中只剩清澈的感激:“儿臣……谢父皇隆恩。”
退出大殿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小云迎上来,见她神色不对,小心问道:“公主,陛下说了什么?您脸色有些不好。”
李舒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走着。穿过长长的宫道,路过偏院方向时,她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几个时辰前,那里还萦绕着命案的紧张与裴景恒沉稳的声音,此刻却已恢复沉寂,仿佛一切未曾发生。而她自己,也即将被卷入另一场无声的波澜。
“小云,”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去打听一下,吐蕃使团如今行至何处了,领头的是谁。”
小云心中一凛,低声应“是”。
李舒桐回到自己的寝殿,屏退了左右。她打开锦盒,取出那支玉笛。笛身温润,带着那人指尖的温度。她想起假山旁他泛红的耳尖,想起他说“陪公主品笛论曲”时小心翼翼的期待。可父皇的话,像一盆冷水,将她心头刚萌生的、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暖意,浇得透凉。
她将玉笛凑近唇边,却吹不出一个音符。心头堵得厉害。
次日,宫中关于永穆公主盛大生辰宴的旨意便传开了。各方反应各异,后宫妃嫔送来各式贺礼,言语间多是试探。太子兄长特意来看她,欲言又止,最终只嘱咐她“万事有兄长”。
而裴景恒,在宫道拐角“偶遇”了她。他官袍整洁,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想来是连夜审讯那老太监有了结果。
“公主,”他拱手行礼,声音依旧沉稳,“偏院一案已初步审定,那老太监画押认罪,细节与物证吻合。”
“裴大人辛苦。”李舒桐颔首,目光掠过他腰间那枚熟悉的玉佩,心头微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她只轻声道:“明日生辰宴,裴大人也会来吧?”
裴景恒抬眼看向她,目光深邃:“陛下有旨,臣必当赴宴。”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公主……一切可好?”
他察觉到了。李舒桐想,他那样敏锐的人,怎会嗅不到这盛大庆典下的暗流。她弯了弯唇角,想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却觉得嘴角有些僵硬:“很好。只是场面大了些,怕拘束。”
裴景恒静静看了她片刻,忽然道:“臣记得,公主曾说改日要吹笛给臣听。”他眼中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若公主不弃,臣随时愿做那个听众。”
这句话,无关风月,却似一种无声的承诺。李舒桐心尖一颤,那股涩意再次涌上,却混入了一丝暖流。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生辰宴当日,花萼相辉楼灯火璀璨,笙歌漫舞。李舒桐身着繁复华丽的宫装,坐在玄宗下首,接受百官朝贺。她举止得体,笑容温婉,是天朝最尊贵优雅的公主。
觥筹交错间,她瞥见裴景恒坐在席末,官袍挺括,身姿笔直,在一片喧嚣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安静。他也正看向她,目光相遇,他极轻地举了举杯。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高昂的通报声:“吐蕃使臣到——!”
歌舞骤停,满场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殿门。只见一名身着吐蕃贵族服饰、身材高大的男子大步而入,他面容轮廓深刻,眼神带着草原民族的彪悍与直接。他行至御前,右手抚胸,用流利的汉语洪声道:“吐蕃使臣论钦陵,奉赞普之命,恭祝大唐皇帝陛下万寿无疆,贺永穆公主殿下芳辰!”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直落在李舒桐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惊叹。
李舒桐感到父皇放在她手背上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维持着端庄的笑容,袖中指尖却深深掐入了掌心。这场盛大的生辰宴,真正的戏码,才刚刚开始。而她和裴景恒之间那刚透出一丝缝隙的薄纱,似乎瞬间又被拉紧,蒙上了一层更厚重的迷雾。
宴席过半,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间,李舒桐却觉得胸口愈发窒闷。那吐蕃使臣论钦陵的目光,时而炽热,时而探究,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让她如坐针毡。父皇与朝臣们谈笑风生,似乎对这一切浑然未觉,或者说,是乐见其成。
她寻了个更衣的借口,悄然离席。楼外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殿内的暖香和酒气,也让她清醒了几分。她信步走到花萼相辉楼侧方的回廊下,凭栏而立,望着远处宫灯映照下朦胧的殿宇飞檐,心中一片纷乱。
裴景恒在席间,将李舒桐强颜欢笑下的勉强与不适尽收眼底。见她离席良久未归,心中不免担忧。犹豫片刻,他亦起身离座,循着她可能去的方向找寻。
果然,在僻静的回廊下,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月白身影。夜风吹起她的披风和面纱,显得有几分孤寂。空气中隐隐传来一丝酒气,裴景恒这才想起,自己方才被同僚敬了几杯,酒意有些上涌。
他稳了稳心神,走上前去:“公主。”
李舒桐闻声回头,见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归于平静:“裴大人怎么出来了?”
“席间闷热,出来透透气。”裴景恒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沉默了片刻。他本想说些安慰的话,想告诉她不必忧心,想问她是否安好,但或许是夜风撩人,或许是酒意作祟,脱口而出的话却变了味道:“今日盛宴,百官来朝,甚至吐蕃使臣亦为公主贺寿。公主……可见天家恩宠,世间难及。”
这话听起来像是恭维,却让李舒桐的心微微一沉。她侧目看他,见他脸颊微红,眼神不似平日清明,便知他饮了酒。她淡淡道:“裴大人也觉得,这是恩宠么?”
裴景恒未解其深意,只顺着自己的思绪,或许是急于表达自己并无攀附之心,或许是酒后的口不择言,他接着说道:“臣一介武夫,查案办案尚可,于这宫闱盛宴、天家富贵,实觉格格不入。公主金枝玉叶,当配这世间最尊荣的……臣……臣从未敢有非分之想。” 他顿了顿,像是要彻底撇清什么,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自嘲的含糊,“其实……臣并不喜……”
他本想说“并不喜这等喧闹场面”,或是“并不擅应对这般局面”,但酒意朦胧间,话语到了嘴边却打了个结。
李舒桐只听他断断续续说到“并不喜……”,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追问:“不喜什么?”
裴景恒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映着廊下的灯火,也映着他的慌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但残存的醉意和一种奇怪的自尊心让他将错就错,把后面的话囫囵吞下,改口道:“臣是说……臣心中……或许早已另有其人。” 他想着,这样说,总比说出可能冒犯天家、冒犯她的话要好,至少能表明自己立场,不让公主因他而徒增烦恼。
“另有其人?”李舒桐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夜的宁静。面纱下的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原来如此。所以他之前的维护、那些看似默契的瞬间,或许都只是臣子的本分,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心中既已另有他人,那自己这番纠结、这番因他而起的对和亲的抗拒,显得多么可笑。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几乎想立刻揭下面纱,让他看清自己的容貌,也让自己彻底死心。但手指触碰到面纱边缘时,她又停住了。何必呢?既然他心有所属,自己此举,不过是徒增尴尬与难堪罢了。
她缓缓放下手,所有的情绪在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属于长公主的疏离与端庄:“本宫知道了。裴大人……很好。”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夜凉了,裴大人也早些回席吧,莫要让人寻你。”
说完,她不待裴景恒回应,便径直朝着大殿走去,步伐稳定,背影决然。
裴景恒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他这才惊觉自己说了多么混账的话!他想解释,想追上去,但李舒桐那瞬间冷下去的眼神和疏离的语气,像一盆冰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他懊恼地一拳捶在廊柱上,心中充满了悔恨。
李舒桐回到喧闹的大殿,歌舞升平依旧,论钦陵的目光依旧灼热。她径直走到御座之前,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屈膝跪下,声音清晰而平静地响彻大殿:
“父皇,儿臣有一事启奏。”
唐玄宗有些意外,温和道:“舒桐有何事?起来回话。”
李舒桐并未起身,依旧跪得笔直,抬起头,目光坚定:“儿臣愿为大唐与吐蕃永结盟好,请父皇恩准,允儿臣前往吐蕃和亲。”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歌舞骤停,所有窃窃私语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跪在御前、身影单薄却挺直的长公主身上。刚刚步入殿门的裴景恒,听到这句话,如遭雷击,瞬间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
唐玄宗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深深地看着跪在下方的女儿,眸色深沉难辨。沉默了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亲乃国之大事,岂容儿戏?舒桐,你今日饮了酒,怕是有些冲动。此事,容后再议。”
“父皇!”李舒桐抬起头,语气急切地辩解,“儿臣清醒得很!儿臣深知身为公主的责任,愿效仿文成公主,为两国安宁尽一份心力!那吐蕃使臣……”
“够了。”唐玄宗打断她,语气虽缓,却带着巨大的压力,“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但此事关乎国体,更关乎你终身,不可草率。朕说了,容后再议。” 他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李舒桐身上,“今日是你的生辰宴,莫要扰了兴致。起来吧。”
李舒桐看着父皇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自己再争辩下去也是徒劳。她咬了咬唇,将所有的不甘和委屈咽回肚里,低声道:“儿臣……遵旨。”
她缓缓站起身,感觉到身后那道灼热的、带着震惊与痛楚的视线——来自裴景恒。但她没有回头,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座位,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个近乎决绝的请愿,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只是无人看见,她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了掌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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