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缠

　　“有什么好见的，”穗宜闭上眼避开他刺过来的视线，“你听见我娘说的那些话了？”

　　“是，”黍离不闪不避，蹲下身，指尖已经顺着垂在床侧的布料寸寸攀上，“小姐明日离京，今日本该安心歇息，臣不便打扰。但既然眼下还醒着……穗宜小姐不如同臣说上几句话？”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穗宜侧身换了个姿势躺着，支起头，幽幽看着他，“你不是同我说陛下要微服私访，日后在江南有的是机会见面，何必在夜中扰人清梦。”

　　今日宴上，黍离在膝盖上悄无声息划出的便是“微服”二字。

　　穗宜一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臣还以为小姐未曾发现，”黍离见她问起此事，心情肉眼可见地愉悦许多，眯着蓝眸看她，又理直气壮地道，“陛下如今身体抱恙，自然要臣多加照顾，届时怕再难顾及穗宜小姐。”

　　“皇帝又没中风。”她不知怎么忽然生了困意，在黑暗里打个哈欠，轻声道，“何况你是禁军统领又不是九千岁，还需要贴身照料？”

　　“若是做了宦官，臣怕是无言再见小姐，”黍离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得寸进尺地躺了上来，歪着看她，眸子亮得惊人，“他身侧鱼龙混杂，太后、长公主、东宫的人都在等着，我自然要仔细看着，省得哪日陛下一时兴起，见江南美人众多，想要给皇太孙选个皇子妃……”

　　“来日母仪天下，万人之上，听着倒是不错。”穗宜渐渐开始犯困，迷糊着开口，脸颊肉忽然被掐了下。

　　“说你是狗，还真咬上了？”穗宜吃痛，烦躁地踹了他一脚，冷声骂道。

　　脚腕下一瞬便被黍离攥住，他逼近，哪怕背着光，那一片幽蓝也亮得惊人，深渊一样要将她一步步侵蚀。

　　冷冰冰的唇瓣落上她脸侧，虚虚贴过，随着张合咬住那一小片肉：“臣岂敢？只是见小姐说了胡话，担心祸从口出，忠心提醒……小姐怎能如此误会臣？”

　　“我让你提醒了？”穗宜躲开，胡乱朝他脸上拍了一巴掌，清脆干净，“真要忠心护主，就现在找根链子把自己栓到程府门口去，替我们好好看着。”

　　“我是小姐的狗，可不是程家的狗，”黍离还是咬住了她，轻轻地，齿列在腮上碾磨，倒更像是吮吸，“不如小姐把我带上，我在小姐的马车上看着如何？”

　　“放不下你，”困意一旦上来便涌动得厉害，穗宜已经懒得理会他，又打个哈欠，“我要睡了，滚吧。”

　　身旁的人好像轻叹了声，摸到她的手，虚虚攥住。穗宜从说完话便再顾不上她，已然失去了意识沉沉向梦里沉去，只隐约感觉到手指被湿润包裹，传来几道钝痛。她下意识伸手去推，似乎起了效，此后一夜好梦。

　　直到次日座上马车，穗宜还犯着困，哈欠连天。

　　晴雪守在她身侧，一边煮着茶一边忧心地问：“小姐昨夜可是未曾休息好？”

　　她夜里总是将人遣得远远的，晴雪只知早日给穗宜熄了灯，对之后发生的事却半分不晓。

　　穗宜闭着眼摇头，不想说话，只含糊地道：“没事，反正在路上也没什么事情可做，晴雪你让我睡会……”

　　“可是小姐，待会出城若是……”晴雪小声提醒，“今晨老爷和夫人还嘱咐奴婢注意着些禁军。”

　　“黍离不会做什么，”穗宜摇头，实在是没了力气理她，摆摆手，“茶拿远些，熏着我了……让我睡会，待会儿再喊我。”

　　晴雪没法，只好叹口气安静守在旁边，只是不知是她那一声叹引起了一些不算好的回忆，还是昨夜发生的事实在是太深刻，穗宜迷迷糊糊睡着便沉进了梦中，梦里的自己躺在一只巨大的野狼肚皮上。

　　那片雪白的毛发出乎意料的软，穗宜躺在上面打滚，一抬头却忽然对上一双湛蓝的狼眼。漆黑的毛发展成苍穹，那对眼便成了两轮分列的月。

　　她对着那双月色愣神，几乎迷失，直到后颈猛地传来痛感。

　　静谧的场景骤转，苍穹变成混沌的漩涡，她好像被一匹狼叼住了后颈，不停地向前奔跑，连草坪也在旋转，从漆黑到苍白……

　　“小姐……小姐？”在她头晕目眩之前，晴雪的声音终于挤进来，轻柔地将她摇醒。

　　马车颠簸，穗宜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躺在摇篮里。

　　“怎么了……？”

　　“奴婢见小姐方才似乎梦魇了……”晴雪担忧地看着她，安静等到她清醒。

　　“嗯，”穗宜屈指抵了下额角，深呼吸几下终于睁开眼，又对着已经凉下去的茶水愣神，“到何处了？”

　　“才出城不久，小姐睡得不安稳，才一会儿奴婢便见您蹙了眉头。”

　　过的这么慢。

　　从梦魇中回过神，穗宜坐直身子，没有多说，伸手捧过茶水。

　　“小姐，水凉了……”

　　“凉茶更好清醒。”穗宜不以为意，一饮而尽。

　　有些苦。

　　她蹙了下眉头。

　　晴雪连忙递过来一块蜜饯。

　　“多谢。”穗宜含着蜜饯点点头，撩开帘子去看窗外。

　　下江南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京郊此处人烟稀少，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密布的丛林和路过的飞鸟，她撩帘子的瞬间还似乎瞧见了一只野兔从马车旁掠过去。

　　“晴雪，我想吃野味了，”穗宜喃喃开口，“听闻山上有许多野物滋味都不错。”

　　珍羞美味吃多了，穗宜只从旁人口中听闻过这些野兽的滋味。

　　到江南可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

　　晴雪对此也不甚了解，犹豫着开口：“那稍后歇息，奴婢去问一问老爷和夫人？只是不知家中厨子是否会做这些野味。”

　　“他们不会，驿站中总有人会，”穗宜被养得精细，但也并非吃不得苦，“也好偶尔换换口味。”

　　晴雪见她情绪恢复过来，连忙弯了眼应声，待到马车中途歇息，立刻去前方寻了周璟和程云山询问。

　　“那些野物大多味重，穗穗若是吃得，我们今夜便一同尝尝。”程云山爽快地应下。他们算好了路程，马车停到客栈后便让家丁去打了几只野兔来。

　　厨子借了客栈的后厨，穗宜坐在大堂守着，耳朵里是来自各地旅人的交谈声。

　　昔日离开江南时她尚且年幼，对这一路颠簸早已失了印象，今日才真真切切地见了一番不分尊卑的人间烟火。

　　有几个从塞北来的侠客在把酒言欢，醉醺醺地诉说自己曾经行侠仗义的辉煌；还有同他们一样从京都离开的人家，长吁短叹地在这帝命难及的地方谈起禁军。

　　听到黍离的名字，穗宜留心一瞬，听着他们其中一人说：“那位新晋的禁军统领据说是从奴隶爬上来的，你们说他这般打压高官，会不会是为了百姓，毕竟都是同路人……”

　　另一人哂笑：“我同村富商赚了几两银子都要拿鼻孔看人，觉着自己高人一等，这位都爬到那堪称一人之下的位置去了，还能再把自己当百姓？怕不是刮了旁人的膏来丰自己的脂……”

　　“什么膏啊脂的，听不明白。王秀才你也是读过几本书的，怎么就没想着找个官当当？”

　　被称为王秀才的人冷哼：“这世道去当官，怕不是早被官给吃了。”

　　他们聊得有趣，穗宜还想再听，后厨已经端上了野兔。

　　香气扑鼻，穗宜眼前顿时一亮，立刻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抛诸脑后，靠着周璟坐下开始专心享用。

　　程云山有些感慨，边看着妻女边道：“这野兔我曾经行商的时候也吃过，程家人做生意要走向五湖四海，这九州各地的滋味我都尝过一遍，多种多样。夫人和穗穗若是吃得来，日后有机会，我们去云游四方如何？”

　　“阿爹是商贾，怎么还学仙人云游，”穗宜弯着眼调侃，“而且哪有人云游是为了吃各种滋味的。”

　　“哪里没有，”程云山佯怒，“你若是不去，我便跟你娘亲一起，不带你了。”

　　“这可不行，”还没等穗宜开口，周璟先不乐意，“穗穗得跟着我。”

　　穗宜立刻赞同点头，又夹下一块兔肉：“或者我和阿粟还有娘亲一起去。”

　　“你们几个去哪里安全……”

　　“又不是没有护卫，”穗宜打断他的话，“何况不是还有禁军么。”

　　“禁军……穗穗啊，就算黍离是禁军统领，咱也不能这么折腾……”

　　穗宜不以为意，目光越过程云山，看向敞开的大门。

　　方才下马车的时候，有一道玄衣身影曾在客栈外一闪而过。

　　不是黍离。

　　但应当是禁军。

　　“他自己都敢这么折腾了，我有什么好顾虑的。何况他也有求于我。”

　　“有求于你？”程云山听到这话骤然紧张，“他求你什么了？穗穗，若是大事你让他来找我……你和你娘好好的，少卷入朝廷这些是非里……”

　　穗宜摇头，看着他，琥珀眸里亮起了夜色的火：“阿爹，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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