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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上)
1.
也许这一晚并不该留下。
奈费勒不是一个容易后悔的人,但没有光的夜,很容易催生这样的念头。
至少他确实没料到,黑曜夜光的香料劲儿这么大。
起初,他只是听见有歌声从门外传来。
音色婉转,如珠走盘。奈费勒非常笃定,那断不会是他的侍卫。那会是夏玛?他想。然而辞纯曲清,又不似勾栏作派。
包间静谧,炉香袅袅,水钟滴落的间隙,有音符落入耳畔。他静静听了一会儿,惊骇带来的烦躁与薄怒渐渐抚平,只觉有一股奇妙的韵律顺着耳膜滑入他的脑海。灵动,却又莫名归整,丝线似的在他神经里游走。福至心灵?还是不受控制?他无从分辨,歌声在他的脑子里生了根,于是他站了起来,往屋外走去。
他从不知黑曜夜光还有如此弯绕的一面。来时不消一刻便可走完的客间,此时竟望不到头。他一路走,一路走,本就昏黄的走廊愈发黯淡。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路过了多少房间,只知道等灯光黯淡到只余一丝微光时,歌声戛然而止。
他忽然清醒了。
现在的氛围是什么?迷茫,绝望,还是窒息?奈费勒无法分辨,也来不及反应。只是一瞬间,黑雾突袭,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黑暗中,那一扇扇经过却未被打开的房门像一个个空洞的眼睛,黝黑的目光取代了灯光,四面八方排山倒海地向他投来。恍惚间他能看见有东西在余光划过,但不能确定那是否只是黑雾聚集流散的错觉。能言善辩大义凛然的谏官本该把藏在暗处的乌鸦揪出来狠狠斥责一顿,质问他在搞什么鬼。但他做不到。喉头仍在震动,却好像失去了媒介,声音自此迷失。死亡是一个马车夫,抽着他的肺疯狂翕张。手杖已不知失落于何方,他捂着脖子跪倒在地,趁虚而入的却不是空气。
血腥,尖叫,重影,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七窍。香炉不再飘香,唯有阵阵的腐臭跳动。一个又一个血肉模糊的影子挤进他的瞳孔,拽着他的惶惑直达脑髓。他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踩在自己的大脑沟壑中跳舞。那步伐踢踏着,如此奇异,又构成了歌声。是了,是那引他落入此地的歌声。他听见无数红色与黑色的东西纠结成了一个线条瘦小却柔美的剪影,看见那婉转的歌喉泣出血泪的咸湿,闻到了头颅跌落,喉间却仍不住的鼓动。
腹中阵阵痉挛,有什么东西似要自贲门喷涌。他再也受不住,竟也忘了窒息,蜷着身子干呕。于是那东西也真的顺着食道滑下,落在地上,竟是一滩血肉。汗液粘腻,糊湿了眼眶,奈费勒勉强辨认出那血肉框出了一个人形,破碎的痕迹规律,似是被什么碾过。但他很快丧失了思考的时间与能力,巨大的冲力向他奔来,将他甩到了天上,半空之中,人形的血肉已不见踪影,而一辆肉色的马车正踏着疾风,一截肠子一块断肉地奔腾而去。
他以为这便是地狱了。但远远不够。他不知道自己下坠了多久,似乎永无尽头。意识模糊中,他似乎回到了曾经的唱诗班,他想起之前在教会的什么书里看到过,世界是个大火炉,越靠近中心便越炎热。也许他已经落入世界的中心了,不然怎么会有火焰在他的身上跳舞?啊,不。他停止下坠了。他被钉在了火刑架上。是了,这里仍是炼狱,而他将在大火中融化。最先融化的一定是躯干,他想着,因为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但他仍在想着。虽然很快脑子也要融化了,因为他已经看不见了,他也快串联不到逻辑了。那便随他吧!让血肉在天上飞舞吧!让感觉在地面崩散吧!让存在在黑暗湮灭吧!还有什么是能被剥夺的吗!
真是怪哉。似有一截怒火自不存在的心底燃烧,让他已然焦黑的胸腔发出了怒吼。随后细密的刺痛与炽热扫荡式地勾勒起他的全身,而体内的火焰正在与身外缠绕的烈焰交织缠斗。血肉重组,感觉回笼,存在复归。火刑架被烧成了焦炭,崩溃成一地粉末。于是他走了下来,带着满腔的沸腾,让烈火将黑暗烧得通红。
这是一种胜利吗?也许是的。奈费勒听见雷动的掌声自虚空传来,似乎是一种肯定。但很快这就让他想起了戏剧中的落幕,他忽然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被群臣环视,被君王瞩目的朝堂。可不是吗!瞧瞧那些悬在虚空的门,正看着他呢!一瞬间灵魂被透视的冰冷浇熄了火焰。温度越来越低,空气越发稀薄。奈费勒感觉自己像一片薄纸被世界压平,掌声、黑暗、目光糅合在了一起,与他的身躯折成了一个他所不能理解的形状。
是这样吗?就是这样吗!思想以文字的形式自他前额流出,在愈发扁平的世界四处铺摊。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变成了一个墨点,而甚至这句话也铺开在他身上时,他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极富韵律,却又不似歌声那样惑人,相反,它充满了奈费勒熟知的理性,是那么坚定又冰冷,甚至蕴含某种急切,一顿一顿,如同锥子一般,砸入他的大脑。
剧痛在脑海崩开,一下又一下。他感到胸腔开始膨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中破茧。而世界竟也随着他的呼吸开始鼓动,直到空气终于充盈了他的肺叶,锥心之痛让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想起了那个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2.
噩梦缠身。
这是奈费勒从地板上醒来时,对阿尔图·兄所谓安神香的差评。
锥痛仍隐隐在大脑闪烁。他想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散了架似的使不上力气。好在阔别已久的手杖就落在自己身旁,他好容易才借力勉强站起,得以坐上床沿。而仅仅是这几步路的距离,黑色的大氅就已完全被冷汗浸透,他喘了会儿气,才脱下晾在一旁,又捂起口鼻,将床头的香炉拢近。
灰烬已然碳化,不会留给他太多线索,但事过必有痕迹。他用一旁的调香勺挑开些许颗粒状的残渣,残留的银色薄膜上点着几颗微不可察的金星。肉豆蔻…还算合理,乳香…还是藏红花?确是贵族安神的佳选,只是自己怎么会陷入梦魇…还那么迅速?…啊,是了,这银色有曼陀罗的痕迹……可是为什么?
脑子传来锥痛,似乎在阻止他思考。他揉了揉太阳穴,决定出门换口气。与梦里不同,客间的走廊没有那么长,客房也不多。他撑着手杖,在铺着地毯的走廊缓步。他该去找阿尔图算账。他想。但他并不觉得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什么优势。或许他该走了,他又想。但时间尚早,水钟指示此刻仍属凌晨,想必宵禁还未结束,况且他的侍卫……是啊,他的侍卫呢?
抽痛一阵一阵,严重影响了他的思考能力,甚至令他眼睛发晕,又要站不住。只是在他险些要顺着手杖滑落在地时,一双手拖住了他。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手。骨节分明,线条修长,骨感与柔美罕见地结合在了一起。像是女人的手,却又意外有力,竟拖着自己又站了起来。
“您是被我的手迷住了吗?”
来人打趣道。是一个女人。至少声音是。可是……男装?奈费勒顺着手臂延伸的方向看去,首先是一条高高束起的马尾,紧接着他才发现一个形容清爽干练的身影站在自己身侧,他睁大眼睛,无数片段在脑海划过,最后定格在一抹留着书香的浓艳上。
夏玛。
夏玛?
“您好像很惊讶。没见过女人穿男装?”夏玛将他搀扶至中庭,安置在藤椅上,又转身去提铜壶,浇灭了炉中的熏香,“或者只是不适应这味道?阿尔图的品味确实有目共睹的糟糕,我教了这么久还总掌握不好火候,清心的香也能调得这么难闻。”
奈费勒闻言有些呆滞,直到夏玛在他面前推了一盏飘着薄荷香的茶,他才开口。
“肉豆蔻,藏红花,曼陀罗。”他一个一个点着名,“我想他这会儿正后悔没有再加大剂量,让我溺死在幻境里?”
“您这指控可比苏丹的猜忌还重呢,”夏玛咯咯的笑着,“您若有事,有人怕是会疯了。您都说是幻象了,眼见可不一定为实。不过……”夏玛笑了笑,倾下身子,暧昧地看着他,“看来您的内心很痛苦啊。”
奈费勒不自在地往后,陷在藤椅里,不愿与夏玛对视。夏玛却轻巧地绕至他身后,力道适中地捏着他的肩膀,埋在他耳畔轻语。
“要清心,首先要认心。火候失调的结果是……它会逼着人面对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东西。”她说。“毕竟,催您入睡的可不是曼陀罗啊。”
“你……”奈费勒还想说什么,但夏玛的手似乎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它们在他的肩颈游走着,竟让他产生了一丝无法抗拒的困意,他的眼皮一沉一沉,在完全陷入沉睡之前,他听见了歌声。
“……
从石庭到金栏,
自困苦至清欢,
生命是一个圆环。
……
加入才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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