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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写
周五傍晚的夕阳把整条市中路染成蜂蜜般的琥珀色。
南苍市有五条主路,有着很好辨认的名字,市中路、市东路、市西路、市南路、市北路。
南苍一中就在市中路上,被喧嚷的市井繁华包围着。
景珩的家也就在这一条路。
景珩出了校门后,就戴上了蓝牙耳机,单肩背着松垮的书包,校服外套随意系在腰间,耳机里流淌着鼓点dj。
手机振动了好多下。
景珩撇了一眼信息。
--wen:刁伟让我给你说。
--wen:这个比赛省里差不多几百人。
--wen:咱们市一共几十个。
--wen:写好了能进国赛。
--wen:国奖对高考有很大帮助。
她边听歌,一边单手打字。
--帅是我的代名词:嗯呢~
--帅是我的代名词:我知道啦。
回完消息,就把手机放进校裤兜。
就在她随着节奏轻轻点头,准备拐进自家小区所在的巷子时。
“让让!让让!救命啊——”
一道人影几乎是贴着景珩的鼻尖掠过,带起的气流掀起了她额前的碎发。
景珩下意识后退半步,扯掉一边耳机。
那道身影已经窜出去五六米,是个瘦高的男生,穿着沾满颜料的牛仔外套,背着一个画板,跑起来时画板在身后滑稽地左右摆动,像只受惊的鸵鸟。
“林……隽?”
景珩眯起眼,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那人猛地回头,在奔跑中露出半张脸——确实是林隽。
她初中时的后桌,那个能用圆珠笔在课本空白处画满奇诡生物,被美术老师断言“不学艺术天理难容”的家伙。
“景珩?!我靠救命后面有狗追——”
林隽的声音在风中迅速拉远、变形,最后几个字几乎破音,消失在街道尽头。
景珩站在原地,有些好笑地眨了眨眼。
然后她听见了更密集的脚步声。
三个男生追了上来,领头的那个剃着极短的寸头,脖子上挂着夸张的银色链子,校服敞开着露出里面的黑色T恤。
那是十四中的校服。
他跑得最快,脸因为愤怒和奔跑涨得通红,嘴里骂着什么。
后面跟着的两个稍慢些,再往后,零零散散还有三四个人正拼命追赶,其中一个甚至跑丢了一只鞋,正单脚跳着去捡。
场面有点滑稽,又带着点真实的狼狈。
景珩的目光落在领头那个寸头男生脸上。
要是别人看起来,肯定第一印象会对其鄙夷,那人的痞气很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在大街上骑鬼火,一辆车驮着五个人还满地叫唤的精神小伙。
但是景珩对他的印象还可以。
他眼神里的愤怒很直白,不算凶恶。更像是因为珍视的东西被冒犯而产生的、带点幼稚的正义感。
而且,能有这么多人愿意在下课后陪他追林鸵鸟一条街,景珩倒是觉得这人平时人缘不差。
七分是出于对旧日同窗那点微薄的情谊,三分纯粹是想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景珩把书包带子往上提了提,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她的速度很快。
常年跑步的爱好让她的爆发力和耐力远超普通高中生,没过两个路口就追上了队伍末尾。
“喂,”景珩边跑边拍了拍那个刚捡回鞋子的男生,“什么情况?”
那男生喘得说不出话,指了指前面。
景珩加速,轻松追到寸头男生身边:“哥们,追谁呢?”
寸头男生瞥了她一眼,被她过于自然的搭话方式弄得愣了一下。
他咬牙切齿地回答:“前面那个变态!画我女朋友!还跟踪她!”
“画你女朋友?”景珩挑眉。
联想到林隽那个画痴,她还是又问了一嘴:“是写生还是骚扰?”
“他妈的画得——”寸头男生突然卡壳,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画得……反正就是骚扰!”
景珩大概明白了。
林隽那家伙,大概率是看中了某个女生的骨相或气质,职业病犯了,就追着人家画。
他那个人脑子里除了颜料和线条,基本没有“社交常识”这根弦。
“我认识前面那个,”
景珩说,气息平稳得让寸头男生侧目。
“他是个画痴。眼里只有人体结构和光影,没有活人。你要不要听听他怎么说的?”
寸头男生脚步慢了下来,另外两个同伴也追到了。
“你……你怎么认识他?”
寸头男生狐疑地看着景珩。
夕阳下,少女肤色冷白,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动,眼睛在逆光中显得格外亮。
她看起来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看起来很乖巧。
但是为什么他妈的跑这么快?!
“初中同学。”
景珩停下脚步,指了指前面。
林隽已经跑不动了,正扶着一棵行道树大喘气,画板滑到了手肘处。
“我把他叫过来,你们当面说。要是他真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我帮你们按着他,行不?”
寸头男生和同伴交换了眼神,最终点了点头。
五分钟后,林隽被景珩拎着衣领拖了回来,像只湿透的猫。
“我就是……觉得她颧骨的线条特别……”
林隽抱着画板,试图解释。
“就想画下来……我没跟踪!我就跟了半条街,画了十分钟速写!”
“你他妈的还跟了半条街?!”寸头男生又要炸。
“等等。”景珩伸手挡在两人中间,转向林隽,“画呢?我看看。”
林隽犹豫了一下,从画板夹层里抽出一张炭笔速写。
景珩接过来。
纸上是一个女生的侧脸,笔触极其简洁,几乎只用几条线就勾勒出了清晰的骨骼结构和光影转折。
确实是非常纯粹的习作,没有任何暧昧或冒犯的意味——除了未经允许这一点。
“你女朋友长这样?”景珩笑了笑,把画递给寸头男生。
寸头男生盯着画看了几秒,表情从愤怒逐渐变成困惑,最后有点尴尬:“……画得还挺像。”
景珩和林隽对视一眼。
显然在刚才已经了解到什么事,也和林隽沟通好怎么和寸头解释了。
“他是十四中的艺术生,以后要吃这碗饭的。”景珩说,“看见好看的结构就走不动路,不是针对你女朋友。当然,不打招呼就画人是他的问题。”
她看向林隽:“道歉。”
林隽立刻鞠躬:“对不起!我就是……没忍住!我请你们喝奶茶!”
寸头男生抓了抓头发,又看了看手里的画,最后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下次别这样了,怪吓人的。”
危机解除。
寸头男生带着同伴离开,走之前还多看了景珩两眼,大概是在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跑得飞快又说话很有分量的女生到底是谁。
街道重新安静下来,只剩夕阳和两个旧日同窗。
林隽瘫坐在马路牙子上,画板抱在怀里,长长舒了口气:“景珩,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以为今天要横尸街头了。”
“活该。”景珩在他旁边坐下,“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改不了。”
林隽理直气壮。
“看见完美比例就像瘾君子看见毒品。你不懂,我们搞艺术的就是这么纯粹。”
景珩嗤笑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林隽转过头看她:“你现在在哪儿?南苍一中?”
“嗯。”
“牛逼啊。我去了十四中,天天画到凌晨,文化课一塌糊涂。”林隽伸了个懒腰,“不过挺爽的。你呢?还在打球?”
“打。”
“我就知道。”林隽笑起来,“你初中那次把隔壁班男生盖帽盖到怀疑人生,我到现在都记得。”
暮色渐浓,路灯一盏盏亮起。
林隽突然捂住肚子:“景珩,你不请请可怜的我吗?我受了惊吓,需要补充糖分。”
景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看了他两秒,突然想到什么,站起身:“走吧。”
林隽兴冲冲的跟上去了。
景珩带林隽去了上次和温祉去的那家咖啡厅。
推门进去时,风铃叮当作响。店里人不多,熟悉的咖啡豆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景珩下意识看向靠里的位置——那里空着。
“两位喝什么?”老板娘笑着问。
景珩指了指招牌:“一杯新品奶咖,一杯葡萄冰萃。”
林隽凑到柜台前看介绍:“抱抱啵啵椰奶咖……这什么诡异的名字。景珩,你推荐哪个?”
“新品。”
景珩面不改色。
林隽点点头。
两人在窗边坐下。林隽打量着店里的装潢:“这地方不错啊,你常来?”
“偶尔。”
等咖啡的时候,林隽开始絮絮叨叨讲他在十四中的生活。
画到凌晨三点的速写作业,色彩课上为了争抢一管酞菁蓝差点和同学打起来,还有那个总说他的画“缺乏感情”但实际上自己画得像儿童简笔画的专业课老师。
景珩听着,偶尔应一声。
窗外车流如织,尾灯拉出红色的光轨。
咖啡端上来了。
林隽满怀期待地捧起那杯奶咖,浅尝了一口。
然后他的表情凝固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层层递进的表情变化。
从期待到疑惑,从疑惑到震惊,从震惊到痛苦,最后定格在“我为什么要喝这个”的茫然上。
“……景珩,”林隽放下杯子,声音虚弱,“这东西……是给人喝的吗?”
景珩咬着吸管,葡萄冰萃的酸甜在舌尖化开。
她看着林隽的表情,没忍住,肩膀开始抖动,最后笑出了声。
“你故意的!”林隽悲愤。
“我觉得挺好喝的啊。”
景珩睁眼说瞎话,然后眼神示意林隽看向那个牌子。
“专家特制,直击味蕾。”
“我的味蕾被击碎了!”
景珩笑得更厉害,整个人趴在桌子上,长发散落下来遮住脸,只露出因为大笑而泛红的耳朵。
林隽看着她,愣了几秒,然后也笑了:“你还是这么损。”
“彼此彼此。”
说话间隙,服务员又端上来一杯葡萄冰萃。
林隽有些懵。
还是景珩笑着先开口:“怎么了,我喝两杯不行吗?”
林隽:“……”
最后林隽还是喝完了那杯奶咖。
用他的话说,“不能浪费粮食”。
离开咖啡厅时,他整个人都是蔫的,甚至有些拿不住那杯葡萄冰萃,像是被那杯诡异的饮料抽走了灵魂。
“明天有什么安排?”在路口分别时,林隽插入吸管,喝了一口,味道意想不到的不错。
“省作文决赛。”
林隽瞪大眼睛,葡萄的清香在口间散开,他:“你去参加作文竞赛?你不是最讨厌写东西吗?”
“随便写写,进了决赛。”景珩说得轻描淡写。
“……行吧,你牛逼。”林隽竖起大拇指,“加油,拿个奖回来。”
“尽力。”
看着林隽背着画板远去的背影,景珩嘴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晚风微凉,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她突然想起温祉喝那杯奶咖时的表情——也是这种“我到底喝了什么”的茫然,但比林隽克制得多,只是微微蹙眉,然后若无其事地咽下去。
温祉。
景珩摸出手机,点开那个对话窗口。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她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最后只发了一句:
--帅是我的代名词:明天见。
几乎是在发送的同时,对方的状态显示“正在输入中”。
几秒后,回复过来:
--wen:嗯,明天见。
景珩看着那行字,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眼底。
*
景珩推开家门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饭菜的香气从厨房飘出来,暖黄色的灯光填满客厅的每一个角落。电视里正在播晚间新闻,声音开得很小。
“回来了?”柳非华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洗手吃饭。你爸刚还说你是不是又跑去打球了。”
“碰见个初中同学,聊了会儿。”景珩把书包扔在沙发上,钻进厨房,“妈,做什么好吃的?”
“糖醋排骨,你爸点的。”柳非华拍开她想偷吃的手,“先洗手!”
景既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份报纸。
他年近五十,但身材保持得很好,眉眼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
看见景珩,他挑了挑眉:“听说你明天要去参加作文竞赛?”
“嗯,省赛。”
“可以啊,”景既在餐桌旁坐下,翻开报纸,“你妈说你初赛文章写得不错,给我看看?”
景珩从书包里翻出那张皱巴巴的初赛作文复印件,递过去。
景既接过,戴上眼镜,认真看了起来。客厅里只剩新闻主播平稳的播报声和厨房里锅铲碰撞的声响。
几分钟后,景既放下纸,看向景珩。
“怎么样?”
景珩歪了歪头。
“写得……”景既拖长了调子,“——还行吧。”
“就还行?”
景珩不满。
“不然呢?”景既笑了,“难道要我夸你文采斐然、立意深远?你这孩子,夸你两句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我哪有!”
“还没有?”柳非华端着菜出来,闻言瞥了她一眼,“上学期校运会破了两个记录,回家嘚瑟了一个星期,天天问我们帅不帅。”
“那难道不帅吗?”景珩理直气壮。
“帅帅帅,”景既配合地点头,“我女儿最帅。所以这次作文竞赛,准备拿个第几?”
“尽量往前靠呗。”
景珩扒了口饭,含糊地说。
“反正就是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
景既和柳非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对了,”景既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初中那个画画很好的同学,叫什么来着……林隽?”
“嗯,今天碰见的就是他。”
景珩把傍晚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听到林隽被追着跑,景既哈哈大笑。
“那孩子从小就这样,看见什么画什么,被他爸妈揍了多少回都不改。”
晚饭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
景珩主动收拾了碗筷,然后被柳非华赶去洗澡复习。
“别看太晚,”柳非华站在浴室门口叮嘱,“明天还要早起。”
“知道了妈。”
热水淋下来,洗去一天的疲惫。
景珩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构思明天的作文。
题目未知,但无所谓。
她想起温祉整理的框架,想起图书馆午后阳光里的讨论,想起那句“想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
她确实想写。
吹干头发出来时,客厅的灯已经暗了,只有书房还亮着。
景既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那份初赛作文,正在用红笔标注什么。
景珩悄悄走过去:“爸?”
景既没抬头:“你这篇,第三段的过渡可以更自然一点。还有这里,比喻不错,但可以再加一个具体的意象……”
他认真地分析着,语气是少见的严肃。景珩站在他身后,看着父亲鬓角新生的白发,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软了一下。
“明天。”
景既放下笔,转过身。
“别紧张。就按你想的写。”
“嗯。”
“还有。”
景既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
“你那个朋友……温祉,是吧?我看她整理的那些资料很有条理。人家是真心帮你,你要记得。”
景珩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你妈收拾你房间时看到的。”
景既笑得有点狡猾。
“你的字我认不出来?笔记本上全是人家的字迹。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认真过?”
“我……我就是觉得她写得清楚。”
“嗯,清楚。”景既点点头,没再深究,“去吧,早点睡。”
回到房间,景珩躺在床上,翻开手机习惯性的看了一眼明天的天气。
有点降温。
她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窗外传来远处街道隐约的车声,像城市的脉搏。
明天,市实验一中,作文竞赛,温祉。
所有思绪最终汇成一个清晰的念头。
我想赢。
不是为奖项,不是为认可。
只是想向那个坐在自己对面、字迹锋利、眼神清澈的人证明。
你教我的,你分享给我的,你让我看到的那个关于文字的世界,我走进了。
并且,走得还不错。
夜色渐深。
景珩在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明天,要穿那件新买的短裙。
然后带两件薄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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