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烬

　　我和杨鸣江是这样认识的。
　　那名男修把我带回了山门，那里有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一片湖水，每一天我都带着皮影去一边去表演春花烬的故事。
　　天长日久后的某一天，平静的湖水突然有了回应：“你每一天都讲同一个故事，不会腻烦吗？我都腻烦了。”
　　“你是湖神？”我问。
　　“我是水龙神！”那个声音骄傲又充满向往地问道：“什么样的人会是天神的爱人？”
　　“大概像是永安霍诗那样名满天下的美人。”我人在西北也听说过霍诗的芳名，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并不知道她是谁的未婚妻，也没想到真的会引得天神为她而来。

　　在水龙神下凡化身杨鸣江期间，我们都没有闲着。
　　天山大会之后，黄房星为削弱仙盟增强皇权，在大内成立了玄门七大办事处，就是而今的七处，也叫长老会。七处新立，黄房星急需在玄门有身份修士加入为他站台，为此，他亲自前来邀请双成加入七处。
　　双成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居然还有再见黄房星的一天。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的一切仇恨与希冀都随着紫英的死被埋葬了，但当我见到黄房星的那一刻，我知道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我们这些小人物左右不了世界局势的变化，却常常为局势的变化所左右。就像查尔斯说的那样，我们这个国家，实在是太落后了。朝廷中有人认识到了这种落后，提出向西方学习强大自己。这样大的改变对一个国家来说是尤为不易的，经历了几百年的发展与固化，每个人分到手里的东西都是有数的，政策的改变意味着资源分配的改变，那些在改变后不能继续分到更多利益的人就会拼命反对。
　　关于是否改变的斗争兜兜转转变成了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为了消灭和自己不同的声音，他们不遗余力地渴望揪出对方的把柄和过错，当年那桩旧案，就这么被翻了出来。

　　我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启程去京城，这里刚经历了一场红毛番子引起的动乱，皇上带着一帮后妃大臣，跑出去又跑回来，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大不相同。除了陈墨之外，我对京城的所有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我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记得我。
　　一只脚踏入京城后的当晚，我就被陈十请去喝茶了。他那时已经离开了长生观，但在朝中依然很有人脉，他说自从“贝云峰案”被翻出来的那一刻起就觉得我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陈十变了很多，从外貌到城府，和二十年前的那个皮肤黧黑的少年判若两人。他并没有直接开口阻止我查陈墨死亡的真相，而是告诉我陈墨案的关键在一个叫陶添益的人，让我去安庆府淮安县找他。
　　我拿着陈十的手书找了过去，在陶家种满桃花的院子里见到了两个小孩子。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呢。
　　陶添益是当年审陈墨的时候负责记录的书案，二十年过去，他也曾官至刑部员外郎，后在辛酉政变后被打压到安庆府做一名县丞。他告诉我，陈墨只是“贝云峰案”牵连到的无数人中不起眼的一个名字，但他还记得这个人，并受陈十所托留下了对当时情况最真实的记录。
　　陶添益让我三天之后找他拿这份案卷，当我三天之后来到时，看到的却是一片火海。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一定比我更清楚，我冲进去后眼看着你被陶夫人抱着往外冲，而冯音正朝我的方向跑过来。
　　来不及多想，我只能带走了冯音。
　　在官兵们押送你们回京的路上，我和冯音其实一直远远缀在后面，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救你们的机会。回到京城后我把冯音安置在离召狱最近的客栈中，自己去找陈十问个清楚。我在京城最高的酒楼上见到了陈十，直到那时我才清楚陈十让我去找陶添益的用意。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给陈墨翻案，而是让我死心，彻底死心。
　　黄房星在京城经营这么多年，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整个官场就像一只巨大的蛛网，安庆府的淮安县有一丁点能威胁到他的风吹草动，黄房星立刻就能采取动作。对了，想必你还不清楚，陶添益的罪名是私藏禁书《南山集》。黄房星根本用不着直面陶添益手上有他徇私枉法证据这件事，一本莫须有的书，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就能把陶添益彻底解决。陈十这么多年都没敢去找过陶添益，好不容易等到朝廷两派相争黄房星无暇他顾的机会，让我一个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和尚的人去陶家一趟，结果还是没能瞒过黄房星的眼睛。这就是权力，这就是官府。
　　黄房星盘踞在这片蛛网的最中央，我在权力之外，根本撼动不到他一星半点。但我总要做点什么吧，就算不能翻案，至少让我知道真相，而且听冯音说，你似乎看过有关陈墨的案卷。一般罪员的妻女无非充为官妓，抄没为奴，流放他乡这几个下场，所以我当时的计划是等你从召狱出来，再把你抢出来，从你那里听一遍当年的真相，之后再作打算。
　　没想到就这样也不顺利。
　　我到京城三次，每一次都能看到烟花，这次也不例外。我明白，我始终不是城楼上的看花人，我是烟花冷掉后的余烬，燃烧掉自己全部的生命成为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景观。
　　这就是我的命运，是天下百姓的命运。
　　陈十苦中作乐似的谈起了这些烟花的来路：刑部尚书中年娶妻，新娘未婚育有一子。
　　当我知道新娘名叫霍诗，四年前曾经和一个名叫杨鸣江的妖私奔的时候，顷刻就知道这些年消失的水龙神去了什么地方。命运给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整个圣山都在为了圣湖失守焦头烂额的时候，谁又能想到湖神听了我编撰的那个故事后居然真的下凡去找一个名叫霍诗的女人。
　　现如今天下大乱，可不是天神下凡体验七情六欲的好时机，我用皮影提线控制了迎亲队伍中一个人的五感，看到杨鸣江出现抢婚的时候立刻跟了上去，远远看着霍诗给他讲了那个故事，看着杨鸣江吞下了那颗封锁着他天神记忆的苦菩提。
　　林杏云带着霍诗离开后，我找到杨鸣江让他帮助我把你从监狱里就出来。杨鸣江答应了，但当我回去的时候冯音已经不在客栈，你也消失在了一场流寇作乱当中，我们就这样错过了。
　　我没有找到你，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看样子，霍准对你还不错？
　　霍诗不辞而别后的这几年，杨鸣江曾在西越行医，自号“清风散人”，居然在当地攒下了了一批信众。失去你的踪迹后，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改变这如同罗网一般的世界，我来到西越，接手了杨鸣江留下来的那批信众，这就是菩提教最开始的样子。
　　这是一个关于仇恨与不甘的故事，这些年我用尽各种手段想要扭转故事的结局，最终也不过是自食苦果。可我能想到的路只有这一条，虽然布满了杀戮和残忍，但想要做一场改天换地的大事我别无他法，这是不可避免的牺牲。
　　如果你有更好的办法，希望你一路顺风。

　　童仕元扯下系在脖子上的那颗菩提果，塞进口腔撑破喉管吞进腹中。他的身体如流沙般寸寸湮灭，一阵清风吹过，两界湖边空无一人。
　　过了一会儿，一团灰色的影子出现在了童仕元消散的地方，一寸寸堆叠，一点点向上，凭空长出了一道灰色的剪影。这道“剪影”伸出一只“手”，捡起了童仕元化成飞灰后从他身体里掉落出来的一件物品——那是一张灰白色的相片。
　　相片中有两个男人，一个有着深邃的眉眼，笑起眉眼弯弯，潇洒动人；另一个年纪轻轻，眉宇间萦绕着淳朴的稚气。
　　“剪影”翻过这张相片的背面，轻声念道：“庚戌年农历八月十五于十五照相馆。”
　　“陈墨，童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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