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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我叫梁嘉武。
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叫何冬生。他有一个哥哥,把我们俩都当作亲兄弟看待,我随冬生一起叫他“阿哥”。
他很温柔,是我见过最温柔、最有力量的人。
他们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大人对此闭口不谈,我不知道这背后藏着什么秘密,只是父母刚离开他们的那段时间,阿哥看人的眼神都充满了警惕和恶意。
像埗头那只被警署打死了狗崽子的狗妈妈。
我很可怜他,但,恻隐之心的背后,我知道有其他的东西存在。
我小时候很瘦小,除了冬生几乎没有人陪我玩。只有阿哥,他似乎也比同龄人瘦小一些,所以他常常陪着更瘦小的我们。
我是这么认为的。
他笑起来的眼睛真好看,我在我妈妈的结婚照上都没见过这么幸福的眼睛。
可是家庭变故让他的眼睛蒙上一层阴影。
我想让那双眼睛恢复明媚。
我发现只有在他陪着冬生的时候眼底才碎着几颗星子,洒到我身上的散淡光点也足够让我颤栗。
我好想让那群星星只我照亮一次,完全为我。
所以在火车站与去上大学的他临别时,我主动提出替他照顾冬生。
他说“谢谢你,阿武。”
眼底全是对我的感激和欣慰。
我近乎痴迷地盯着那双眼,想让他为我多停留几秒,蹦跶着身子拼命向他发誓:“我一定会把冬生养得胖胖的!等你过年回来验收!”
阿哥笑着抱紧了我,他在我的颈边轻声呵气:“长大了,我们阿武。”
阿哥走了,我们还在站台目送。
我的身体很烫,夹杂着拥抱的余温。
我沉默着回味刚才的注视和拥抱。
终于得到了。
我拿开了那件仿佛还能透出阿哥体温的衣服,上面粘满了我的青夜。
这就是凭证。
*
少年人的身体抽条得很快,我的个子越发高大,比冬生高了将近一个头。
因此我感觉我肩上担负的责任更重了。
我一直和冬生一起上下学,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但这两天,冬生突然变得很奇怪。
他开始三番两次地让我独自一人回家。
我问他去干什么,他都说去给他哥哥寄信,寄东西。
阿哥明明有给他留呼机的,再说了,我们家附近就有电话亭,要联系很方便。
但冬生总是眼神躲闪着逃避我的这些问题,我看得出来,是一个撒谎的人没有理由和借口了一般企图蒙混过关。
有一回,我看见他用呼机和人联系了。
看样子像新出的汉传寻呼机,反正除了他手里这个,我目前还没见班上的同学用过。
是阿哥给他买的?
可是这个非常昂贵。我们学生普遍都没有呼机,就连我爸妈都不用这个汉传式的。
我想问他,可是他很快就把它藏起来了,直觉告诉我,他不想让我问。
于是我装作没有看见,问他怎么在发愣。
他笑了笑。然后又开始跟我扯谎。
他再一次,没有同我一起下学。
就连我母亲都察觉到了不对,一次早上吃饭的时候问我,冬生是不是去打夜工了,半夜的时候她起来喝水,听见隔壁的关门声。
老房子隔音不好,我家隔壁就是冬生他们家。
疑惑像一只不断臌胀的气球,不停怂恿我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而除开了疑惑,一种落空感和恐惧也在爬升。
我和阿哥之间,隔着一个冬生,也只隔着一个冬生。我把冬生看作和阿哥之间的联系,我为了让这个联系更加坚固,毅然提出了好好帮他照顾冬生的承诺。
冬生对我的日渐疏远,让我害怕这个联系戛然而止。
我不能再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了,我得搞清楚为什么。
我开始在脑海中盘查各种可能、冬生这段时间见过谁。
突然有一个影子闪过了我的脑海。
撑着伞,在雨幕中的贩卖机前。
隐秘的猜测刹时铺天盖地地把我淹没。
我怀揣了一种势必要得到什么结论的决心,在冬生又一次提出和我分开走之后,我点头先行,却并没有离开学校,而是躲在教学楼西侧,等待他的身影出现。
然后跟在他身后。
*
心里不断闪烁的猜测在我又一次见到那天伞下的靛青色身影后化成一个棒槌,给了我重重一击。
那个人和冬生并肩走着。但又不绝对,他的步子很大,冬生几乎有些跟不上。
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我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可是冬生难道也…?
我突然觉得很害怕,但却知道自己一定要跟紧。
那个人接了一个电话,之后一辆黑车驶来,一个穿着黑西,戴着白手套的人从驾驶座上下来,来到后座给他们开门。
他上车了,冬生还在车门旁和那个黑西男说着什么。
“您就是少爷的朋友?其他人已经在少爷家中等候了,交流会结束后我会送您回家。”
我看见冬生点了点头,上了车。
我立马冲到街边拦下一辆的士车,让师傅跟着前面那黑车。
师傅看我穿着校服,扬言要跟踪前面那辆宝马七系,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直接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塞给他,师傅一脚油门跟了上去。
一路上我都盯着那辆庄严高贵的德国车,猜测它要驶向哪个令人咂舌的别墅区。
但有些出乎我意料的,黑车很快就停了。
面前的房子并不是我想象中维港那片建起来的那种,鳞次栉比的大厦,只是一片环境稍好的居民区。
我脑补的那些和保安斗智斗勇的戏码都不用上演了。
黑车开走了。
我看着他们一起走上去,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冬生为什么跟着他来到这里?这里是他的家吗?可是看起来实在不太像啊…我接下来要怎么办?跟着上去吗?我他们会在那一层停留都不知道。
一滴汗水滴到我的眉梢,我才惊觉自己手心已经全是冷汗,脚底板也跟着隐隐打颤。
我逼自己静下心来理顺思路。方才我听到那个司机说他们要开什么…交流会?我在这个小区周围转了转,绞尽脑汁地联想着每一丝可能的联系,突然想到了那个人身上靛青色的校服…篮球赛时我见过的…是附中的学生!
等等,附中?
我回忆了一下附中的位置,好像就在这附近。
难不成这个房子是那少爷为了上学方便租住的?
可是我从未见过冬生和附中的人有什么联系,思忖了半天,我才发觉天已经快黑了。
我坐在不远处树荫下的石凳子上,终于看见有几个同样穿着靛青色校服的人下来。
“这破沙发坐得老子背酸死了,你说昂哥好端端的大别墅不住非搬这个学校旁边的老破小来,我就纳闷儿了,他还差几个油钱不成?”
“就是,他们家那个嫩模一样的佣人安娜姐姐不在,我连游戏都打不爽。”
“哈哈哈哈哈你还惦记着安娜姐姐呢,人就给你切了盘水果而已,不过你们不觉得昂哥那个新小男朋友长得比那个安娜还…带劲儿吗?”
“那倒是,我觉着对着他我也能那啥”
“滚你丫的,肖想谁呢,昂哥宰了你啊。”
“宰我?昂哥忙着讠周教他那个小荷里活之星呢,床都下不来。”
“人说不定已经滚了好几个来回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恶俗的话语传进我的耳朵。寒意顿时从脚底侵袭了我的全身。
黑车又缓缓驶来,把他们接走了。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勇气上前问他们一个问题。
真相前只有一层薄的不能再薄的窗户纸。我攥紧了手,却不敢戳破。
因为真相早就昭然若揭,而我已经放任了这场杀戮的行进。
我失魂落魄得坐了很久很久,黑车再没来过。
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缓缓走出了楼梯口。
是冬生。
他穿着那套完好的校服,可是全身都变了。
汗湿的发丝凌乱得贴着脑袋,脚步蹒跚,踩着刀子一般。
他低着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
我躲到了树荫下,努力想要看清那是什么。
四四方方的盒子在清幽的路灯下折射出了一个僵硬的棱角。
那是一个类似于包装碟片的塑料硬盒。
冬生直直地走过我面前,死水一样的身躯拖沓着朝家的方向走,丝毫没有发现身旁的树荫下有一个人伫立着。那双幼猫似的眼睛空洞着盯着前路,嘴角残留着一丝被强行拉扯的弧度。佛若诡异地模仿着某个笑容。
消瘦的身影颤颤巍巍,像暴风雨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碎草。
路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好长,我只敢注视那片漆黑的影子,直到眼泪挤满眼眶,夜都看不清。
我不敢上前。
因为我怕他恨我没能阻止一切的发生。
因为我不忍面对那滩鲜血淋漓的自尊。
*
“阿武,你不是答应了我要照顾好我的弟弟吗?”
“你为什么没做到?我平时对你不够好吗?你为什么食言了!”
“我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连你也不肯帮我们……”
冬生被掏空了灵魂,只剩下了躯壳,赤衤果衤果地躺在血泊里,徒留一双死鱼一样的双眼注视着我。
抱着他的阿哥也扭曲成了我没见过的样子,喉咙里不断挤出被撕碎的啜泣。
我为什么还愣在原地?我祈求自己上前,快点,耳边充斥着我聒噪的喘气声,我为无动于衷的自己感到绝望。
“你为什么还不过来!”
旁观者跪在地上朝血泊中的两人忏悔 ,回应他的只有痛彻心扉地嘶吼———
“你也是帮凶!——————
我猛得从床上惊醒,大股大股的氧气争先恐后地灌进我的肺腔,却更让我濒临窒息。
绝望随着悲鸣灌注了我身体的每一寸孔隙,我软着腿爬下了床,泪水在月光下流满了我的脸。
我拼命摇着头,那个夜幕中瘦小的身影变成了剑,我无法防御的心脏被它反复贯穿、眼看稀拉的血泥将要糊上他白净的脸…
我终于承受不住了一般,在寂寥的夜爆发了痛哭。
“哥…你快回来吧…阿哥…阿哥——”
“阿哥!”
*
之后的第二天我没去上课,我不知道怎样面对冬生。
身体也不堪负荷一般发起高烧,妈妈帮我向老师打了假,让我好好休息。
我沉默着盯着天花板,在平缓的呼吸声中,我爬起床,走出了房间。
*
我在爸妈的电话本里翻到了秋荣哥的传呼号,然后拿上寻呼机,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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