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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旧事
洪斯拉格位于地上B区的中央。黄金浇筑的双子大桥拔地而起,人造太阳倒映着百尺高楼,机械顶支撑在虚拟云层之上,量子光灯悬挂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是二十七世纪唯一的不夜城。
辉煌的金顶与交错的浮光下,混乱是一切的底色,空气里弥漫着水泥钢筋冷冽的气息。
列车绕盘旋上升的悬浮轨道呼啸而至,穿过人造太阳的金辉,猛地俯冲到半空中的站台上,发出清晰的播报声:
“洪斯拉格已到站。请到站的旅客,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
陆硚站在巨大的空气净化器前,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望向快速下降的通天电梯。
“叮咚”
电梯门打开,大波人从里面涌了出来。陆硚懒洋洋地扫视一眼,视线几乎是瞬间锁定在一人身上——
那人穿着黑色短袖长裤,脖子上挂着老式耳机,额前部分碎发虚虚遮住眉骨,桃花眼尾微微上挑,一双幽绿色的眼瞳冷淡的看着前方。本该是疏冷柔和的五官,可轮廓却大刀阔斧,勾勒出凌厉的鼻梁和下颌,像是霜玉上泼了烈酒朱砂,辗转成孤冷和绝艳。
好似严霜过境,新月折了雪意。
陆硚视线往下,落在那人左臂的鲜红字符上:A001HRP.
那人拖着行李箱和背包,怀里抱着一束黑金纸包的大红玫瑰,目不斜视地走到空气净化器前,就着量子光灯温黄色的光线抬头看向陆硚:
“你好,我是沈无鸣。”
陆硚垂眼微微一笑:“沈哥好,我是陆硚。”
远方中央电子大屏上突然炸起烟花,紧接着,整个洪斯拉格的高楼外层都转变成橘黄色,电子烟花不断的响起,淹没了沈无鸣的声音。
陆硚低头侧耳去听:“沈哥你刚说什么?”
沈无鸣没吭声,只是看着高悬在双子大桥上的人造太阳,等待持续近一分钟的烟花停止,这座城市又变回灯红酒绿的夜场后,才开口说:
“一百年前的今天,机械与悬浮技术造成的太阳在洪斯拉格上空升起,那是中心广场的金旗唯一一次没有居于城市的最高空,以示对自然的忏悔与敬畏。”
“而电子烟花,是名为纪念的礼赞。”
陆硚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每年洪斯拉格都会有这么一天,电子音响的地下层都觉得扰民。”
“人造太阳的光辉只停留在这座万城之城中,出了地上B区根本没人能看见。我们抬头看到的还是一片漆黑。”
自然的日月与星火早就毁在了人类的手里,在二十五世纪的某个雪夜。
“只是维持一种意义,”沈无鸣笑了下,“逝去的东西总是更容易被怀念。当然,被遗忘了的不算。”
陆硚怔了怔神。倒不是从沈无鸣的话里想到了什么,而是单纯的美色误人。沈无鸣的眼尾内侧带有一抹浅淡的胭脂色,衬着浓墨重彩的绿瞳,像是寒潭碧水旁开出梅花,只此一眼,足以心旌摇曳。
沈无鸣没注意到陆硚转瞬即逝的失神,只是很自然的和他并排前行,又很自然的把大束的红玫瑰塞到陆硚手里。
“我帮你拿吗?”陆硚以为沈无鸣要他帮忙拿东西,伸手准备去接过行李箱和背包。
沈无鸣目视前方,很理所当然道:“送给你的。”
“哦哦……嗯?”陆硚下意识点点头,然后又突然意识到什么。
送给他的?
陆硚看着手里的大红玫瑰,陷入沉思:“那个,沈哥……”
“见面礼,”沈无鸣抢先道,“我第一次和人搭档,听说这样会显得友好一些。”
“……”陆硚嘴角抽搐,“沈哥,你莫不是听花店老板娘说的。”
沈无鸣承认:“确实是,还有——”他仰头对上陆硚的视线,在料峭微风里吐字清晰地说:“陆硚,其实我年纪比你要小。”
“叫我沈无鸣就好。”
说完沈无鸣拦下一架空载飞船,示意陆硚先上,然后自己单手拎着看上去就重量不菲的行李和背包上了船舱。
两人在舱内坐定后,隔音幕布快速落下。陆硚打开窗帘,露出外面的无边夜色。二十五世纪后这片天空下再无白昼,极度的奢华与灯火阑珊都被笼罩在黑天之中。
“我们去中管署档案室拿一份文件,就可以开始执行这次任务了,”沈无鸣从包里掏出一个恒温热水袋,揣在手里,“你有没有什么问题?”
陆硚先是摇摇头,又快速地点了两下:“任务具体是什么?”
“这个修正员实时任务手册里是有的。”沈无鸣往座椅内侧靠了靠:“你没读?”
“冤枉,我特别认真地读过,”陆硚说着从兜里拿出一个小本,摊开在沈无鸣面前,“只有八个字加俩标点。”
沈无鸣盯着豆腐卷似的纸页,沉默两秒,抬手用指尖按平,看着上面最新浮现的一行字:
去见沈无鸣,听他的。
沈无鸣:“……所以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一些,比如神迹里出现了超现实的现象,有些人被困在了里面,”陆硚回忆着江双岸的话,“需要我和你身披金甲圣衣,架着七彩祥云去拯救众人。”
“……”沈无鸣抿了下唇,“算是吧。”
“从上个月十三号起,中管署高层检测到神迹里出现悖论事实,也就是你刚说的超自然现象,违背了一直以来人类对神迹‘平行时空历史’的定义。X署长很重视这件事情,所以选了五组人去解决这个问题。我和你就是其中一组,代号……五二组。”
陆硚疑惑,偏了偏头:“哈?”
“因为我们要从《周易》六爻中的第二爻和第五爻卦位进入神迹,”沈无鸣解释道,“但后面一切都属于未知,神迹检测系统无法预知我们到达的地方,也无法判断神迹情景。”
陆硚似懂非懂:“所以这是一个概率事件,能不能到正常的地方是随机的?”
“不是,”沈无鸣否定,“我们一定会去到不正常的地方。”
陆硚:“哦。”
“不是还要救人吗?既然去到的地方是随机的,那怎么救?”陆硚歪头靠在仓壁上,“靠运气?能遇到的救,遇不到的就算了?”
沈无鸣摇摇头:“神迹里的时空是互通的,因为时间永远连续。只要有一个悖论时空被打破,就可以连通其他神迹,里面的人自然能带出来。”
“提前和你说好,我不救自愿沉沦的人。”
陆硚点头,状似不经意地说:“沈哥,我发现你好像很熟悉神迹啊。神迹里众生千千万,我都要猜你是不是从里面偷跑出来的了。”
沈无鸣笑了下,稍稍抱紧了手里的热水袋:“没准呢,说不定我还是骑着扫把出来的。”
“Harry Potter?”陆硚眨眨眼,视线往下落在沈无鸣的手上,“沈哥,你是不是怕冷?”
沈无鸣嘴角僵了一瞬,随后淡淡道:“有点,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待在大雪满天的地方。不过抱热水袋单纯是因为体寒。”
说着,沈无鸣两指快速碰在陆硚手背上,问:“是不是有点凉?”
陆硚心想,何止是有点凉,这分明是冰疙瘩。方才沈无鸣两指点在他手背上时,就像是冰块落在上面,凉的陆硚一个激灵。
怎么有人的手能凉成这样?
“快到了,我看到中管署的哥特式尖顶还有投影出的星空了。”沈无鸣放下热水袋,掏出一盒雪茄,朝陆硚看去:“介意吗?”
“当然不。”
沈无鸣两指捏出一支雪茄,叼在嘴里,另外划开一根长柄火柴,待火焰变纯时才放在雪茄的茄角下。随后他轻轻吸了一口,吐出薄雾似的烟圈。幽绿色的眼睛被蒙在雾后,遮盖住刻意的友好与温情,就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陆硚靠着椅背,目光虚虚落在沈无鸣脸上。那双幽绿色的眼睛太过好看,像是星火猛烈地撞进深潭里,在极度的暴力冲击中迸溅出强劲的视觉吸引力和美感。
当一切摧毁,白昼成灰。
太阳在黑暗的光影里陨落。
群星与白云一同消亡。
唯有海波如碧,千丈寒水无疆。
“你好像,很满意我这张脸。”
沈无鸣按灭雪茄,微微倾身向前。陆硚在那一瞬间闻到雪茄残留的余韵,略浓的可可粉香混合着皮革、榛子和咸焦糖的气息,是老化室波西米亚诗人独特的味道。这种雪茄最初产于多米尼加,后来停产了一段时间,复产地变为尼加拉瓜。
这股残留的雪茄味是从沈无鸣身上传来的。
沈无鸣稍仰头看着陆硚,刻意地弯起眉眼,像一头懒散的狼,问道:“好看吗?很喜欢?”
陆硚有一刹那的局促,不过很快又恢复了从容,点头:“当然。好看的皮囊永远会吸引人……”
沈无鸣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冲陆硚一笑,单手拎起笨重的行李箱和背包,打开隔音幕布:“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陆硚同志,你的任务前第一项测试评级为C。”
测试评级?陆硚一挑眉:“所以这束玫瑰也在测试范围之中?”
“不是。”沈无鸣拉开飞船舱门:“这是我对你的一项礼仪。”
飞船的机械震动声渐渐停歇,悬停在中管署哥特式建筑的上空。沈无鸣飞身跳了下去,无任何防护措施地直直下坠十几米,而后准确的踩在飞扶壁上,几步冲锋停在彩色玻璃窗之前。
不,并没有停下来——
那只是一个短暂的停顿,如同疾风骤雨前转瞬即逝的平静。因为下一刻沈无鸣就徒手砸向了那面玫瑰窗,用一种完全暴力的方式击碎了映着宙斯神像的纹理,玻璃碎片暴雨似的落下,哗啦哗啦,沈无鸣在暴雨里逆流而上,翻进主楼内,末了回头冲陆硚招招手:
“跟上我。”
陆硚看着脚下万丈高空,回以沈无鸣一笑,抱着玫瑰纵身跳下。
中管署的档案室建在顶楼的最北角,沈无鸣方才砸开的窗户正对着档案室的大门。门前站着一个身量高挑的中年人,披着纯黑色军方制服上衣,皮制面具遮住下半张脸,顺着高挺的鼻梁露出有神的眼睛。
“哦,沈,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没了你,我简直像鱼儿失去了热咖啡。”中年人单手搭在沈无鸣肩上,“我刚刚在理事厅听到玻璃的破碎声,就知道一定是你来了。只有你才会用这么独特的方式进入中管署的顶楼。”
如此暴力的方式,沈无鸣确实是中管署头一份。
沈无鸣一边解锁档案室的大门,一边饶有兴趣:“我记得理事厅在三楼,而这里是第九楼。”
“我换了一副更精密的机械耳朵——这位就是你的小朋友吗?长的可真标致。”中年人朝陆硚望过去,“你好啊,陆硚。”
陆硚向前一步,对中年人敬了个礼:“署长。”
距上次年度大会已经过去三年,这还是陆硚第一次近距离见到X署长。这位一力推行HRP计划的中管署最高执行长官并没有陆硚想象中的那么严肃庄重,相反的,挺拔的脊背和轻松的语调让那人看起来像一头慵懒的豹子。
X署长摆摆手:“不用拘谨。玫瑰是沈送的吗?红玫瑰很衬你。”
陆硚如实回答:“是沈哥送的,谢谢夸奖。”
“你的小朋友很有礼貌,沈。”X署长冲沈无鸣一挑眉,“你可以向他学习一下这种礼仪。”
此时,沈无鸣刚好打开档案室的铁质大门,金属转轴间摩擦出吱呀一声,他侧头看过来,陆硚正把目光投向他。
“他比我要大一些。”沈无鸣对X署长道,“你知道吗,在很多时候,礼貌是不熟的象征。我和你之间不存在这种礼仪。”
沈无鸣拉大了铁门示意陆硚进去,神情舒畅:“他在我面前就没有这么有礼貌了……”
走到门口的陆硚脚步一顿,停在门框前,柔和一笑:“谢谢沈哥,沈哥辛苦了。”
沈无鸣:“……”
X署长哈哈大笑,对沈无鸣投以一个略表同情的眼神,而后幸灾乐祸地顺着螺旋式楼梯的扶手滑了下去。
几秒后,一双黑色高帮靴子踩在理事厅的会议桌上,X署长从天而降,激起几声惊呼。年青理事员不小心碰倒了面前的酒杯,连带着整排的红酒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红酒瞬间洒了满桌。黑靴从容地蹚着猩红黏腻的酒水,在一阵喧哗中走到会议桌最前方,两指轻轻在桌上一敲。
理事厅瞬间安静。
X署长目视前方,没有看向任何人,“我很抱歉。我们可以开始今天的议题了——有关人类自我主体意识的讨论。”
“有关人类自我与历史的文档一般会归为A类,放在储存架最顶层的位置,”沈无鸣带着陆硚穿梭在林立的圆筒状储存架间,“除此之外,其他的所有文档都按年份排放。”
沈无鸣随便指向一个储存架:“比如2263年的文档会从下到上分十二格,代表十二个月份,再从左向右按日期放好。”
“那我们要找哪一份文件?”陆硚问道。
“一份有关坂米斯精神病院的文件,”沈无鸣抬头看向雕有青龙卧山像的天花板,“那应该在最顶层的储存架了,我上去一趟,麻烦你在这里等我。”
陆硚乖巧地答应:“好。”
待沈无鸣的身影消失在长梯尽头,陆硚立刻收起脸上的笑意,将那束玫瑰扔在地上,俯身抽出一份2263年12月31日的文件。
那份文件被保存的很好,每一页都用塑封膜包了起来。首页上赫然几个大字:Götterdämmerung研究实验记录。
【项目等级】:最高级
【实验对象】:S000号实验体(东君/尘风过)
【实验过程】:常规实验体研究手段,外加[涂抹痕迹]
……
他终于醒了。
……
【实验结果】:当年的研究因实验室意外烧毁而结束,S000号实验体不知所踪。深表遗憾。
注:当年实验人员全部死于大火,此项实验记录为多方考古所得,仅做参考。
陆硚往后翻了翻,后面几页全都是白纸。他再次看向文件的首页:Götterdämmerung研究实验记录。
Götterdämmerung是一个很常见的德语单词,直译过来的意思是“诸神的黄昏”——西方神话里注定的末日之战,阿萨神族与巨人族、魔物展开斗争,最终决战后众神陨落、世界在毁灭中重生。
所以这份记录是否说明,中管署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察觉到“神”的存在?陆硚心想,他们当年把尘风过作为实验体,展开了一场名为诸神黄昏的研究计划,是为了什么?
好奇,探索,还是另有……
上方楼梯传来细微的踩踏声。
陆硚快速地将文件放回原处,捡起地上的玫瑰花。他站在原地等待着沈无鸣下楼。
不得不说,沈无鸣挑玫瑰的眼光很好。陆硚看着手里的亚玛海红玫瑰,这是一种经过改良的特殊玫瑰品种,生长在亚玛海的沙滩泥土上,在海风和咸水里萌芽,然后怒放,再怒放,于雷雨交加的浪潮中开出最鲜红摇曳的花,长出最幽绿的叶,如同枯木终于生出骨血。
如此称心如意。陆硚低头埋在玫瑰里,心里又重复了一遍,如此称心如意。
少顷,陆硚轻轻一笑,吻过玫瑰丛,小声说:“我本以为,我的第一项测试评级会是D。”
“你的标准好像没有我想象的严格,沈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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