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年雨季

　　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小人论心不论迹。台风要是个人物的话，处于风暴中心的台风眼却风平浪静，到底是单纯还是残忍。或者二者本就一线之隔。
　　论迹台风为灾难，与“君子”背道而驰。论心若是无辜，可否称得上“不知者无罪”。
　　当然台风万万不可能用君子小人来归类，它所造成的群体伤害，更像是无知者无畏，如此罪孽滔天而受害者束手无策。
　　那倘若并非罪大恶极之人， “攻击”范围小之又小，造成的伤害更是完全无关旁人，可对于仅那一名的受害者而言，此人的确论心无辜，又当真论迹残忍。人人眼中的“君子”，唯独于他而言成了“小人”，他能否声张，他如何接受，他怎么辩解。
　　当年大哥走了，他第一次感到心如刀割，恨意四起，不知道恨谁，于是恨大哥，恨自己。恨大哥撇开他离去，再也不肯看他一眼，再也不回应他分享的琐事，再也不同他扳手腕甩膀子。恨自己也许还要活在这世上，无数个夜晚从失去大哥的痛苦中惊醒，永远走不进有大哥来笑话他的梦境。
　　然后陆巧出现了。他才明白，他搞错了，并非死亡，更不是大哥，分别才是痛苦的种子。
　　陆巧填补了空缺。他重获了一颗完整无缺的心脏，变得愈发强壮有力，哪怕他妈最终提前病逝，他也心存侥幸，坚信陆巧的存在足以维系他的心脏持续跳动。
　　等他发现自己的错误时，早就为时已晚。
　　他怎么能擅自将陆巧同他脆弱的心缝在一起。在他明知，陆巧完全不知情、不可能、不允许的前提下。
　　陆巧离开时很轻松，表面上的确是一件寻常的小事。
　　对他来说，无异于世界末日。
　　他不知道人少了心该怎么活下去。就算他们再相逢，重相见，他的心也无法延续欺骗。有一样东西陆巧永远都不会施舍给他，也不该给他。所以他的得到的、拥有的，所有愧疚和同情，无非是在消磨着陆巧的善意和情谊。
　　伍序心知肚明，清楚陆巧并非有意，可自己一定要把伤口暴露出来，才能让对方领会自己的痛苦。如今九年已过，再怎么放任不管、无可救药的伤口早已结痂，新长出来的血肉冲淡了伤疤，见到利器的一瞬，复苏的痛苦却变本加厉，原来从来没有愈合过。
　　他的旧伤见到了旧人，他的旧爱已走出了旧日。
　　可他的老伤口却传来了新痛苦。对着他呼之欲出，有失而复得，有求之不得，千百种痛苦纠缠不清，大脑叫嚣着离开痛苦的源头，身体卑贱地屈服于真心。
　　真正的小人只有他自己，贪婪，自私，对痛苦上瘾，对回忆麻痹，对幻想痴迷，对孤独免疫。
　　……
　　等风暴停止，等情绪平息，像是等灵魂熄灭，魂魄弥散。
　　伍序坐在电脑桌前面，鄙夷自己的脆弱，蔑视自己的坚强，但不后悔自己的冲动。
　　他们可以做回朋友，最好是直接做回陌生人，反正也不会有“更好”出现，一切都比做敌人好。
　　但是想想做敌人也很有趣，可能性也远比另外一种大得多。他们可以彼此相恨，这么深刻的感情，对于陆巧那样一个正义的好人来说，同样可以难忘终身。
　　不如让他一辈子忘不掉我，一辈子也摆脱不掉我。也许会比我自己逃来躲去一辈子容易得多。这样能看到陆巧很多从未见过的表情，也能听到本来没机会听到的话——毕竟甜言蜜语不一定是真话，但污言秽语却是发自内心的。
　　伍序在心里漫无边际地设想起来，享受自己的恶劣和卑鄙。独占陆巧全部的负面情绪和消极因素，成为他唯一恶语相向、全力抵抗的仇人。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事。他简直想敲进键盘里。他总是写脱离现实的东西，从前是读者爽，后来他自己也有快感。
　　比如《全年雨季》。当然这本好像只有他能感到满足。
　　他肯定安昶是个知足的人，并且她拥有过成舒，还能干脆利落地选择离开男人的庇护，往后他们毫不相干，但各自能够正常地生活下去。他们彼此都不可能后悔，这是最棒的决定，最赞的结局。
　　他以为自己写了一篇非常理想主义的作品，结果很多人不买账。好在如今早已熬过去所有活不下去的窘迫，往后他只想创作更多令自己满意的产物。
　　他大多时候在发难，花很多时间去憎恶，偶尔心软，间或心狠，但少有恐惧和畏缩。可敲门声却让他的心猛地一震，生生从阴暗的内心世界抽离，断的一干二净，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去开门。
　　伍序犹疑了一会，直到外面再度响起声音：“您好！我们是乾坤家具……”伍序一把拉开门，小小的过道塞着几个猛汉，见到他停顿了一下，接着更加热情地开口道：“老板好啊！今天是咱们上门安装家具的预约时间，您看现在方便不，我们随时可以到位！”
　　伍序心里一秒有了答案。他默认，让开身子，走到窗边一眼看见家楼下停着的货车。然后掏出手机，看见几个未接来电，显示是这个搬家公司的。
　　他拨给陆巧，那人跟早已准备好了似的，在他刚拨出时便迅速接听。
　　伍序没想到他会接的那么快，一声长长的、仿佛是七窍共同吐出来的叹息，就这样一丝不漏地传入了陆巧的耳朵里。
　　偏偏陆巧还当没听见，“喂？上门了对吗，你看看那些你喜不喜欢，他们说三个月内都可以退换呢。”
　　伍序一手握手机，另外一只手徒劳地在空中上上下下，不知该如何动作，既想扶额，又想揉眉，还想捂嘴，更想掐脖。
　　“陆巧……”
　　“你有什么喜欢的想怎么装都可以跟师傅说哈，拜拜！嘟嘟嘟——”
　　伍序：“……”
　　陆巧没有进去过他的卧室，也算是给他保留了最后一点点熟悉的生存空间。除此以外，但凡是陆巧到过的地方，用过的家具，厕所和厨房，还有那张只是让他躺了几个小时的沙发，总之最后除了他已经换好了的门把手，伍序对这房子生出了一种没必要住下去了的陌生感。
　　他点进去与“623”的聊天框。
　　二三事：多少钱。
　　陆巧过了很久才回复。
　　623：谈钱多伤感情。还好我们也不是亲兄弟，就不用明算账啦。[可怜]
　　伍序：“……”
　　623：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我没有乱花钱，你也可以为我买家具呀，就挑你喜欢的。[可怜]
　　623：不过我的家具还是八九成新的呢，你要是给我买了，才是乱花钱，那就太过分了，知道吗。[可怜]
　　伍序：“……”感觉自己离彻底失语也不远了。
　　……
　　那天伍序到最后也没回复他，不过好在也没有直接给他转账什么的，更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搬家公司也出现在他家门口。
　　车借给一脸苦瓜相的罗炽后，他就一直窝在家里。
　　没想到大学的舍友一个个都这么有军师天资，除了顾哲越，还有罗炽——他同罗炽三言两语交代清自己和人吵嘴了，然后这个老妈子就奇怪地看着他，道：
　　“你居然会跟人吵架？！你不是好好先生了。”
　　陆巧默不作声，心如死灰，万念俱灭。
　　罗炽就开导他：“想挽回就要有所行动啊，别光说不做——这种最贱了！想想人家最需要什么，你给不给得起。”
　　……
　　等伍序真的头一回主动给他打来了电话，挂断后他就立马兴奋地联系人在外市的罗炽，后者三分恶心七分惊讶地不解他怎么这么容易满足。
　　陆巧笑嘻嘻道：“嘿嘿，我还不知道你，豆腐嘴，刀子心，呵呵呵。”
　　罗炽一脸凌乱：“……说反了吧你。”他明明是刀子嘴，刀子心。
　　“不是，这算哪门子主动啊，你都等于给他买了半套房了，他至少亲自登门道谢，也才基本算做到了礼貌客套而已。”
　　“你挑朋友的眼光到我这里之后就是悬崖了是吧。”
　　“……别乐了，你还是别联系他，等他找你，知道吗，喂，喂？听到了没有啊……”
　　……
　　于是他就在家中打坐静候，煎熬苦等，盲从罗炽的建议。
　　等来等去，三天像三年，没等到门铃响，倒是又等来一通电话。
　　一通来自新英的电话。
　　伍梅，伍序的三姐——有消息了。
　　陆巧当机立断把罗炽的话抛之脑后，鞋一踩上就想立即见到伍序。
　　这几天他还一直等着人家上门，他设想过不同的情境，演绎出各种可能的对话，走近门又浮现出伍序站在门框下，说道“外套，还有伞”的场景。
　　陆巧怅然若失，非要给伍序找到一个上门的理由。也许他会来道谢……可能他会特意来骂人……或许他只有这一把伞……万一他突然又不想丢掉那件旧外套……没准他顺路就……
　　他无声叹了口气，嘴角耷拉下去，一点一点，用犬齿磨着舌尖，锁好门后一转头和蹲坐在地上的伍序对视。
　　伍序：……
　　陆巧：……
　　……
　　深夜的列车人并不多，他们只带了一个行李箱，简单塞了点衣物，没打算在新英多留。不过伍序肯同他回去，陆巧还是非常雀跃。他想，看来伍序是真的很亲这个小姐。
　　因为在小学上班的缘故，他的作息不得不比自己上学那会儿还规律。往常这个点了，他梦都能做到第二层的程度，现在却有些受不住的亢奋。
　　班上有几个疑似多动症的小男生，具体的表现其实就跟他现在一样。只不过号称鹰眼的燕老师此刻却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过高的兴奋度，也没有意识到这即将为他带来些什么。
　　伍序已经和他换了两次座位，一次他说要看黑灯瞎火的窗外，一次他非要让自己看空无一物的窗外。两个人的胳膊紧紧挨在一起，陆巧虽没有在安静的车厢动嘴，小动作却没完没了。伍序能想象到这人每晚睡前的一系列流程，倒数第二步就是现在——不停变换姿势地捧着手机一通狂看。
　　伍序微微侧头，看见昏暗的光勾勒出那人在夜晚显得格外柔和的轮廓，每一根发丝都外表柔软，只有拔过的的人才知道那跟橡皮糖一样强韧。又在笑，一天到晚，怎么会有那么多值得他开心的事。
　　他一直觉得陆巧长得很像狗。或者说某种狗长的像陆巧也行。陆巧小时候一定是小狗崽子，长大了就是狗崽子。在高中的时候陆巧偶尔冲他发火，他都会脑补汪汪叫的声音。
　　伍序偷笑够了，手背覆上他的屏幕，将手机从他手中抽出，催他要睡快睡。
　　陆巧手指还多滑了一下，嘴还咧着就立刻离开座位说放个水就睡。
　　伍序注意到大腿上的手机尚未息屏，手指微微一动，摁下按键的眨眼间，他已然将屏幕里的内容刻入眼底。看来他才是当之无愧的鹰眼。
　　一来换做平日他可没有过目不忘的神力，二来他并无意窥探陆巧的睡前读物——可这不光真的是“读物”，作者和他居然还是相互“认识”的。
　　等陆巧回到座位边，无辜地对上伍序的眼神，拿过自己跟烫手山芋一般的手机，下意识解锁，呆滞了片刻。他的大脑和大肠都在上下齐声嘶吼——为什么不设置自动息屏！
　　本来两人就几乎是严丝合缝地靠在一起坐，现在陆巧一着急，那气势是恨不得要坐他身上来，一张嘟嘟囔囔也不嫌烦的嘴贴上他的耳廓，一顿气音输出：“我不是乱花钱啊不是没缘由的我喜欢你写的文所以给作者起个勉励作用而已那些钱除了让我的文字世界网络空间更加美好之外对我没什么影响的啊而且你的书有助于我的睡眠天下没有免费的良药这是……”
　　伍序的表情变得很奇怪，陆巧是如何碰瓷到他家门口的，想来是不言自明了。
　　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句，“看来你不傻，看到纸条也没想过去首都。”
　　陆巧摸摸鼻子，乖巧地住嘴坐正，闭上眼后暗暗想到，看来要誓死守卫的秘密又多了一个，绝对不能叫他误会我有点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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