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黎客

　　江岚联省共和国，沃伦专员辖区，卢布林斯克。
　　北辰黑洞本身等同于一个高强度的引力源，这引力源塑造了极灿星海高密度的恒星团，也塑造了极灿星海西密东疏的地理特征。因此，从人类开拓极灿星海之时起，几乎所有的征伐最后都是西方的大国凭借大体量的优势夺得胜利。高密度的星系圈也是江枫能够一跃而起成为极灿星海第一强国的底气所在。
　　虽然重华之乱年间江枫元气大伤，但余威仍在，荣光仍在。而谢洛斯坦整合了中部的大量邦国和贵族领，在连年不断的血与火中淬炼出了一支强悍的军队，也是极灿星海的一霸。相比之下，位于极灿星海东方边境，由于凌斯尔提亚“非人”特质而隐隐成为域外的江岚则显得有点不够看了。
　　在旧白江尚存于世的时候，这里是白江，谢洛斯坦和旧洛川的交界之地。盗匪丛生，境内鸡犬不宁。海盗们开着简易改装的破船，穿着太空服横行宇内，打家劫舍，时不时占领个把地表，来一次随机的轨道轰炸。这是江岚的常态，也是周遭商船的劫难。
　　至少数百年前是这样。
　　白江，谢洛斯坦与洛川将“江岚王国”彻底变成了一个历史名词，江岚这个名字也变成了一个地理概念，三国各执其中一片，旧江岚仅余围绕江州的数个星系苟延残喘。善战的江岚海盗加入了白江的常备军，他们野蛮而嗜杀，近乎是人类公敌，但在帝政土崩瓦解，共联者上台后，他们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又摇身一变，成了“非人疆界中最后一支还在抵抗的人类”。
　　重华之乱结束后，洛川被肢解成三十个独立实体，谢洛斯坦吐出了先皇扩张的全部成果。江岚便在此基础上重新复国，在江枫和江陵人的支持下成立了联省共和国。
　　越往东走，夜空就越干净。一轮又一轮的跃迁后，北辰之环也变得模糊起来。一队最新式的集中型战舰由新锐军官们统领着，从永京出发，驶向八十九次跃迁外的卢布林斯克。
　　江乾月走上了观察台，望着远处逐渐显出轮廓的跃迁点。苏云沐拄着拐飘了过来。她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大半，但还是没法更自如的移动。她看向跃迁点的位置，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到哪了？”
　　“沃伦外环，”江乾月道，“还有一次跃迁就到卢布林斯克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恢复的挺快，等再跃迁一次我应该就能把拐棍扔掉了，”苏云沐笑了，“医疗舱待命呢，我身体也没什么大碍。”
　　江乾月整个人似乎都轻松了一些，语气也跟着活跃起来：“那就好——我开始还有点担心你身体吃不消。”
　　苏云沐摆摆手：“那你得赞美现代医疗技术，没有现代医疗那我中弹的时候就挂了。要跃迁了吧，我看快到了。”
　　“没那么快，”栎海瑶的声音从通讯段传来，悠悠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失真，“你看到前面那些船了吗？搁那排排坐呢，没十几分钟不算完。江岚的跃迁点废物的要死，甚至还要排队的。”
　　江乾月道：“那是因为你废物，你要是能黑进系统里面去我们就能插队了。”
　　“得了吧，我黑进去你也没法插队，你那破船飙的，我怕队没插成船先散架了。”栎海瑶懒洋洋地说道。
　　两人随口互怼了两句，栎海瑶先切断了通讯，江乾月耸了耸肩，也切断了通讯。他转过头去，苏云沐面向着他。终端开着，刷着什么东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江乾月：“……”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觉得苏云沐有些异常。
　　“……她怎么坐的那么近？”
　　这话是心里默念的，隐隐的带来了一股不自然的意思。江乾月问道：“有啥事吗，朋友？”
　　“啊？没有，”苏云沐愣了一阵，摇摇头，“就是看看你干嘛。”
　　“等着呗，能干嘛，”江乾月愣住了，“这几天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先不说这个，刚刚克里斯托夫来信了。”
　　“江岚的元帅？”苏云沐正色道。
　　“不只是元帅，”江乾月皱起眉头，“此人之前是江岚的常备军官，没经历过群星会战。但战后一手主导了江岚独立复国，师从江岚第第一任政府总长，几乎是传奇了。”
　　“信上面怎么说？”
　　“我们进入卢布林斯克后不会停在行星地表，而是直接到太空军的前线基地，”江乾月召出信件，抄送给苏云沐，“我们的主要任务是研究他们的武器装备，物资给养，还有军队的战斗方式。并适时提出修改和改进的方案。”
　　“这很正常，毕竟我们来这里是协助他们作战的，不是想着来倒腾物资的，”苏云沐草草翻阅了一下通告，点了点头，“我们拥有多大的指挥权和控制权？”
　　“不到20%。”
　　“算厚道了，毕竟不像天扬集团那帮人一样，找个由头变着花样从你兜里掏钱，改进政策一点不听，”苏云沐乐了，“典型的运输大队长。”
　　面前的船只一艘艘减少，航道重新开放。
　　“准备跃迁了，安全带系上。”江乾月提醒道。
　　“核验通过，准许放行。”
　　时空扭曲，面前的星空蓦然变色。黑白二色分明的星海霎时被撕裂成了三个部分：舰艏的群星急剧增加着亮度，颜色也变成了青色和绿色，点缀在天鹅绒般的黑暗空间中，自发聚集起来。舰艉的群星则四散开来，颜色变得赤红，并迅速暗了下去，人为的以飞船为中心，把世界分成了一绿一红两个色块，让人想到远古时代的红绿灯。色块之间的亮星则被拉成了无数笔直的纯白细线，仿佛天神厮杀时坠落的光矛，让人身处其中待久了有些疯狂般的头晕目眩。它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而这段窒息感的持续长短无法用时间衡量，穿越跃迁点的那一刻时间不存在。
　　在那种无限长又无限短的凝滞感过去以后，巨大的惯性袭击了这艘飞船。安全带把所有的乘员死死压在座椅上，一个全息窗口显示在新的检查站外围：
　　“跃迁成功，江岚标准时间17：20，欢迎来到卢布林斯克十六号检查站。”
　　“比预想的要快一点，”江乾月收起对话框，“你要不要休息一下？还有一段路。”
　　苏云沐笑了笑，摇摇头，“我坐这就好。”

　　卢布林斯克外环，L-748太空港
　　整肃的气氛扑面而来，气闸对接时卷起一阵微风。江枫的众人走进这座空间站的接待大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您好，请问是江枫的教官吗？”一位上校走过来，敬了一个礼。
　　江乾月行礼：“是，我是江乾月。后面两位是永京政务厅派来的联络专员，负责双方的对接和协调事宜。”上校愣了一下，刚要发话。
　　“毕竟江枫是政务厅为大，向来禁止军队擅权，”苏云沐上前一步，抢先道：“况且，我们之前也算是江枫军队的一员，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可以让我们协同，想来不会出现胡乱干涉的现象——也请元帅大人放心。江枫此行是协助贵国打仗的，不是搞乱贵国的。”
　　上校愣住了，苏云沐偷偷的朝江乾月交换了一个眼色。她和栎海瑶到的委任状里实有这项要求，务必要让政务厅知晓全局。江乾月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上校。
　　上校犹豫了三四秒后，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三位随我来，余下的朋友们请在此稍事等候，会有弟兄来告知后续的安排。”
　　江乾月转身示意，后续的来人们行了一礼。上校领着三人穿过大厅，走向一座升降平台。
　　升降平台嗡鸣一声，缓缓上升。栎海瑶瞄了一眼四下环境，几不可闻地低声道：“安全。”
　　“我们到了，”上校做了一个手势，“请三位往前。”
　　栎海瑶还要问些什么，被苏云沐一把按住。四人离开升降机，经过一条走廊，来到密封门前。
　　江岚的元帅来了。
　　气密舱门打开，两边的温差与气压差带来了一阵风。江乾月连忙上前迎接，余下两人对视了一眼，有些隐约的不安。
　　克里斯托夫·鲍文特，江岚第二联省共和国总司令，也是江岚这一前线桥头堡的实际控制者和话事人，正在缓缓穿过对接舱走来。
　　少年有些消瘦，几乎是藏在风衣的阴影里。戴着黑手套，手套与衣袖之间裸露出的一圈皮肤呈现出不似活人的苍白，是常年太空生活留下的风霜之色。他的身躯挺直着，看上去比苏文棠高，却比后者看上去更弱不禁风。胸前排的资历章很少，对于一个国家的军队控制者来说，有点过于少了，由此能看出他的年纪不是很大。胸口与资历章并排挂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卡通胸针，是一只小猫抓着树枝——看着像是女孩子会喜欢的小挂饰，却不像是应该出现在将军身上的东西。江乾月似乎没有在意克里斯托夫身上的饰品，只是简单的行礼，交流，反倒是身后扮演盆景的苏云沐和栎海瑶皱起了眉头，偷偷交换了一下目光。
　　克里斯托夫的头发扎得很长，却反而看上去比江乾月还年轻。他的脸相当干净，眼睛比一般人大些，眉宇间有种挥之不去的郁气，微笑似乎总是不上眼角。他和江乾月握了握手，目光扫过全场，在苏云沐胸前挂的总务司胸针上停留了片刻，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做了个手势，邀请三位代表前往战情室，讨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这是江岚军团在太空中的指挥中心，”克里斯托夫简单道，“我们本想按计划在地表举行迎接仪式，商讨下一步对策，但是很抱歉，卢布林斯克地表现在并不安全。”
　　“我们明白。”江乾月点点头。
　　“我们收到贵国的求援请求便过来了，”苏云沐道，“军事顾问团共有三千人，皆是在群星会战中参与过的老兵和高级军官。”
　　“这很好。”
　　“按照协定，江枫的代表将进入江岚军团的各个角落，进行一系列的指导和协同作战。”苏云沐继续道，“江枫已经决定全力支持江岚的战争行动，下一批补给和援助也将在三天后到达卢布林斯克。”
　　“您代表江枫政府吗？”
　　“在江岚，是的。”
　　“那好，女士，政府的事情跟政府谈，我们这里只谈军事——”克里斯托夫一挥手把苏云沐禁了言，按动对话框，军事地图从投影仪中拓展开来，“目前的情势就是这样。”
　　在旁边一直充当盆景的上校走过来，手执一根长杖指点着：“共联者已经深入星系腹地，离最近的补给站和跃迁点已有数千个天文单位，大量的星城和空间站在其手中。其补给区和占领区已急速扩大——至少在卢布林斯克一线，凌斯尔提亚已不再拥有兵力优势。”
　　“这会是一场防御反击，”克里斯托夫接过长杖，星系图被放大，上面清清楚楚地标示着江岚的军事存在与共联者的军事据点，“我需要韦瑟芬坚守住北下A-C线的桥头堡，这条线必须守住；第二军团要守住南上方的索德林要塞。这样，共联者在A-C一线碰壁后，他们便会自然而然地分兵寻求在‘索德林平面’寻求缺口。余下的部队将由我亲自指挥，从地表出击，袭击朴茨威廉小行星，那里是共联者两个军团补给线的薄弱口。接下来，南上北下两线军团就会里应外合，一举粉碎凌斯尔提亚的主力。”
　　“我认为不行，”江乾月摇摇头，“过于大胆且理想化——江岚士兵已经过于疲惫，更何况刚经历过溃败，在这种情况下部队的士气是明显不足的，大胆的反击只不过是无谓的牺牲罢了。”
　　“江枫希望的是以一场小规模的反击换取对共联者的有条件和平。”苏云沐道，“按照现在卢布林斯克的军事能力测算，这不仅是最稳妥的方案，也是对民众而言代价最小的方案。”
　　克里斯托夫摇摇头，“女士，您只代表江枫，但我要考虑的是整个江岚——如果贵国想要我们苟且偷生，那很简单。我们不需要在卢布林斯克打这一仗，大可在江州订城下之盟。但如果贵国不认为江岚数百年的艰辛是一种玩笑，是一个笑话，还愿意为我们的战争提供助力的话，那么您也应当明白，在此种形势下非得用一场豪赌改变战局不可。”
　　……
　　卢布林斯克东部跃迁点，凌斯尔提亚前线基地。
　　“他们是这么计划的？”丹尼尔·奥列格手握着一条消息，有点不确定地问道。
　　“据线人传来的消息是这样没错。”一道思绪流过他的神经。
　　“……太冒险了，”丹尼尔攥着消息，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不像是那位江枫将军会做出的决定，你确定是江乾月将军亲临卢布林斯克？”
　　“是这样没错，线人发来了照片，没有合成痕迹。”
　　“如果是这样的话……”丹尼尔思索着，旁边的亲兵递上一杯水。他思索了一阵后，松开了手，删掉了消息。
　　“将军您这是……”
　　“这应该是假消息，麻痹我们用的，这个计划肯定不是江岚的真实计划，他们想搞事。”丹尼尔坚定地思索道，“江乾月不会那么傻。我们不用理睬这条消息。”
　　……
　　“你怎么看这份计划？”
　　散会了，江乾月离开了战情室。苏云沐紧紧跟在他身侧，栎海瑶去觅食了。
　　苏云沐神色不是很好：“我很担心。”
　　“怎么？”
　　“这个计划过于潦草，需要照顾的变量太多，要寄希望于三四个军团规模的战斗能够完全守住，并能以此为基础分兵反击……我看太玄了。”
　　江乾月默默点了点头，并觉得更不乐观了。
　　苏云沐顿住了脚步，“……等等。”
　　江乾月蓦地抬头。
　　卢布林斯克地表的天文台观测到了一颗彗星，拖着长长的彗尾划过群山之上的天际，而在掩映下的群山深处，千军万马已经架上了发射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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