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南柯

　　“柔然王庭的图腾？”孔阳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微微蹙眉，仔细端详着镜背，“这蟠蛇缠剑的样式，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前几日听拓儿提及，泰儿负责查办的邓员外案，似乎就与一个叫‘影刃阁’的柔然组织有关？”

　　话音落下，众人脸色骤变，窃窃私语声再起。邓员外案本就令人心惊，若真牵扯到敌国柔然，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丽妃本只想用柔然之物膈应宸妃，绝不想让儿子与这种要命的传言扯上关系，于是拔高声调道：“哎呀！公主是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拓儿向来谨慎，怎会随意提及？公主可不要随意猜测，平白惹人误会！”

　　宸妃从容起身，徐徐移步至巨大铜镜前：“拓儿能找到此等古物，想必费了不少心思。泰儿的确在追查邓员外案，若此物真能给他点儿线索，自然是好的。”

　　丽妃莞尔一笑：“姐姐莫客气。妹妹见识浅薄，哪懂什么柔然细作、影刃阁的。若能帮上泰儿，那更是意外之喜了。”

　　孔阳不咸不淡地插道：“看来拓儿在朝廷里讨得不少好啊，昨日我还听人夸，说工部这几年，被他料理得井井有条，连易大人都自愧不如。”

　　丽妃闻言，脸色又是一僵。

　　见丽妃的神色，杨柯对杜衡问道：“易大人很厉害吗？”

　　杜衡点点头：“易望林大人乃两朝老臣，也是凌渊阁十二功臣之一，如今虽官拜工部尚书，但他的话，六部不敢不听，就连在勤政殿也有几分份量。”

　　“既然公主夸赞端王，为何丽妃要生气？”

　　“公主这番恭维，虽听着不错，但分明是在讥讽端王殿下。”

　　“为何是讥讽？”

　　“端王殿下虽贵为皇长子，被当作未来储君培养，早早便被陛下赋予了协理六部的权力，可他终日沉迷于相扑顽耍，对朝堂之事不闻不问，连上朝都是能推则推，所幸有六部大臣们维持着正常运转，陛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些月端王殿下还因为将御书院的夫子轰出了长宁殿，激怒了陛下，罚他闭门思过，现下哪里有上心的可能？”

　　只听丽妃冷笑一声：“公主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不知是在恭维拓儿呢，还是在有意构陷说给陛下听呢？若是恭维，这后宫里没眼力见儿的奉承奉承他也就算了，若是故意说给陛下听，本宫还是奉劝公主离前朝的事远点儿，免得遭人非议。”

　　孔阳垂眸一笑，嘴角带着嘲讽和冷意，微末抬眼，定定看着她道：“看来丽妃娘娘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孔阳岂敢擅自评论政事，左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宸妃见丽妃脸色越来越难看，笑着道：“今日是本宫的生辰，谁要讨论什么前朝的事情，就罚她吃酒一壶！”

　　丽妃旋即接道：“妹妹不胜酒力，若要吃酒，还不如让妹妹喝两壶的白水呢。”

　　众人哄笑起来，气氛恢复如常。

　　杨柯早早吃饱，坐在座位上实在闲得无聊，见众人皆欣赏歌舞，便趁机溜了出去。

　　许是因为大家都聚在内殿，外殿竟反常地安静。

　　杨柯抬首望去，树梢新月弯弯，花园里的梨花开满，洁白落了一地，仔细一瞧，那梨花树下还坐了个通体雪白的梨花精。

　　杨柯走近一看，它一身月白镶银细花纹底长袍，大片的莲花在白衣上若隐若现，一根白丝线束着一半的黑发高高地绑在脑后，眉下棕色眼眸在月光下清澈皎洁。

　　这哪里是梨花精啊，分明是那晚帮她出宫的男子！

　　她心下大喜，正准备走近，却听男子无奈的声音柔柔地传来：“云舒，别再唤我进去了，我在这很自在。”

　　杨柯玩心顿起，柔声轻语道：“人家一个人寂寞呀。”

　　男子察觉不对，放下手中的酒壶，回过头来。

　　杨柯笑道：“都能喝酒了，看来伤口已经好喽！”

　　男子立即起身，如玉的脸上漾出怡人笑容：“原来是杨姑娘，又见面了。”

　　“杨姑娘？”杨柯记得上回明明未曾交换姓名，“诶，公子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男子怔了一瞬，轻笑道：“杨姑娘入宫之日的骁勇事迹，好像无人不晓。”

　　杨柯想到竹音馆里的囧事，干笑道：“这种事儿，还是少点儿人知道吧。”接着，她又反应过来，对方能安然在此处喝酒作乐，显然并非是个闯进宫的江湖混子，她旋即心里一沉，自己违反宫规出逃不说，还连带着将人家也拖下水，于是急声道：“公子，那晚的事……”

　　男子早已察觉到她的慌张，温声道：“放心，没有人知道。”

　　杨柯一愣，冒出些诧异：“阁下为何愿意帮我？”

　　“为何不能帮你？”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如玉般皎洁，“身在牢笼，却向往自由。我本是笼中鸟，为何要囚禁另一个？”他脸上的忧郁比那晚更加明了，举起手中的酒杯，“也许，美酒也能帮着排遣些烦恼吧。”

　　杨柯见他露出忧色，不禁安慰道：“都喝上酒了，还愁眉苦脸做什么？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男子似被她感染，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杨柯兀自走到栏杆边上坐了下来：“我降生在商贾之家，从睁开眼那刻起便被人瞧不起。如今因为几篇诗作无端被扯进了皇宫，却还被人污蔑是凭借师父的关系。如果要借酒消愁，那我岂不是得天天灌酒，迟早得在醉死承影湖里。”

　　男子听完朗声大笑：“多谢杨姑娘劝慰。不过，生在商贾之家又如何？被人污蔑又如何？时人不识凌云木，杨姑娘，这些流言蜚语不必放在心上。”说完将酒壶递给杨柯，杨柯接过也仰头灌了一口，甘醇酒香窜进心田，只觉一阵畅快淋漓。

　　杨柯虽讨得了遁光衣，却始终习惯不了皇宫里走一步想一步的调调，呆的越久便越觉束缚。这回碰到此人，行事作风与宫中人物皆为两样，本就稀奇，听他这番言语，真诚恳切，不禁感动，竟生出了知己莫逆之情。

　　杨柯余光瞥见他手边放着本《明斋广录》，书页微微皱起，估摸着翻了许久，“公子平日喜欢看些传奇话本？”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她，泠泠的月光照得他琥珀眼瞳格外清透，像是一只林间的小鹿。

　　杨柯将书拾起，翻了翻，道：“我也爱读姑苏悠悠客，他不仅写传奇话本，还作得一手好诗。”其实这姑苏悠悠客是两个人，写话本的是杨柯曾经的私塾同学苏逸，而另一个作诗的就是杨柯自己。他二人平日上学不爱听课，趁着先生不注意，喜欢在书本底下写点东西，后来写得多了，两人便胡乱诹了个笔名，出了些书。

　　男子认真道：“我平日里爱读他的诗集，见他还有传奇话本，便买来看看。”

　　杨柯听言心里一喜，随即又一奇：“诶？不对呀，我瞧你这本怎么章节不全，好像被删过。”

　　“原来如此，我初读时还觉得情节跳脱，本以为是自己肤浅，不理会作者深意，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哪有读者反省自己的？杨柯看着他无辜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何必为书找自己的不快？读得畅快便是好书，读得不舒服了，扔到一边去便是。”又继续胡诌下去，“这姑苏悠悠客我也见过，从前还在同一个书院上过课。彼人写文动机略显功利，见传奇话本风靡于世，便只做话本，再也不作诗了。不过他的水平嘛，倒是不错。若你有兴趣读一读全本的《明斋广录》，不妨稍等几日，我设法寻得一册，赠予你细细品读。”其实压根儿不是苏逸的错，就是杨柯自己懒，光贪玩不写诗，苏逸只得发些传奇故事出去维持名声。

　　男子听后，眼中露出赞赏：“能有杨姑娘如此胸有丘壑的人慷慨相助，在下实在幸运。”

　　杨柯脱口道：“我胸前只长了两坨肉，可没什么沟啊壑的。”

　　男子听言愣了一瞬，旋即敞怀大笑，又举起酒壶，酣畅快饮。

　　一口烈酒下肚，杨柯不免又冒出了长年混迹酒巷沾染的流里流气，不过对方竟不感觉冒犯，她不禁对他的身份更加好奇起来，于是问道：“敢问公子姓氏？以后也好常登门拜访、探讨诗作。”

　　男子方才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在下不过是个禁军侍卫，不足为名。”

　　杨柯打量了他一瞬，摇摇头：“看着不像。”

　　对方笑道：“哪里不像了？”

　　“寻常的侍卫要说武功高超，倒是不假。但若说起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就连字也是不认识的。”云昌吉不就是个例子，他从来只会舞刀弄剑，扔给他一本书，他能立马睡着。

　　“姑娘真是幽默。一文不识如何，耍枪使棒又如何，都不过是为人臣罢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公子这般才华入了羽林卫，岂不是有些浪费？”

　　“姑娘过誉了。我倒是十分佩服你，”他目光温和，语带欣赏，“能在规矩森严的宫中，保持自己的个性，实属难得。”

　　杨柯撇撇嘴：“什么个不个性，整日被关在这鸟都不来拉屎的地方，我要先被闷死啦。”

　　男子抬眼，望了望飞檐之上的皎皎明月，唇角轻轻上扬：“今日月色正好，如此良夜，困在笼中，真是暴殄天物，姑娘可愿答应，随我出去走走？”

　　杨柯眼中倏然亮起惊喜的光芒：“你的意思是……？”

　　男子不再多言，只含笑拉过她的手腕：“跟我来。”

　　他领着她避入宫墙下一处极不起眼的阴影里，指着墙角一条几乎被藤蔓完全遮蔽的狭窄缝隙：“看见这条路了么？”

　　杨柯揉了揉眼：“哪儿？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啊。”

　　男子屈指轻敲她额角，低笑道：“装傻。”随即指尖轻轻拨开一层藤叶，露出微光，“看，就是这儿。”

　　杨柯佯装才看见：“哦——是这儿呀！”

　　“从此处侧身而过，沿墙根向西行十步，能见到一处排水暗渠，渠口虽窄了些，但足以通人，出了渠口便是邻坊的街市。”

　　杨柯一听，立刻两眼放光、摩拳擦掌，男子不由轻笑，抬手轻按住她的肩头，“杨姑娘，先别心急，且听我说完。”

　　“不急不急！”杨柯连连摆手，双眼却牢牢盯着那缝隙，小声嘀咕道，“就是……就是这洞瞧着有点窄，方才在宴席上没忍住多吃了两块鱼糕，会不会卡在半路……”

　　男子低笑出声，摇头道：“放心，一定过得去。跟紧我。”

　　说罢，他身形微动，眨眼间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缝隙之中，身法飘逸灵动，显是轻功已臻化境。

　　杨柯紧跟其后，刚飞身钻入一截，便被横生的藤蔓叶子“啪”地打了下额头，她瞧前方那人步伐行云流水，忍不住打趣道：“喂！你这身法跟泥鳅似的，是不是专练过钻洞啊？”

　　前方传来他无奈的低笑：“杨姑娘，专心看路。”

　　好不容易挤过最窄处，前方豁然开朗，竟是宫墙与外围坊墙之间一条隐秘的夹道。

　　男子正欲回头示意她加快脚步，杨柯却突然“哎哟”一声，身子一歪，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直直向前扑去。

　　男子瞬间回身，手臂疾探，稳稳扶住了她。可刚一低头，就对上杨柯一双笑得狡黠的眼睛，这才恍然自己又被她戏弄了。

　　“杨姑娘……”

　　“嘿嘿，试试你反应快不快嘛！”杨柯得意地冲他眨眼，男子摇头失笑，转身继续引她向前。

　　就在杨柯跟着穿过那道缝隙时，斜刺里突然寒光一闪，一名羽林卫骤然现身，银枪一横，拦在去路之上，厉声喝道：“何人夜闯宫禁？！”

　　杨柯吓得一哆嗦，差点崴了脚。

　　这侍卫扫过杨柯的脸，当即认了出来：“又是你这娃娃，还敢来！”

　　杨柯笑嘻嘻道：“既然是熟人见面，大哥不如行个方便？”

　　“给方便？”侍卫气得发笑，“给你行了方便，哥哥我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杨柯歪头瞟他：“大哥的胆子怎么比麻雀还小？”

　　“休得胡言！”那人一挥长枪，当即怒道，“哼！还想从我银枪大王眼皮底下溜走！”

　　杨柯两手比六，往脸边一贴，冲他吐舌头：“呼啦啦，放空炮，嘀哩哩，吹牛皮！”

　　侍卫被她气得挺枪直刺，杨柯却像被风托着似的，脚尖轻轻一点，身体便往后飘开半尺，恰好避开枪尖。没等侍卫收枪变招，她脚跟又往斜后方碾了碾，像牵着马缰调整方向，肩背跟着微微一晃，贴着侍卫的枪杆绕了个弧。

　　待侍卫察觉不对，想回身拦她时，杨柯已顺着枪杆的影子滑到他身后，还冲他晃了晃从他身上刚扯下的一片银鳞。

　　数招过后，那侍卫越打越心惊，忽然虚晃一枪跳开两步，低呼道：“你……你竟然会使幽冥步？你这小娃娃，难道来自西域？不对，瞧着也不像，说！你和影刃阁有何关系？”

　　“你说我是什么功夫？”杨柯一脸茫然。

　　那侍卫又道：“哼，是我看错了，你这几下狗爬不像狗爬，蛇行不像蛇行，算什么幽冥步！”

　　“是你自己说的幽冥步，我又没承认！”杨柯一边嬉笑周旋，一边心中暗惊，幽冥步是杨涛的独门绝技，极少示人，这侍卫如何认得？

　　就在她分神之际，侍卫长枪一抖，枪尖直往她衣角扫来。

　　“叮！”一枚石子突然从廊柱阴影里破空飞来，撞在枪杆之上。侍卫只觉虎口一麻，长枪险些脱手，攻势骤然滞住。

　　“哎！”杨柯刚刚低呼出声，后腰已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男子从暗处闪出，掌心扣着她的腰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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