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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厦小朋友
窗外的雨线在玻璃上画出了哭痕,烛光的影子印在上面,忽然变得微弱而单薄。
火红的、光亮的烛,为什么在玻璃里就变成了苍白的冷色?
季时砚轻轻将下颌搁在陈厦头顶,“陈厦……”
他很难过,“我还能把你点亮吗?”
“陈厦”,季时砚很轻很怜惜地蹭了一下陈厦柔软的发顶,“明天开始,我要给你吃药了。”
“会很难受,会有很多副作用,但……”
“老师会好好照顾你的。”
……
季时砚把怀里颤抖的小朋友抱进了浴缸,脱去脏污的家居裤、内裤,亲自给陈厦洗干净下身。
陈厦一直在抖,细软的白发塌下来几根,又被季时砚一根根挑起来,省得贴着额头难受。
脱去陈厦的外衣,把人整个洗过,换上新的家居服抱到床上,季时砚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
等季时砚收拾好自己再次走出浴室时,陈厦又缩在了角落,这次贴着床头隔板,整个人都蜷缩在一块枕头上。
怎么跟猫似的呢,喜欢困枕头上。
季时砚走到床边,弯身将小木牌放进了床头柜抽屉里。
机会只有一次,他赌不起,没有十足把握唤醒陈厦前他暂时不敢毁掉这块木牌。
放完这块木牌,季时砚就出去了,他在书房中找到了一本小时候看过的睡前读物,带着它回了卧室。
季时砚靠坐在陈厦身边,左手握住陈厦右手。
“陈厦,我是季时砚。”季时砚声音很轻柔,仿佛在哄孩子一般,“今天要给你讲的故事,叫做……白雪公主。”
是一个跟书上不太一样的“白雪公主”。
“在遥远的童话王国,有一位漂亮的白雪公主,她肤白如雪,她的毛发如白云一样纯洁,她的眼睛是漂亮的浅金色。”
“……”
“故事的最后,白雪公主得到了救赎,王子用爱的魔法解了女巫的毒苹果,他们幸福地度过了余生。”
季时砚合上书,不知为何,眼睛有点湿润,他注视着陈厦,很久,垂眸掩去情绪,轻笑,“听完了故事就睡觉吧,陈厦是乖孩子对吗?”
陈厦很久没有动静了,似乎早就睡着了。
季时砚把陈厦从枕头上抱下来,给他掖好被角,吹灭床头的蜡烛。
现实不是童话,但……
陈厦会得到救赎的,他保证。
季时砚闭上眼,睡着了。
……
禁闭期的日子,每一天都只是单调地重复着。
早上五点半,季时砚被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陈厦躲他躲得远远的,他叹息,然后爬起来给人喂药。
陈厦吃饭开始漏嘴巴,季时砚到了最后,别无他法,弄了个奶瓶,口子开大点,让陈厦嘬里面的各种蔬菜糊。
偶尔恍惚的时候,季时砚会觉得自己像医院的护工,在照顾一个不能自理的病人。
陈厦确实是他的病人,也确实不太能自理了。
那就负责到底吧……
季时砚给陈厦用上了导尿管,一天要换七八次尿袋。
陈厦不再抗拒任何人的接近,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外界了,无论什么动静都无法让他给出反应,只有在身体刺激过大——比如下水的时候,他才会露出惊恐和不能理解的眼神。
季时砚每天都给陈厦讲改编后的童话故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好像慢慢有那么一点点效果了。
有那么一天晚上——大概是第七天晚上,01忽然转发来一堆文件,多半是案情的新进展,季时砚看得久了些,回到卧室的时候比平常晚很多。
他以为陈厦睡了,可一开门,就看见陈厦抱着精装版的故事书,蜷缩着——不知道是在等他,还是在难过没有故事听。
季时砚忽然有了一种真的在养小孩的感觉,还是五六岁甚至三四岁那种。
算了,十七岁怎么不算小孩呢。
季大少爷纡尊降贵,修长的手指把那本书从陈厦怀里抽出来,然后顺手摸了摸小朋友的脑袋,“陈厦小朋友,今天你想听老师念什么故事呢?”
“今天的故事,叫睡美人。”
“从前有一个白发金瞳的美人,他特别贪睡,总也不肯醒来,他的老师急得不行,想了很多办法也无法让美人醒来。”
季时砚说着,余光瞟到陈厦微动的眼珠,似乎是在期待后续。
季时砚笑了笑,目光却有些难过,“赖床可不是好孩子,他不管不顾大梦一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的老师多么担心。”
——陈厦,你不管不顾自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盼着你病好起来。
那个人盼了你六年,你就给他这么个答复。
“陈厦,我是季时砚”,他放下书,缓慢而轻柔地靠近身边人,“别动,我想抱抱你。”
……
“我想抱抱你”应该是陈厦最想听的话吧。
大概在很久以前吧,陈厦发病的时候,季时砚轻轻抱住了他。
陈厦是什么反应呢?他愣了很久,僵硬着身体不敢动,然后哭了。
陈厦正在发作的躯体化,就那么戛然而止。
为什么呢?陈厦。为什么当时要那么小心翼翼的说谢谢,那只不过是一个免费的拥抱而已。
……
季时砚顺利抱到了陈厦,陈厦安静的在他怀里,安静得像一具尸体。
一个心理医生最无助的时候,恐怕就是跟病人共鸣的时候吧。
季时砚不知道怎么开导陈厦,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他是陈厦,他觉得自己很大可能会在陈晓前面跳楼。
腿不太动得了也要爬到窗台上跳下去。
陈厦的日子太窒息了,他过不了。
可陈厦就是那么一直过了好多年。
或许陈厦会紧紧抱住钟棠月,抱住这个遍体鳞伤的女人,给她擦药,给她安慰。
或许陈厦会抱住年幼的妹妹,把她抱到瘫痪的双腿上,轻声哄被吓坏的她,或许是唱一首童谣,或许是哼曲熟知的流行乐音调。
钟棠月应该偶尔也会抱抱陈厦,但绝对没有陈厦抱她抱得多。
钟棠月太苦了,悲惨的生活会让她忽略很多,而陈厦又善于掩饰自己的渴望。
于是在这种默契的“不重视”里,陈厦得到的拥抱一定越来越少。
苦难并不会减少,但相应的安抚却在逐渐消失。
直到钟棠月去世。
这个世上就只剩一个人会抱他了,季时砚抱过他很多次,每一次都在加深他对于沉檀香气,对于季时砚气息的依赖。
……
可他什么都忘了,他忘了这一切,忘了是谁付出六年的努力,无偿又拼尽全力。
想拉他上岸。
他也忘了,自己曾向谁保证过,自己一定会走出来。
他曾经很想上岸的。
就像他渴望能够跑步、能够看清世界、能够在难过时得到一个拥抱一样渴望。
但现在,他全部都忘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
季时砚有时候觉得,这样的陈厦其实也很好,遗忘了痛苦,也遗忘了快乐。
陈厦从前是痛苦多于快乐的,但现在他不会有痛苦了。
季时砚愿意多带他做点开心的事。
每天下午,是季时砚专门留给陈厦的陪伴时间,有时候他会跟陈厦说很多话,谈谈心,虽然陈厦不搭腔,但他会观察陈厦细微的表情来确定话题还要不要继续。
有时候他会像从前那样握着陈厦的手,重新教陈厦画画。
他们会一起画一朵云,画一片天,画一些花草和阳光。
季时砚教陈厦光影变化的规律,一边画着,一边温和地解读,“被拉长的光影,是大自然告诉我们时间迁移的方法。”
“时间的流逝并不是无迹可寻的,明天老师带你出去感受一下好不好?”
还有一天,禁闭期就结束了。
他想带陈厦去湿地公园画天鹅。
这一天晚上,他跟陈厦讲了白天鹅的故事。
故事的结尾,他说,“老师想看你扇动翅膀,飞到白云之上。”
……
海底其实不该有声音的,陈厦本来是听不到的。
可季时砚说的话太多了,总有那么几句能传进他耳中。
日复一日的絮絮叨叨,总算还是起了点效果。
尤其是那句,“陈厦,我是季时砚。”
它出现得太频繁了,每一次出现,伴随的都是充满希望的好事情。
陈厦仍然不记得季时砚和陈厦是什么意思,但他开始期待听到这句话。
湖底的尸体动了动手指,无论是不是意识开始复苏的迹象,在季时砚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方向对了。
在一个阳光和煦的上午,季时砚把陈厦抱上了轿车,那个总是接送陈厦来往庄园的年轻司机负责开车,两个佣人和几个保镖乘坐另外几辆车跟随在后。
伊登保管着季时砚的权杖,小老头即使在浪漫的湿地公园也依旧板着脸,严肃、优雅、得体——但小心慎重地抱着根棍子的样子有点傻。
季时砚看上了一块好位置,推着轮椅走过去,一个佣人帮他支起画架,另一个拎着工具桶等候主人使用。
“白天鹅的颈子细长,弧度优美,走笔的时候要一气呵成,流畅一些……”
季时砚正在娓娓道来,忽然看见一帮人向他这边走来,他皱了皱眉,没有很在意。
那帮人应该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季时砚很确定自己对他们并没有任何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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