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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实际上,早在斋藤实月刚入职不久,悠就能从与母亲的一次次闲聊中隐约地感受到,寺田园长更偏爱这位新同事,莫名地越来越不待见母亲了。即使如此,悠仍然三番五次地催促母亲要尽快解决这件事,樱子交完赔偿金并与田中夫妇达成一定程度上的和解后,马上就去向寺田园长请示了,或许是他的恻隐之心尚存,念及老员工多年的付出,寺田松口允许她回来继续工作,不过他也再三叮嘱,如果再出这样的差错,他便不会容她了。
母亲的工作保住了,这让悠暂时松了一口气,然而依然让他提心吊胆的,是母亲走火入魔的精神状态。樱子几乎把写信当成了生活中一项必不可少的项目,每天下班回家后,她就坐在茶几前,像个优等生认真写作业那样将几张信纸写满,把信装进信封之前,她往往要先将自己写下的内容过几遍目,看着看着总是笑出声来,再装作不经意地说些故意让悠听见的话:“虽然都已经离开学校二十多年了,可现在竟然想要回去好好上几堂习作课,那样的话一定会比现在写得更好吧。”贴邮票的时候,她会下意识紧张地屏息,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破坏了邮票的形状。
她简直恨不得把这辈子能写出最好的句子全用在信上,次日满怀欣喜地拿去邮局,吩咐邮局的人一定要好好寄到那个她并不熟悉的地址,交给那个从来不会回她信的人。但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回她信的,她对此深信不疑,如同虔诚的宗教分子对上帝的存在深信不疑那样。她的幻想像棉花糖一样急剧膨胀,虚浮的幸福比她本人更加庞大和温软,笼罩住了真实到残酷的创伤和痛苦,不过幸好,悠也能在这暂时的、虚假的甜蜜里得以片刻喘息。经验告诉他,他不该再着急把母亲从梦中唤醒,就像他不该奉劝虔诚的宗教分子放弃对上帝的信仰。她迟早有一天会醒来,但不会是靠别人,眼下只要她能尽量维持正常的生活,不再惹出什么乱子来就好了。
就这样,悠过了一段比以往放松了一些的日子,尽管在这段时间,他的潜意识仍在警惕着新的灾难会随时降临。果不其然,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樱子很快就惹出了一个更大的乱子,而这次的代价已经无法挽回。
有天放学回到家中,悠一打开门就看到从玄关到客厅的一片狼藉,他捡起被扔在地上的枕头放回原位,正好瞧见母亲正坐在茶几前,手里捧着的是他从凛介那里借来的川端康成的《雪国》,茶几上放着一个外观精致的香槟酒瓶,瓶里的香槟还剩一半,茶几旁的榻榻米上散落着几个空空如也的酒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醉醺醺的气息。
“啊,小悠,你回来了。”樱子见悠回家,马上抬起头用一脸笑意面对儿子,说话时尾调拖成长腔,带着些醉酒后的神志不清,“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好好读过这种书了呢……不过,要是我能在信里仿写川端康成先生的句子,你爸爸一定会很震惊,原来陪了他二十多年的枕边人竟然还有不少文学细胞哩。”
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眼底的红色,能确定那不是因为休息不好而变成的模样,父亲刚离开家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母亲顶着这样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
“我记得妈妈从来不会喝酒喝醉。”他站在她跟前说。
“妈妈也有资格偶尔享受一下生活嘛。”她身子朝后仰,闭上眼睛,一脸似是自嘲的笑意。
“那也不能不注意身体。发生什么伤心的事了吗?”
“伤心?我才没有伤心。我是高兴,我现在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了,终于有时间好好写信了……小悠,你也跟我一样相信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对吧?”
悠没意识到樱子那句“没有别的事情要做”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当是她又在胡言乱语,他把地上的酒瓶捡起来全放进垃圾袋,手边没喝完的那半瓶他也收走,并且一口也不许她再喝,在他的强迫下,她不得不先回屋去休息了。晚上,悠收拾被母亲翻乱的客厅时,发现字纸篓里堆积着一些文件的碎片,他慌忙将那些碎片全部倒出来重新拼凑完整,文件上方“解雇预告书”几个大字很快恢复了完整,刹那间刺痛了他的眼睛和心,然而,比这几个字冲击力还要大的,是这份预告书的日期显示为三天前。
他突然全明白了,这三天来,母亲每天早上像往常一样出门“上班”,实际上只是她的装模作样,她已经被寺田解雇,但又试图用一切办法向自己隐瞒失去了这份工作的事实。她幻想的棉花糖并没有保护她免受现实的伤害,反而让现实更加破裂和摇摇欲坠,连表面的平和都再难维持,到如今已经是退无可退了。悠恨不得现在就去把母亲叫醒,声嘶力竭地质问她这回又出了什么差错,质问她究竟是在欺骗他还是在欺骗她自己。但悠没有这样做,他知道不论做什么都只会徒增更空虚的无力感,改变不了任何既成事实。最终,他只是选择跑到阳台上,让夜晚的冷风不断吹拂自己的头脑,吹了很久很久才算勉强冷静了下来。
悠终究没有拿这件事当面盘问樱子,他只是同样瞒着她悄悄做了一件事。在他发现预告书的第二天下午,他又向藤尾请了一次假,专程去银行从父亲留下的每月用来汇生活费的信用卡中取了些现金,装在印有“御礼”字样的白封筒里,然后去了保育园,去了寺田的办公室。在这里,他将这个白封筒悄悄放在寺田的办公桌上,再一次向寺田土下座,满嘴是敬语的道歉和求情。寺田看了看那个白封筒,其厚度似乎与悠那清瘦的身体相呼应着,透露出一种能在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里找到的滑稽的讽刺感,他不禁为这种隐晦的幽默哑然失笑。
寺田让悠先从地上起来,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然后倒了一杯茶给他,语重心长地向他解释有关樱子和工作上的事情。原来这次让寺田下定决心不再留樱子在保育园的原因,和上次发生在田中翔太身上的事一样,都是她过去很难会有的“疏忽”。有个小女孩要去玩具屋里拿玩具,请求樱子帮她开门,樱子带着她过去,等女孩拿完后出来时,她分神地将门一把关上,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孩子的手还没有伸出来,门缝一下子夹伤了女孩的手指。那孩子的母亲当天中午就来到园里闹了,相比田中夫妇,她是个更不好对付的角色,她直截了当地提出绝对不会只接受点赔款就了事,必须要看到青木樱子受到实质的惩处,否则就要连她自己带整个保育园一块告上法庭。
“你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她一点也没向你透露?”寺田摸着下巴问。
悠睁大眼睛,摇了摇头,寺田一番话让他突然忘记了此次前来的目的,他的注意力开始被一些想象中的画面吸引——那被樱子夹伤了手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哭,那愤怒的母亲过来指着樱子大声斥责的画面,一切都已经完全混乱了:“不……实话说,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妈妈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悠,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了,在我印象里,你一直都比别人更聪明更懂事。”寺田从转椅上起身坐到悠身边的沙发上,他拍了拍悠的肩膀,那张布满烤苹果皮似的皱纹的面孔上,上半张脸是蛇蝎般锐利的眼睛,在虹光若隐若现的镜片后闪烁,下半张脸则是内阁议员般的假笑,仿佛再一开口就要将他那套擅于游说的本事悉数用上,“你应当能想清楚,你母亲的问题实际上根本不是出在这特定的一件事上,包括上次田中家那件事,它们充其量都只是表象而已。根本的问题在于,她意识不到自己该结束什么样的人生课题。”
“人生课题?”
“打个比方,你看的许多漫画里,有不少明明在某个阶段就已经是很完美的作品了,当读者有‘就这样作为结局已经很不错了’的想法时,作者却为了各种原因还要继续创作下去,于是就造成了许多烂尾的遗憾。作者本人亲手毁掉自己的完美作品,多是因为没有在该结束的地方就结束,而人生也是类似的道理。你母亲在过去的婚姻里能得到幸福,但如今却不能了,那就不能不及时止损,至少还能留下个体面点的结局。同样,她在我这里工作了十几年,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和辛劳,但同时又收获了多少快乐,我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这份工作曾经让她感到过自身的价值,可是现在,这份工作还能带给她快乐和价值吗?事实上她的内心深处是很清楚的,只是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她太害怕做出改变,所以才一直为自己营造‘我还可以做好这份工作’的假象。所以,我让她离开,不单只是为保育园着想,也是为她自己着想,只有把阻碍她且她也不能为之创造价值的旧的东西舍弃了,认清现实,她才有机会再去追求新的幸福啊。”
寺田说完便回到办公桌前的转椅上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不再和悠多说什么了。悠陷入了沉思,他隐隐觉得寺田的话只是一类诡辩,并非出于真心实意,他想要辩驳一番,却发现无可辩驳,毕竟母亲本就理亏,何况他能够说出口的话都已经反复说过无数遍了。他暗暗责怪着自己的无能,一种熟悉的感觉蓦然像陨石坠地般袭击了他,一种犹如琴弦在他的心口处断裂开来的感觉,他花时间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上次出现类似的情感,是在父亲宣布他决定从自己与母亲和东京的新家之间选择后者那一刻。
离开保育园的时候,悠的手里拿着那个原封不动的白封筒,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眼前的世界似乎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一美向自己吐露所有事情的那个傍晚,父亲离开家的那天清晨,寺田刚才说话时的表情……情不自禁地全都回荡在脑海里。寺田的话太轻飘飘了,他到现在都不能坦然地接受这些现实,不论是父母离婚还是母亲被解雇,自从开学之后,他拼命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为的就是不给自己多余的时间去想那些事情,自然,他也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让母亲坦然地将旧的东西都舍弃掉,一身轻松地去迎接所谓的全新生活。在他找到正确的答案,或是母亲自己想通之前,只能先把难捱的日子硬熬过去了。
又到了一个星期五。午餐时间,教室里窃窃私语,略显得有些嘈杂,这时,淳太突然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叠宣传单,他一边把传单往每个人桌子上散发,一边大叫着:“谁想参加这周末的联谊会?和隔壁清泉的女生!”教室里起哄的人突然一下子多了起来,拿到宣传单的人不论之前在讨论什么话题,马上就都转而开始讨论起联谊会,大家七嘴八舌,说着“一块去吧,都不知道多久没见过妹子了。”或“一群没见识的家伙,清泉哪有什么美女?”这样的话,还有人忍不住拿淳太打趣:“小松你行啊,平时看你老实得不行,没想到还有这本事呢。”
经过悠和凛介的座位时,淳太刻意地将他们俩给忽略过去,直接把传单递给了后面的人,悠盯着淳太的背影,想起假如现在是几个月前,有这样的事情,淳太一定会兴高采烈地第一个分享给自己,可现在他对待自己却比陌生人还不如,他本以为自己对此已经释然,可面对落差如此显著的事实,不免还是会有些难受。凛介察觉到悠那副不是滋味的表情,笑道:“怎么了?没有被邀请去和清泉的女生们见面,不高兴了?”
悠转过头来叹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淳太,他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凛介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道:“你还在为小松君的事烦心?我以为你早就不在意了。”
下午第一节课下课后,淳太走出教室来到廊道上,悠终究还是决定紧跟上去,从背后叫他:“淳太。”淳太愣了一下,但并没有立刻停下脚步,只一个劲的继续往前走,悠提高音量冲他喊:“淳太,你先等等!”他才堪堪站在原地,转过身用冷漠的眼神斜睨着悠。
“我还是想要个准确点的答案。”由于身高差异,悠说话时不得不略微俯下身,才能跟淳太勉强对视,“过去咱们可以无话不谈,你有什么难题都会来问我,会跟我分享你的便当,放学的时候还能跟我一起回家,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生活就突然消失了,你从来都没有正面回答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的问题?”
当悠如此质问他这个他一直有意回避的话题,淳太那冷漠的目光瞬间变得委屈起来,他那比悠更强烈的倾诉欲,和着一股愤愤不平,趁此机会一股脑地全部倾泄了出来:“悠,你没必要装傻,你应该是最清楚为什么的。”
“什么叫我装傻?”
“过去咱们确实有很多东西可谈,你也一直在很耐心地给我讲解我不会的题目。虽然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想法实在是蠢透了,但那时候我是发自内心地高兴你真的把我当朋友。可是,自从渡边来了以后,一切好像都变了,你跟他一处学习,有交心话也先和他说,你们俩的优等生联盟,我怎么也融入不了。我本来以为,你只是单纯交了个新朋友,只有这一点改变了而已,可后来,我越来越觉得,其实你什么都没有改变,是我之前想错了。”
“你的意思是我和凛介好,就一定要和你不好吗?”
“哈。”淳太冷笑了一声,“旁人眼里,那个善良的、热心的、一直以来做什么都很优秀的青木悠,因为习惯了优秀,所以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优越感在身上。不管你怎么否认,你其实只想和跟你一样优秀的人做真正的朋友吧,面对那些不如你优秀的人,你只会居高临下地向他们施舍所谓的善意,好来掩盖你的优越感,而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满足你自我感动的存在罢了。我不想当你的小弟,不想屈居你之下,做一个能让你觉得自己的良心还算过得去的工具,你懂吗,悠?”
“你是在胡言乱语吗?”悠感到羞愤难当,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奔涌的速度迅猛增加,不停冲击着他的大脑,“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没有根据的话?”
“有没有根据你自己最明白。”淳太的眼神中的委屈消弭,再度只剩下冷漠,他朝悠翻了一个白眼,然后扬长而去,留下掷地有声的最后一句,“随你的便吧!”
悠望着淳太的背影,瞬间生出了千千万万个困惑和失落,这些困惑和失落像草稿纸上凌乱迂回的曲线,勒在他的脖子和心脏上,如解不开的毛线一般团成一个巨大的死结。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他怀疑这个世界在他不曾注意的情况下悄然变成了疯人院,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全都精神失常了。
“真是个古怪的家伙,不是吗?”凛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悠身边,他和悠并肩站着,一同目送着淳太那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其实我早就觉得小松君有些奇怪,你过去和他接触的时候我就能察觉到,你们对彼此其实远没有那么了解。”
“所以,你也觉得这是我的问题吗?”淳太刚才那委屈的神色好像转移到了悠的眼睛里,他就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凛介,好像在渴望着凛介亲口告诉他这是错觉,这世界离变成疯人院还远得很呢。
“怎么可能?只有你自己会这么觉得。”凛介的笑容在慢慢融化焦虑,“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并没有觉得谁有什么问题,你和小松君只是不那么适合做朋友而已。不过,小松君的话,我倒是同意其中一部分。”
“什么话?”
“咱们俩是‘优等生联盟’。”
“笨蛋……”悠的脸忽然烧了起来,这句小声的念叨像是在说淳太,但更像是在说凛介。
“我私心更希望你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只会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但是,我更了解,‘善良的,热心的,一直以来做什么都很优秀的青木悠’是断然不会抱有这种凉薄的想法的。小松君在这一点上有所误解,这完全是他的损失。但我们比他都幸运,因为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我对这一点也从来不会怀疑,不是吗?”
悠看见凛介的发丝在随风微微飘动着,长长的睫毛每一根都如此分明,眼眸像阳光下清澈的湖水,悠透过那里,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有些失魂落魄的倒影。凛介接着说了下去,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今天晚上,爸爸要带妈妈去和出版社的人见面,大概明早才会回来。你来我家怎么样?咱们两个没被邀请去联谊会的人,自己聚一聚吧。”
一瞬间,悠产生了一种默契的会意,他隐隐知道这是凛介向他发出的一场邀约,为了让他暂时从现实中脱身,卸下所有的疲惫和绝望。奇妙的是,这场邀约对他来说竟然有种逃遁般的快感,那种快感完全可以比拟偷情所带来的肮脏和背德,却又带着不可言说的壮烈,好像当所有人都在顺着世界的河流而下时,唯有他们二人逆流而上,理所当然地作为盟友,共同背弃了这丑恶和窒息的世界。这两个灵魂曾义无反顾地联手叛逆的经历令悠永志不忘,即便在多年以后,偶尔有人向他问起和凛介相处的经历,他都会情不自禁热泪盈眶,颤抖着嘴唇,喃喃地回答:“我和凛介君啊,那个时候,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下午放学后,悠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家,母亲不在,不知道她又去哪里了。他把制服换成一身日常装,在茶几上给母亲留下一张便条:“我去凛介家了,如果我回来得很晚,请早点休息,不用等着我。”临走的时候,他不小心踢到了茶几边的纸箱,绊了一下,这纸箱好像有意横亘在这里,静默地提醒着他什么事情。
他蹲下来,发现纸箱里堆放的正是父亲留给母亲的情书,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将它们都收进箱子了。他坐下来,茫然地看着那个箱子,看着每一个信封上的字迹,像在看一具具爱情的陈尸,忽而又想起寺田的话,所谓的“阻碍她,且她也不能再为之创造价值的东西”,当然也包括这箱承载着一段死去的过往的信件吧。
悠把纸箱盖上盖子,带上它,然后才走上去凛介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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