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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前草
元康二十九年的最后一天,哀帝元毓驾崩了。
次年,改元绍熙,是为绍熙元年。
对于哀帝的死,群臣并未有太大触动。毕竟,谁也不想再回忆他那疯魔癫狂,不成体统的样子。有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陛下在,做臣子的也深觉面上无光,走了,甚好。
唯一叫人不爽的便是新皇年幼,柳思元他,又辅政了。
“老货怎这般命好?两回幼主登基,两回都是他辅政。”不少人在私底下窃窃私语。
但明面上,他们是不敢说什么的。不光是因为畏惧相爷的隆威,更是因为,陛下似乎看上柳家那孙女了。
“怎地,又进宫啦?”
几名小内侍一边伸长了脖子去瞅那咕噜噜驶过去的车辕,一边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这个月的第几次啦?瞧陛下这一腔热情的,咱们日后的女主子,该不会就是这位了罢?”
“难说。”他的伙伴摇头晃脑,故作出一副高深模样,“我可听说那柳家小姐是有婚约的,就算陛下有心想学先帝君夺臣妻,太皇太后那边怕是也不会答应。”
“但,话又说回来了。”他话锋一转,又道:“想当年先帝胡闹,太皇太后都管不住,如今难道就能管得住陛下吗?且瞧着罢,我敢跟你们打赌,一定有好戏看。”
伙伴们一听,纷纷撇嘴:“嘁!满口当年当年的,你又才活了几年?”
更有老实的隐约张望到大监的身影,忙提醒道:“嘘,小声些!还是快干活罢,万一被大监听见,我赌咱们都活不过今年。”
此言一出,一群小内侍瞬间成了哑炮,复又低头忙碌起来。
思妩坐于车内,并不能听见他们的议论,却也依旧烦闷。这个月尚未过半,她就已进宫三次了,再加上上个月的七次,上上个月的十次……她烦得要死。那一丝再也见不到元思穆了的遗憾,早已被频繁召见下的不耐烦取代。
不都已是做皇帝的人了么,怎么还能有此闲心呢?她握了握拳,决定这次一定要与他分说明白,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如果他不听,那她、她宁可抗旨也不会来的!
马车平稳地转了个弯,春晖殿到了。
“阿妩!”元思穆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带着欢快,“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到了。怎么样,没冻着罢?”
当然不会冻着。思妩心想,旁人都是宫门口就下车了,一路走过来,唯有她的车驾直通内廷。车内又生着炭火,哪里会冻着。
她知道这是他对他的特殊关照,可,她不想要。
元思穆并未看出她的不悦。他像往常一样牵起她的手,兴高采烈道:“走,我今早又新得了一件小玩意,我带你去看看。”
思妩抬眼看了看四周里三层外三层站得满当当的近侍,抿了抿唇,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及至进了殿内,元思穆命他们退下,身边才终于清净了。思妩趁机甩开他的手,道:“你现在是皇帝了,怎么还能再像以前一样呢?我阿爷说了,如今正值国丧,你在守孝,我也在守孝,你怎能总召我进宫来呢?你不怕被人说闲话,我还怕呢!”
元思穆脸上的笑意登时一滞,问她道:“谁敢说你闲话?告诉我,我——”
又来了!
思妩没好气打断他道:“你不召我进宫不就行了。”
“那怎么行?!”元思穆道:“你不在,没人陪我,我很寂寞。”
“没人陪你?”思妩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指着殿外的重重人影说道:“外面那么多人,个个都恨不得长在你身上,你却说没人陪你?”
陪你的人可太多了好么!
元思穆却道:“那不一样,你跟他们不一样。”
不都是人么,有什么不一样。
思妩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她顿了顿,改口道:“我阿爷说了,男女七岁不同席,如今我们都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无所顾忌了。况且,你也知道,我有婚约的,你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妻子。等再过得两年,你当婚,我当嫁。你对我太好,他们都会不高兴的。”
她只当他尚不明事理,以尽量温和的语气向他解释,企图能让他明白,谁知元思穆听后反倒更气了:“难怪每次叫你过来,你都不情不愿的,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你想做他的好夫人,想让我做别人的好夫君,想的美!等国丧期一到,我就封你为妃,叫你永远留在宫里陪着我。”
思妩明白了,他并非不懂,他就是故意的。
她面上再无一丝温度,冷冰冰道:“你是天子,当做天下臣民的表率,不可任性妄为。倘被御史知道了你的想法,一定会极力劝谏,行不通的。”
“他们凭什么阻止我,就凭你有婚约?”元思穆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你也说了,我是天子,天下都是我的,你自然也是。他们最好别拦着,否则,我不介意让所有人都瞧瞧,天子二字做何写。”
思妩再想不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吓得后退几步,惊骇极了。
元思穆见状忙敛起周身的寒意,歉疚道:“吓到你了?放心,你是例外。我向你保证,永远也不会伤害你。但,你要听话,这是条件。”
思妩沉默,抿唇不语。
良久后,她才道:“你变了。”
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眼神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不,我没变,我只是……成长了。”元思穆朝她走了一步,再次握住她略显冰凉的手。这一次,他握得格外用力,她再也没有机会挣脱。
他继续说道:“阿妩,你也说了,我们如今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了,确实如此。这些日子裴师傅教会了我许多道理,我才知道以前活得有多傻。你说,为什么这些道理,你阿爷就一句也不曾教过我呢?是他没想起来么,还是……”
裴师傅?
“他、他都教你什么了?”思妩的掌心被他摩挲着,不禁感到脊背有些发凉。
元思穆笑道:“自然什么都教。他告诉我说,想叫阿妩你乖乖留在我身边,其实很简单,只要——”
“不!你胡说,我不信!”思妩试图挣脱他的束缚,“裴世叔才不会跟你说这种话,我、我可是少陵哥哥的未婚妻,他才不可能帮你。”
“阿妩,你知道么,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元思穆轻易便捉住了她,叫她再也挣扎不了分毫。他仍旧笑着,可是笑容里却渐渐多了些思妩看不懂的怅惘:“我也是近来才明白的这个道理。阿妩,多来陪陪我好不好?我很困惑,不知道该向谁说,只有你……”
话未说完,“哗”的一声,门开了。
强烈的白光从门外刺了进来。太后、不,太皇太后逆光站在门口,对他们道:“宫里规矩,白日不得关门闭窗,这就忘啦?”
元思穆心知她点的是自己,忙松开思妩,也不解释,只低头道:“儿臣知错。”
太皇太后慢步走了进来。
一位老姑姑跟在她身后,替他们重新掩好殿门。
这是思妩平生第一次见到太皇太后,她雍容华贵,气势威严,如一把散发着寒芒的利剑,叫人不敢直视。
她被这股气势逼得低下了头,轻声道:“请太皇太后安。”
“抬起头来。”太皇太后命令她。
逆着阳光,思妩看不清太皇太后的脸,可太皇太后却将她的面容瞧了个清清楚楚,只一瞬间,面露骇然。
“太后。”她身旁的老姑姑及时搀扶住了她。
借着她给予的力道,太皇太后缓了口气,站直了身子。她再次看向思妩,厉声道:“还有谁见过你?”
?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
思妩想了想,试探着答道:“臣女身弱,久居内宅,见者……不多。”
太皇太后盯着她看了许久,忽而抚住额头,自嘲一笑:“瞧瞧,人老了,果真就糊涂了。罢了,姐姐,你带她下去罢,让我跟皇儿说说话。”
思妩好奇地看了眼那位被太皇太后尊为“姐姐”的老姑姑,被她领着出了春晖殿。
元思穆见她被承闲姑姑带走,不甘地握了握拳,却没有再拦。
就在思妩好奇承闲姑姑的时候,承闲姑姑也在打量着她。约莫过了片刻功夫,老姑姑率先开口,语气亲近且温和:“姑娘闺名唤作哪何字啊?”
“思妩。”思妩认真答道:“我思悠悠,京兆眉妩。”
承闲姑姑边听边点头赞许:“好名字,想必你的父母一定恩爱极了。不知令尊是何方人士啊?”
听她提起父亲,思妩茫然道:“我也不知。阿娘……从未向我提起过。”
“姑娘难道就不好奇?”承闲姑姑笑得更加和蔼,一双犹算明亮的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思妩摇了摇头,道:“生我者阿娘,养我者阿爷,我有他们就够了。”
承闲姑姑不料她会如此回答,怔了怔,接着叹道:“姑娘倒是个有慧根的。”
和太后的清宁儿一样啊。不光长得像,就连这天生聪慧的秉性,也像。可惜——
她改换了语气,肃声对思妩道:“皇帝什么身份,我不必多说,想必姑娘也明白。后宫乃是非之地,姑娘清贵,何必沾染是非。从今往后,这内廷,姑娘还是不要再来了。”
思妩一听,顿生欣喜,但仍不免忧虑:“可万一他……”
“自有我和太后压着。”承闲姑姑微微一笑,“姑娘不必担心这个。”
思妩松了口气,感激道:“那就多谢了。”
“来罢,姑娘,我送你出宫。”承闲姑姑对她道,又恢复了初时的和煦。
思妩在她的安排下坐上了回程的车马。厚重的车帘放下的一瞬间,她忍不住轻轻抚住胸口,在层层衣料遮掩之下,一颗滚烫的心脏正在剧烈跳动。
就在她的车辕驶入家门的同一时刻,内廷丧钟再鸣——太后娘娘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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