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姥

　　天色渐晚，穆府的灯火却渐次亮起。
　　五彩的鱼灯一串串顺着檐角排开，金线绣着水纹在灯火摇曳中宛如鱼龙舞动。

　　北面的后山顶部云雾笼罩，烟气飘渺。
　　后山脚下是穆府的后院，长辈们和天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都派了代表来参加这次的中秋宴，此时正聚在一起相谈甚欢。

　　“小蝶姐姐，是去请小姐吗？”
　　忙碌的侍女们穿行长廊间互相打招呼，脸上都不由得挂了笑意。
　　这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啊。

　　每一年穆家书院都会举办一次聚会，最开始只是为了庆祝每一年学子的顺利毕业，每次上德宗放出名额时会举办庆功宴，后来随着穆家书院的名气越来越大，逐渐发展成了受到整个天虞城富绅名流关注的盛宴。
　　而今年更是尤为隆重的一次，毕竟今年被选上的名额足足有三个！
　　而第三个进入上德宗名额的得主，就要在今晚宴席上公布。
　　等吉时一到，就由穆家家主穆敬如亲手将令牌交到比试的魁首手中。

　　“我也好想去看看啊，就不说仙宗了，就是姜水，也是神仙似的地方呢。”
　　两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侍女叽叽喳喳地路过，一边谈论着今天的盛会，正好碰见总是跟在穆嘉月身后的小蝶，巧笑着打了个招呼。

　　小蝶穿着黛蓝色平褶裳，正端着果盘往揽月居的方向去。
　　“是呀，今天大少爷大小姐不在，小姐可是今天的主角呢。”
　　“我们肯定给小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席。”

　　“哈哈哈……”几个侍女们推搡着笑作一团，其实自己也是跟穆嘉月一般的年纪，可是在她们心里穆嘉月就好像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一样，总是免不了带着点看自己妹妹甚至是女儿的心情。
　　再加上穆景行一般不怎么出面家族的事务，穆熠舒又大包大揽地太过成熟，只有穆嘉月总有一种小辈感，说到“小姐” 都不需要特意说明，早就变成了穆嘉月的特指。

　　不过嘛，说到穆嘉月，总是离不了……
　　“那小蝶姐，宵练姑娘也一起吗？”

　　这话一出，一群人一下子静了片刻。

　　问话的侍女自知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尴尬地紧了紧手里的桂花酒酿。
　　几人有些心虚地互相瞟两眼，发现大家眼里更多的是好奇，于是又一人大着胆子开口。

　　“我听说，那天比试之后，小姐和宵练就没说过话。”
　　“真的吗，小蝶姐，她们关系可好了，我们都看在眼里，”端着糕点食盒的侍女摆放好荷叶盏默默搓手，作为众人的代表勇敢发言，“真的因为那天比试的事情闹别扭了吗？”

　　“何止闹别扭啊，我这么多天都没看到她们在一起呢。”

　　“可是家主大人那么疼小姐，小姐去求情，也会给小姐的吧。”
　　“哪有，我们穆家书院办了这么多年，家主最是公正了。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就不顾比试结果。”

　　众人七嘴八舌，一下子思维又分散到远在仙宗的穆家双子去了。
　　“听说是宗门急召。”
　　“那还会回来吗？”
　　问话的被旁边的小姑娘一敲额头，笑道：“去了仙宗那可是仙人了，仙人不都是会飞的吗，说不定‘嗖’的一下就飞回来了，要给我们个惊喜呢！”

　　“什么惊喜？”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

　　“呀！是小姐！”一团侍女哗啦一下散开，像簇拥在层层花叶被惊飞的蝴蝶蜜蜂。

　　穆嘉月背着手往一圈人里身子前探，几个背对着的侍女转过头来，就看到穆嘉月正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说我坏话是不是？”穆嘉月佯装生气地轻哼一声。

　　看着一圈人都羞愧地低下头去，穆嘉月更深知自己诈对了，拿过身边小侍女的缠丝莲叶托盘，作势要把这桂花酥据为己有。
　　“快快从实招来，否则这盘点心可是有去无回。”

　　穆嘉月一向能跟下人们玩在一起，就像宵练在其他人眼里身份都不同，说是侍女，实际上大家都免不了多几分敬重。
　　所以侍女们也不拍穆嘉月是真的为难她们，只是不知道怎么答话，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小蝶。
　　“小姐，正要去请你来呢。”小蝶端着果盘递过来，穆嘉月顺手接过一颗放进嘴里。

　　“嘿嘿，这么多好吃的，香味都飘到揽月居了。”穆嘉月笑着把小辫甩到脑后，“我忍不住就先来看看。”

　　穆嘉月穿着红白相间的锦袍，披着一件薄衾，也是大红色的，绕着一圈白绒毛，织着月白色的月形暗纹，里衣绣着水纹和应和今天主题的鱼形图案，头饰也繁复了许多，发髻上插了银饰，一左一右垂了两根小编，用红色锦缎扎在了辫子里。

　　“来来，我跟你们一起去。”
　　穆嘉月揽过身旁侍女抱着的绡纱彩绸，一面走一面回头，“要挂在哪里？”
　　银饰随着她跳动的脚步一闪一闪，发出清亮的响声。

　　宴席安排在穆府中部的亭子里。
　　穆嘉月此时是从后院往前走，后院由矮墙和竹林花木隔开了，穿过月洞门，就到了中间一泓方池，池中亭唤作迎风四面亭，卧在池水中央。
　　四面连接廊桥，据说是仿了皇都的设计，往常的石桥现在被装扮得五光十色，彩绸连接着一串串鱼形灯铺在水面，鱼灯张着口，口尾相连，从四方拱卫着中央的亭子，水波荡漾间好像活过来了似地往中心赶。

　　水中也点缀着花灯，有莲灯，也有荷叶形，随着微风摇曳晃荡。

　　“小姐的位置在这里。等下可不要放错了。”
　　正在布置的侍女拿着软垫。

　　“虽然大少爷大小姐不在，这次中秋宴还是要办得漂亮。”
　　“是啊，大少爷大小姐真给我们穆家长脸，不过，他们真的不会来吗？”

　　几人正说着顺手接过来穆嘉月递上的彩绸，头也不回道：“这个挂东南角吧，跟那边的铜铃一起。”

　　“那这个鱼灯呢？”穆嘉月捡起东南角柱子下的灯笼，亭子里的人回头见是小姐来了，连忙赔个不是，互相招呼几声就逮住当事人问穆景行他们的情况。

　　穆嘉月得意地亮出自己的机关小鸟展示给众人。
　　“用这个就能跟大少爷讲话吗？这也太神奇了！”

　　“可是隔着这么远……能行吗？”

　　“应该能行吧。只要不是进入什么秘境，如果哥哥他们来的话，只要不在仙宗，就肯定能听到。”穆嘉月举起小鸟，对准尖尖的鸟喙，“我也还没试过……”

　　哥哥说过了，只要打开小鸟的嘴……
　　穆嘉月对准鸟嘴，甜甜问道：“哥哥，你在吗？等一会儿中秋宴就要开始了，你来不来呀？”

　　说完，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她把鸟嘴对准自己的耳朵。
　　静静等待。

　　酒宴已经备好，水上灯火影影绰绰，映照在穆嘉月脸上，酒香、肉香，混合着浓郁的桂花香气止不住地钻进穆嘉月鼻子里。
　　正值日与夜的交汇之时，融融日光随着薄暮褪去融化在鎏金的池水里，月色笼纱，空气中似有似无的一层薄雾，远处前来赴宴的人群欢声笑语仿佛拢在水雾里听不真切，四方亭子围着的一圈侍女都屏息等着穆嘉月。

　　此时若是抬头望着天边，就会有一阵恍惚感，仿若此世联接着彼处。

　　“——快跑啊！！”手心里的机巧翠鸟突然张嘴，声音听起来凄厉又嘶哑。

　　那个声音劈得不成样子，早已不是原来的音色了，听在穆嘉月耳朵里却莫名的熟悉。
　　在穆嘉月反应过来前，她的脸色已经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铛铛铛——”远山钟声一阵阵如浪打过来。

　　“吉时到，筵席开——”
　　领着众人前来赴宴的主持人高声唱道。

　　四面的河灯与悬挂在彩绸上的铜铃“叮叮铛啷”地响动，昼夜交替，夜色覆盖上白暮。
　　一坛坛陈年佳酿“砰砰砰”地打开，桂花酒的香气浓郁扑鼻。

　　时光似乎被人拨乱了，穆嘉月看到穆敬如已经端着酒杯敬了周围一圈然后开口，似乎正要发表讲话。
　　在场的人纷纷鼓掌，端起酒杯，连连道好。

　　黑得不正常的夜幕沉沉往下压，浓重的夜色里光彩琉璃的亭间宴席像穆嘉月倒入洗砚池水里绞碎的画卷。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雷声滚过。

　　“好端端的，怎么打雷了？”
　　雷声震得人猛地摇晃，险些摔倒，好像是拿锅倒扣在众人头顶敲响似的。
　　侍从宾客们反应了一阵，这才议论起来。

　　“今日天气晴好，怎么会下雨了呢。”
　　雨水说下就下，细密的雨丝连绵不绝，随着风一阵阵地打进亭子里。

　　穆府的方池占地虽大，却也不过是人工池。
　　水池里黑咕隆咚地一阵阵冒着泡，风雨飘摇间，水池里一浪大过一浪。亭子好像是航行大海上的一艘孤舟，也跟着摇晃起来。

　　一阵风浪，吹开亭子角落的绡纱幕帘，卷走一盏琉璃宫灯。
　　侍立一角的侍女伸长了手臂去够。

　　“不要了不要了，快先进来避避雨吧。”一位妇人连忙扯住她扯进亭子里。

　　仿佛是一句宣告，又是一阵滚雷，带着劈天的气势落下，像一道亮银的刀光豁开天幕，雨水从黑天的裂缝里倾泻而下，池水倒涨，宛如远古巨兽张口吐出黑液，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挤进这一方天地。

　　人群乱作一团，河灯哗啦啦地滚落满地，有灯烛火焰顺着绡纱攀上，纱绢上绣着的月亮和母神扭曲成黑色的阴影。

　　“天呐，快看……快看后山……”
　　穆嘉月循声而望，黑水已经涨过了北山峰，以压垮一切的气势滚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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