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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人
夜明星稀,街巷一片寂静。
她从秦夜楼走出,不期然听见身后响起一道清脆响指,于是停下脚步。
月光倾撒下来,温颂回身看去,蓦然瞧见有人苍色隐于月夜,却遮不住那一双带着戏谑的明亮眼眸。
眸中不由晃了一下,仿佛那片湖光映入她心间,荡起一圈涟漪。
她还没得闲找过去,沈昀庭倒是先一步过来了。温颂抿了唇,微微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沈公子。”
“真瞧不出来。”沈昀庭眼里带着意外的神色,腰上的玉笛随步履间摇曳,笑了一下:“本公子倒是在这里吹了许久的风,差点就以为今夜等不到了。”
许是四下无人的缘故,沈昀庭姿态放松,甚至带了一些轻挑,与白日里格外不同。温颂眸色清浅不变,瞧着他走过来,却又莫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样子。
夜风微凉,她看着面前一双微红的耳垂,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是真的在这儿等了很久。
下一瞬,温颂缓缓移开目光,简言道:“换个地方说话罢。”
雅间只有一壶清茶,屋里燃着暖炉,窗外有清风与明月相伴。
温颂先给他斟了一杯热茶,才说起来:“沈公子春宴上抢了方家少爷好大一场威风,不怕方尚书存心报复,怎么有兴致来寻我?”
沈昀庭与她对视一瞬,接过茶笑着道:“云初洞察秋毫,对京城里发生的事见解颇深,这不是想着求些指点,也好助我渡过迷津。”
“沈公子好歹也是尚书之子,方拘凌便是再气不过,也不敢真的拿你怎么样。”温颂满不在意地说,仿佛从未将方拘凌放在眼里。她抬眸子看他,点到为止:“或者沈公子口中的指点迷津,实则另有所指?”
“云初如此聪慧,自然不敢瞒你。”沈昀庭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道:“家父身任工部尚书,承提督百工之责,然今岁开春,开封府首工不善,表面上是工部的责任,实则各处暗藏玄机。”
“所谓拨下去的银两如雁过留毛,此工程牵扯部门之多,涉及官员之广,不计其数。朝中有人敢贪墨,地方亦有人能私吞,岂能全让我们工部背了黑锅?”
温颂垂眸子听着,看杯中的水面:“我还以为沈公子提早收集够了证据。”
不然也不至于提前一步前往开封府,与向志才达成某种一致,甚至交换信物。既然手握开封府的证据,如今向她所求之事,莫非是证人?
沈昀庭静默一下,看向旁处:“云初与他们几人交好,也该知道他们一行人进京,为何屡屡遇刺?”
温颂听得分明,心里虽知沈家立场,却也想看看他们究竟有几分诚心。她抬起眸子,问道:“沈公子愿意保下他们,就不怕引火烧身么?”
沈昀庭自嘲地笑了,一摊手道:“如今朝中官员恨不得工部把所有罪都顶了,沈家本来就身在火坑,从来只有自救,何来引火烧身?”
温颂默了一下,开始揭旧账:“你家侍卫在裴至峤三人的院子外面守了数日,连我也被蒙在鼓里,沈公子这一招先斩后奏,叫人看不出诚意。”
“只是命人保护他们。”沈昀庭一派坦然:“你若不信,我叫那人日后就跟在你身边。”只是此举有些不合规矩了。
然而温颂眉梢微微一动,等到了想听见的话,顺坡就下:“沈公子既然发话,我自然不好拒绝,改日带过来过一遍眼罢。”
她一脸担忧道:“不过,如今京中仍有许多势力正在明里暗里摸查他们三个,沈公子命人在外面守着,到底是好事一桩,既然放话要守着人证,便不该掉以轻心才是。”
言外之意,守在院外的那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她要了,同时沈家还要再派人手去守着裴至峤三人的宅院,保护他们的安危。
沈昀庭摩挲着杯子,半晌,回过味来:“行,明日你就会见到他了。”说的是那个侍卫。
他用杯底轻点一下桌面,看向她问道:“如今可愿意好好谈了?”温颂方才得了便宜,眼下心情尚佳,看谁都顺眼。
月光照出弯起的唇角,碾碎一抹皎洁,她眸中干净澄澈:“沈公子放心,此事我会与望远说,他们会理解你的一片苦心。”
“至于朝中贪墨一事,多半出自一些心术不正之人,只要沈大人与沈公子多加留意,自然会查出幕后之人。而且朝廷尚有不少清明之人,请沈尚书放宽心,此事不会令沈家蒙受不白之冤。”
如今的心术不正之人,莫过于趁首辅离京的间隙,趁机收揽权力的方次辅,而她只能言尽于此。
言罢,温颂向他一笑,起身离开了。
没过片刻,便从门外进来了一人。对沈昀庭拱手行礼,正是在大名府时跟着他的侍卫,褚严霖。
沈昀庭的手底下有一对孪生兄弟,本是军籍人家的孩子,落难时被他捡到,从此便跟在他身边。
褚严霖下头还有一个弟弟,名唤宽霖。兄弟两人生的相似,一宽一严,性格却截然不同。
弟弟褚宽霖生的直率心肠,前段时日才被沈昀庭安排去开封三人那边守着。一则保护三人的安危,二则磨练他的心性,耐得住性子。
褚严霖走过来,犹豫了一下:“公子当真要将宽霖送过去?”
“既然答应了她,就不会反悔。”沈昀庭一言既出,自然驷马难追。不过瞧见严霖脸上露出的失望神色,到底在身边跟了好些年,他解释着:“我们竟查不出半分她的身份,不觉得很奇怪么?”
褚严霖眉心皱着,脸上欲言又止。按理说他们手握大理寺,算是半个刑狱大权,本不该如此无功而返。
沈昀庭垂目光向手上端着的茶盏,想到方才温颂递过来时,彼此擦肩而过的目光。
她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关心,尽管这被掩藏的很好,甚至转瞬即逝,但沈昀庭仍然发现了。
将面前的热茶缓缓饮下,沈昀庭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悠悠道:“我总觉得她身份不会简单,既然能轻易将裴至峤三人的行踪抹除,手底下又岂会缺有用之人?”
褚严霖咂摸出意思:“所以公子是故意的?”
沈昀庭却摇了摇头,倒也说不上有意为之。片刻后,他才发现琢磨不透此人,缓缓叹息:“我只是想知道,她到底在谋划甚么。”
.
京中最负盛名的酒楼,方拘凌一身赤衣如火,坐在主位上,桌下全是往日交好的纨绔公子哥。
就在几日前,他爹非要在府上搞那个劳什子春宴,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要在后席那些未入仕的官宦子弟中做主,好为日后的入仕做个准备。
谁料路杀出来一个沈昀庭,其人金相玉质般,其父身居高位,沈家家世傲人,名声更是如雷贯耳。
也不知他爹是怎么想的偏偏要他待在后席,简直是自取其辱!
如今他与几个交好的聚在一处,谁不是抢着脑袋地巴结讨好他?
方拘凌几盏酒下肚,正是醉意上头之际,雅间里忽然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厮。
瞧那风尘仆仆的模样,想必是刚从外头赶过来,跑到方拘凌身旁不知喘气说了句甚么,惹得方大少脸色难看至极,冷斥道:“她要闹就让她闹!”
小厮一片无奈,只得劝说:“公子您还是亲自去看一看罢,这次的动静比以往都大,怕是真的要闹出人命。”
岂料方拘凌一脚踹过去,在周围人见外不怪的目光中,把那小厮跺到一旁:“废物东西,本少爷让你们滚蛋,敢为了这点小事来打扰老子。守着的人都是死的么?连一个女人都看不住!”
小厮连声称是,又挨了几脚,连忙抱着头跑了。
方拘凌将人打骂一番,心里舒坦下来,坐下来,转念想到那小寡妇生的不错,只是性子烈了些,这么死也怪可惜。
往看了周遭扫了一眼,全是他爹前段日子指过来的人,一个赛一个的眼生。方拘凌越看越烦,随意指了个在门边上候着的小厮吩咐:“你,就是你,替本少爷去那边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被他随手一点,原本偷摸瞧着台上伶人唱曲,眼下只得去一趟苦差事。纵然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敢忤逆主子,低着头应声退了去。
说来也是机缘,原来他只是府里洒扫庭院的粗人,几日前瞧见少爷从外头喝的醉醺醺回来,正被进门的老爷撞上,惹了勃然大怒。
虽说从前方少爷也在外头喝酒,可哪一次都比不得这一回,老爷没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好奇凑上去听两句,才知道原来少爷在外面抢了一个良家妇当小。
他睡醒起夜,隔得一道墙都能听见老爷在院里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当真是朽木不可雕。
方大少爷在外头犯事,从来都是底下的人被狠狠责罚,打死的打死,发卖的发卖,甚至连少爷身边最贴身的随侍都被赶了出去。
都被狠狠斥责一通,以不知劝谏约束少爷为名头,直接发卖了出去。就连同负责保护少爷安危的那些侍卫生都被换了一批。
也是活遭罪,谁不知道这祖宗成日没个正形,谁知道哪天心血来潮想做甚么,岂是他们这些下人能约束得了的?
小厮从厢间走出来,想到这儿不由摇头,真是遭老罪了。
他到了偏院,跟门口守着的人打个招呼,推开门,里头倒是安静,不知道是闹腾累了,还是被外面守着的人堵了嘴。
那小厮推开门一看,直瞧见屋内地上背对着门躺着一个女子,被折磨得蓬头垢面,哪还有半分美人模样。
他唤了两声没听见应,心下一疑,走过去从身后推了一把,被翻过来的女子满脸沟壑骨瘦如柴,披散着发下淌着刺目的鲜血。
竟是不堪受辱,直接撞头自尽了!
小厮哪里见过这场面?如今被迫撞见此事,只怕要被杀人灭口。
当下更是一刻也不敢多待,被吓得屁滚尿流,连门都顾不上关就趔趄着跑出院子。
此事最终还是传到了方尚书耳朵里。方有道只是恨铁不成钢地关了方拘凌几日,将此事轻飘飘揭过,照常命人把痕迹都处理干净。
方拘凌记吃不记打,只是认为那个寡妇不识抬举,死了就死了,反正秦夜楼里还有一个相好的。
翌日天雾蒙蒙,两个常做脏活的皂隶出门,从一处偏院里卷着草席向京城郊外的乱葬岗拖去。
他们做惯了这样的活计,被乱葬岗扑面而来的酸腐之气逼得捂了一把口鼻,敷衍地将草席往里面一扔,转过身就走,谁也没多看一眼。
乱葬岗在京郊的小山岗,曝尸荒野,只有偶尔过来的几条野狗啃食,周围除了一处破落的村子,再无旁人。
他们走后,草席顺着坡滚动两圈,碰到一处硬石停下来,露出来半截女子的细白胳膊。
自从那日崔老妇进京城报案之后,回来便一直住在从前的破村子。
她听着官老爷的话,连着苦等了好几日还是没见五娘回来,再去兵马司,只听人说里头的大人病了,暂时不接案。
天方微微亮,她便起身出门,想着回京城的住处看一眼。刚走出村子没几步,看见两个壮汉半抬半拖着一卷草席,瞧着方向是要往乱葬岗去。
看来,又是一个可怜人。
不知为何,崔老妇鬼使神差地想要上去瞧一眼,世道不安稳,五娘下落不明,会不会……
不会的。崔老妇抱着这个念头,腿脚却不自觉跟过去,在瞧见那一截露着的细长胳膊的时候,目光猛地一滞。
那胳膊上,有一处跟五娘如出一辙的刀疤。
她记得五娘身上的那疤,还是当初她们娘孙三人从边境回京,路上遇到歹徒时,五娘拼死护在他们身前挡下的一刀。
崔老妇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把盖着那条胳膊的草席掀开来,于是愣愣地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容。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这个已经没了声息,脸上满是血迹和泥泞的年轻姑娘,竟然就是她的五娘?
几乎哽咽地发出了一声悲鸣。崔老妇想把她的脸擦干净,却发现上面满是污秽,越抹越乱,根本擦不干净。
她自认是个没福的人,儿子跟丈夫一样上了战场,没能活着回来。这些年只留下她与五娘两个妇人,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相依为命。
可是五娘这么年轻,她为了孩子不愿意再改嫁,偏安京城一隅,为甚么连这样的日子都求不得安稳?
悲愤与迷茫笼罩在这片乱葬岗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还是昏昏未明,从翠屏山脚传来微凉的风。吹荡在空旷的平地上,像是有人在哭泣。
良久,崔老妇想起了太祖年间的一项祖训。那时她尚且年轻,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有幸见证太祖皇帝当年一统南北,建立起如今的大缗。
太祖皇帝初设登闻鼓,特许民间有特大冤情者,就能在登闻鼓下申冤。
一条人命被活活糟蹋至死,如何不冤枉?
许久,崔老妇从地上起身,这一方被卷起的草席终于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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