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淇无间道

　　杨媛媛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龙亦瑞了，然而在那次事件发生多年以后的此刻，她翻开沾满灰尘的旧日笔记本，找到当年熟记于心的那个特殊的号码。徐楚雯出现之前，她其实就已知道朱怡欣和叶舒淇之间发生的争斗，情感也让她更倾向于老叶的亲生女儿这一边，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在帮派混迹多年的经历让她变得老成而谨慎，如果没有胜算就绝不出手，即使站在相对正义的立场上。徐楚雯让她看到了决心和希望，如果叶舒淇能够获得这样一个人的忠诚，那么说明她自身的人格魅力尚有可取之处，有了此人的助力也远远好过只有林芝等人相助。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给了杨媛媛一个机会——动用这条人脉更像一个重新接触到那个让她唯一心动过的人的借口。

　　那个娇小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杨媛媛感到内心一阵悸动，差点喜形于色，这是成为公司骨干之后从未有过的不够自持。她很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但像过去一样，她隐藏起来这种自然的被吸引的冲动，换上那副她惯常的嘻嘻哈哈的面孔，等那人走近，便开起了玩笑：“好久不见，龙队还是这么可爱，哦不对，现在应该是龙局了，得恭敬一点。”说着，便如军训一般站直了身体，还真微微地鞠了一躬，把对面那人“噗嗤”一声逗笑了，笑得露出了那个杨媛媛再熟悉不过的小酒窝，让她的内心又凭空起了一阵波澜。

　　不过对面那人的笑容很快收敛。“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龙亦瑞正色起来的样子，有一点严肃，也有一点可怕，至少她在警局里训斥部下的样子是相当威严的。然而在杨媛媛眼中，这一切都是如此可爱，或者说龙亦瑞的一切模样在她眼里都如此可爱。她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她，直到对方在她眼前挥了挥手，皱着眉头问：“你又走神了？真没办法，还跟以前一样。”

　　是啊，还跟以前一样。想到以前的那些日子，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让杨媛媛不免感到一阵酸楚，但她很快调整情绪，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以前的事，不提也罢。”她面露轻松地说，“这次找你，是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龙亦瑞却不为所动，表情就像身处省局会议时那样严肃。“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她的语气很警惕，“再说，我们已经有十年未见了。”说这句话时，她的脸色暗了一下，但维持了那种警察的威严，“你知道的，我不会做任何违反纪律的事情。”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杨媛媛有点不耐烦地应着。其实她本来不想找龙亦瑞，或者说她根本没想到这一点。那天到了程戈的小屋，她让手下把受伤的徐楚雯，还有叶舒淇和林芝一行人安排走，自己却留下来，与程戈独处了一段时间。当然，这一切并没有让任何人知道。那个时候她看着程戈的眼睛，还是摆出一副对任何事情都乐观大条的样子，笑嘻嘻地说：“好久不见了，鸽子。”程戈笑了笑，没说话。自从过去的那些事情发生后她就一直是这种淡然的样子，全然没有刚入帮派时的那种天真和开朗。杨媛媛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她和程戈一起经历了所有的一切，当然还有那些站在光明处的人。那天程戈说：“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叶家。”杨媛媛撇了撇嘴，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最近太无聊了，朱怡欣到底是信不过我，懒得去巴结她。”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很明白，这是老朋友的默契。

　　“你有事要问我，所以才留下来，是不是？”寒暄够了，该进入正题了，程戈看着她，面容很严肃。

　　“是的，我要问你，究竟怎样才能扳倒朱怡欣？”杨媛媛坦然答道。

　　“你不该来问我这个。”程戈转过身去，“我早就退出组织了，也不问江湖之事多年。”

　　“但你肯定想要为她报仇的，对不对？”杨媛媛上前一步，语气迫切却又近似恳求。

　　程戈的背影明显震动了一下。杨媛媛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相信程戈心中一定波澜起伏，思绪万千。她也可以笃定她一定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想起了那个牺牲了自己却没有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任何名字的人。

　　果然，过了一会儿，程戈回过头来，表情软化了许多，甚至有种无法言表的悲哀。“那件事，也不能说是朱怡欣的错。”她很平静地说，“那时她甚至还不认识叶锦荣。都是过去的因果。”

　　“我也没说要把她怎么样，只是想找个方法，削弱她在组织里的影响力，这样才能给叶舒淇插手业务的机会。”杨媛媛解释。她看程戈的神情有所松动，赶紧乘胜追击：“当年那件事情谁也不知道前因后果和各种细节，只有你最接近真相，我需要一个证据，证明她并非接掌叶氏集团的最佳人选，这样就足够了。”

　　程戈叹了口气：“我知道真相，可以告诉你。但证据，你只能找另外一个人去要。”

　　杨媛媛面露疑惑：“是谁？”

　　她看着程戈的眼睛，程戈也看着她，二人都没有说话，但从程戈的表情上，杨媛媛马上读出了她的意思。

　　“你让我去找她？”杨媛媛像是被火炭烫到脚的小狗，一下子跳起来。“你疯了吗，黑白不同路，找她岂不是……”话虽然这样说，一些回忆却涌上她的心头。那些温暖的、令人软弱的回忆……

　　“你以为当年那个人是谁派出来的呢。”程戈眉头紧皱，眼睛中流露出悲伤。“虽然她到死都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的上线和上上线，我早就已经查出来是谁了，在她被抓到以前。”程戈说，她的眼睛慢慢垂了下去。

　　“你是说，那家伙是她的上线？”杨媛媛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当时在帮派里崭露头角声名鹊起的年轻人，她跟龙亦瑞一样的地方是，她也有很好看的酒窝。

　　“不，龙是她的上线的领导。”程戈回答，“她的直接联络人其实你们都见过，酒吧之夜那天，那女孩跟她一起来的，只不过乔装打扮得也像个小混混罢了。”

　　杨媛媛拼命在记忆中搜索，然后想起了那个瘦高的身影，那人看起来太板直、太正气了，她记得自己当时看到她时还觉得有点奇怪，组织什么时候吸收到看起来这么像好学生的年轻人，不会真的开始招聘大学生了吧？当然，当时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也没有再深究。

　　此刻她已经把过去的事情全部串连起来了。当年她和程戈都是刚进入组织的愣头青，根本接触不到核心业务，只能承担最边缘的差事，比如看场、泊车、盯人等等。那个时候她们认识了也是帮派新人的朱怡欣和郑丹妮。郑丹妮很年轻，非常非常年轻，但张扬而有野心，也很能打，很快就跟了一个在帮派中颇有威信的大佬，成为他的亲信打手。但后来这个本来前途大好的年轻人遇见了一个特别的女人，就是朱怡欣。朱怡欣究竟从哪里来的，有何背景，她们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出现以后，郑丹妮跟她就迅速火热起来。那个时候她们都觉得这个郑丹妮年轻有为事业爱情双丰收，没想到很快事情急转直下，她们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个大佬神秘死亡，短短几天时间，组织里的很多人都不见了，听说是被抓到局子里去了。但郑丹妮没有被警察抓，反而是被组织高层控制起来了。听说她被关了很久才咽气，而她经历了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朱怡欣就消失了。等她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是叶锦荣身边的女人了。

　　至于杨媛媛和龙亦瑞之间的故事，那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此刻她再去回忆过去，把以前的事情与新的信息融合在一起，突然意识到，也许当年她差点也成为了计划的一部分，只不过她自己过于“冥顽不灵”，完全没有接收到那个姓龙的家伙的暗示。现在回想起这一切，也不知道是躲过了一劫，还是错失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但至少那段时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她知道龙亦瑞的职业之后就再也没有找过她了。对方也很默契地没有联系过她。就这么到了今天这个时候。

　　杨媛媛从回忆中惊醒，看着眼前这个多年未见却再熟悉不过的人。当时程戈让她去找龙亦瑞，一定有她的道理。于是杨媛媛甩了甩脑袋，把所有的回忆与幼稚的伤感甩掉，对着龙亦瑞，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一个叫朱怡欣的人吗？”

　　龙亦瑞脸色变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当年的事，你我心里都清楚。”杨媛媛咬咬牙把内心的话一口气说下去，“那个郑丹妮是不是你们的内线？还有跟着她出现的那个女孩，一看就是警察。那段时间，组织的几宗生意被查获，是不是就是她们之间配合的杰作？可惜朱怡欣告密了，导致这条线整个被端掉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你当时接近我，是不是也只是为了发展我做线人？这件事发生之后，这个计划被叫停，我也就没用了，所以你消失了，对不对？”

　　龙亦瑞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脸上逐渐笼罩一片悲伤的神色。杨媛媛马上就后悔了，不该把话说得这么重。她刚想找补几句，但对方开口了。

　　“你说的对，也不全对。”龙亦瑞叹了一口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也过了保密期了，有些事情确实可以说清楚了。”

　　她停顿了一下，开始冷静而略带伤感地叙述着：“当时局里决定执行这个卧底计划，我是负责人，你说的那个一脸正气的年轻人名叫陈珂，是方案的具体执行人，而郑丹妮是刚毕业还未入职的警校生。”她看杨媛媛露出惊讶的表情，又补充一句：“对，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小混混。其实一开始整个计划都很顺利，但谁知道出现了一个额外的因素，让整个事件走向了不可控制。”

　　“是朱怡欣，对吗？”杨媛媛插嘴。

　　“是。”龙亦瑞坦诚回答，“那个女人原本在计划之外，但郑丹妮与她走得太近了，她也太信任她了，竟然把自己的计划都告诉了她。郑丹妮出事之后，我们本以为是朱怡欣出卖了她，但是郑丹妮留下的信息却表明了截然相反的证据和结论。”说到这里，龙亦瑞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是什么？”杨媛媛追问。

　　“在郑丹妮自己的日记中，她记录了与朱怡欣交往的一切，其实她对朱怡欣并没有超过友谊的感情，但对方似乎不是。那次关键追捕的信息来源，就是从朱怡欣那里得到的。换言之，朱怡欣给郑丹妮提供了大量组织相关的情报，这才让她能够及时上报警局，顺利完成后续的几次抓捕。”

　　杨媛媛睁大眼睛，难以控制惊讶的表情。“那郑丹妮究竟是因为什么暴露的？”

　　龙亦瑞叹了口气：“没有人知道。她没有回来，也没有解释。可能是朱怡欣，也可能不是。有一些线索可以推断出一些事实——有证据表明，朱怡欣其实早就认识集团的另一名大佬，那次行动之后，叶氏集团的一名老资格高管和他名下的产业被连根铲除，很难说是不是集团内部的派系斗争所致。”

　　杨媛媛迅速思索着。按照已有的线索，其实郑丹妮本人大概是被朱怡欣摆了一道，以为自己完成了任务，但实际上只是一枚棋子，被朱怡欣背后的大佬利用来铲除异己罢了。这件事恐怕叶锦荣本人都不知道，而朱怡欣在这件事情之后很快傍上叶锦荣，说明背后可能有更大阴谋，而近期叶锦荣的死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那个朱怡欣熟识的大佬是谁？”杨媛媛敏锐地感觉到，这件事可能是一个突破口，是扳倒朱怡欣的关键。

　　“我们也想查出来，但一直都没有准确的信息，只知道那人有个外号，叫做‘宁王’。”龙亦瑞回答。

　　杨媛媛在脑海中迅速搜索，很快锁定到一个组织里的人。“竟然是她！”杨媛媛不免在内心惊呼一声。那人虽然是个资深元老，也是董事会成员，却一直很低调，不怎么在公开场合露面，但听说名下产业众多，是组织里人人公认的“闷声发大财”之典型。她立刻心中有数，也马上有了一个想法——她知道要怎么对付朱怡欣了。

　　“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杨媛媛问。

　　龙亦瑞看着她：“能跟你说这些已经是在违反纪律的边缘了，你竟然还在跟我要证据。”

　　杨媛媛太熟悉她这副正直面孔，嘻嘻哈哈地说：“哎呀龙局，你可别忘了，我救过你的命，你还从来都没有回报过我呢。”

　　她说出这话以后，龙亦瑞的脸色突然柔软下来。杨媛媛知道自己说的话奏效了，虽然这是她最不愿意拿出来说的事。但此刻话已出口，也没有办法收回了。

　　“是啊。你救过我的命。”龙亦瑞喃喃地说。她似乎想再说什么，但又犹豫了很久，脸色不断变化，像是在强行按捺住内心翻涌的情绪。最后，她只是淡淡地说：“有件事还是要澄清一下，我从来没想过要发展你当线人。那时的相遇，完全是一种偶然。”她说到这里停住了。其实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如果可以，真希望我们相遇的时候，我不是警察，你也不是帮派分子。如果我们仅仅是两个普通的女孩子，结局会不会不一样？龙亦瑞永远记得那天她本来是要与陈珂接头传递情报，但恰好遇到一群混混在街上火拼，她来不及避开，差点被一刀砍中，但那个高大的女孩子帮她挡住了。她永远记得那时还年轻的杨媛媛转过头，脸上鲜血与汗水混杂，看起来脏兮兮的又很狼狈，但她的表情还是那么张扬自信，对她笑着喊了一声：“快离开，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当然那个时候龙亦瑞穿着便装，可能像个误入腥风血雨的单纯女大学生。后来龙亦瑞没有离开，也幸亏她没有离开，混战过后，如果不是她及时把杨媛媛送到医院，那她可能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生命垂危。

　　其实那天她们相互救了彼此。但毕竟黑白不同路。各自留下联系方式，又联系了几次，直到杨媛媛最终还是发现，龙亦瑞竟然是个警察。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龙亦瑞转身就走，尽量让自己的语言没有感情。

　　“证据呢，证据还没给我呢！”杨媛媛在身后大喊。

　　龙亦瑞没有回头。杨媛媛也没有追上去。龙亦瑞并不知道杨媛媛在她身后落寞地看着那个身影，看了很久很久。杨媛媛也不会知道，她没有看见的龙亦瑞的脸上流下了泪水。

　　不过第二天，杨媛媛在自己住处的信箱里看见了一个纸质复印件。竟然是朱怡欣与那个“宁王”的微信聊天记录。附了一张字条，杨媛媛一眼就认出，那是龙亦瑞的笔迹。

　　“是丹妮用生命换来的证据，请珍惜。”字条上的语言还是那么一本正经，是她的风格。

　　杨媛媛把那张字条看了又看，直到她知道不能再耽误时间了。于是她叹了一口气，拿出打火机，把那张字条烧掉了。她知道她们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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