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快]罗曼蒂克消亡史

作者:秦始海夫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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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侦探!哦,Justice!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世说新语·品藻》

      一、你是活着还是死
      1898年明治三十一年
      一个天气很好的清晨,太阳都咧着嘴笑。工藤家的大房子里的仆人早早地开始了他们一天的忙碌,内阁的议员或是附属机构的干部也都起了个大早,准备外出工作了。在各位人士都在为国家的前程奔忙时,工藤这一代备受期望的八岁小少爷,正强撑着眼皮在读书房内跟家教老师进行清晨诵读。他躲在书后头哈欠连天,家教老师古怪的嗓音令他不自觉打了个冷颤。那张皱皱巴巴的皮肤上堆满了年迈迂腐的斑驳痕迹,家教看人时的眼神总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一丝凶光,八岁的孩子见了,不得不为之感到恐惧与心惊,害怕这老朽每日清晨都会张张合合的嘴巴忽然变成血盆大口将他吃了。
      思来想去间,这老朽手握戒尺走到工藤家小少爷的面前,面色极其凝重:“新一,昨日的功课温习了么?”作为八岁孩子的国文老师,他自诩精通日本从古至今的诸多文化,倡导福泽谕吉?的伟大论调,蔑视一切除伟大的大和民族之外的民族与人种。从事国文教育数十年,数十年如一日,工藤新一曾打心底认为国文老师是井底之蛙,癞蛤蟆终日趴在井底妄想吃天鹅肉。
      “温习了。”
      国文老师摇晃着步伐在工藤新一的书房里走来走去,随意得像是在菜市场挑选菜品。终于,他像逮住了什么似的捏起桌面上的一页书籍,扔在工藤新一面前,狠厉道:“就知道你不悔改!看看你,不要和你的父亲有样学样!你们工藤家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不要,跑去写什么小说,还是美利坚那套流于烂俗的侦探小说!什么福尔摩斯,这、这……简直乱了套了!”
      工藤新一见那国文老师对自己蹬鼻子上脸的,纵使有再大的胸襟与再阔大的宰相肚也撑不下这只不要脸的癞蛤蟆了,他不能容忍他人对侦探爱好与父亲的羞辱,拾起那本被丢在地上的《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目光瞬间变得凶狠起来:“你以为你能教训我的权力是谁给的?”国文老师哑炮了,眼睁睁看着这八岁的小孩插兜站在原地,目光冰冷冷的,似乎能够轻而易举地吞没一个人的野心,直视他的眼睛犹如在直视深渊本身。从前工藤家有诸多对这外来孩子的传闻。本应该继承家族之位登上日本政治界的工藤优作在美国留学期间与影视明星藤峰有希子结了婚,赫然抛弃了祖宗定下的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规矩,回国后不但唾弃祖宗之法,而且还信誓旦旦宣称永生不入政界。当年决裂的情景在工藤家已成为了永远的秘辛,无人能够推测到工藤优作的心思,但是有他几分气质的八岁的孩子,俨然是工藤一家最大的希望。就他不可侵犯的威严态度,足以使得国文老头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
      人总在外界赋予的无限权力中迷失自我,此时此刻这当头的一棒,莫不使这狂妄的年迈老头清醒过来,如梦初醒般怔愣地盯着面前严肃的工藤新一,觉得春光无限好的风景都幻灭成了萧瑟的寒冬。工藤新一的脾气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但根据府上用人的话,这位小少爷自打进入工藤府上以来,既没有惹怒过老祖宗,也没有使唤过用人。相较于那些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少爷小姐,这位少爷活得不像少爷,看不惯逆来顺受的用人,都鼓励他们抬起头来做人。人人生来平等,造物主赋予他们若干不可让与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人人生来就是而且始终是自由的,在权利方面一律平等,社会差别只能建立在公益基础之上?。这都是那些用人曾亲耳听见工藤新一所说的话,从未传到老祖宗的耳朵里。而这一刻,工藤新一却命令国文老头不准动,自己走向家中长辈为他准备的高脚椅,踏上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国文老头。
      工藤新一挥挥手,弹走了衣服上的虫子:“明天不用来了。”
      国文老头唯唯诺诺地低着头退出书房,外面来的用人内昌见了,以为是今天的国文课程提前结束,便进屋叫工藤新一下楼:“工藤阁下,到了下楼诵读的时间了。”
      “知道了、知道了,”他面对内昌立刻变了张脸,笑盈盈地说,“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用尊称叫我的名字,叫工藤或者是新一都可以。”
      “哎哟,我的小少爷,在府上这种话就讲不得了!我知道您人好,比得过那些对我们颐指气使的主儿,您的大恩大德我们这些卑贱的奴婢都记在心里了,可是这千百年的规矩可不能坏了……还有您私底下读的那些书,可千万不能让老爷他们看见!”
      工藤叹气说:“千百年来定下的规矩,可规矩是人定的。”
      “行啦!咱们这些人这辈子或许就这样了,但是这不是还有您在吗?”
      虽是行在路上的无心之谈,可内昌的话在工藤新一听起来却格外刺耳。他没有再搭理内昌的话,继续行走在偌大的府上。工藤府是明治维新后仿造港口城市的西洋建筑翻新的,听说请来了法国的设计师专门打造,金碧辉煌犹如凡尔赛宫,再不济也可以与赤坂离宫相媲美。从三楼下去尽能看见工藤家的藏画毫不遮掩地挂在壁上,有赤身裸体的西洋人,也有含羞而笑的日本女人,更有场面阔大的浮世绘。旋转式楼梯前的玻璃花窗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五光十色,它们绚烂的花纹影子落在工藤新一的鞋尖上,小时候他总忍不住去捉这些调皮而又虚幻的花纹,若有若无,隐隐绰绰,实在是浪漫至极。他喜欢不代表大人喜欢,大人的喜欢仅仅因为花窗象征着先进的西洋式生活,而工藤新一的喜欢更多是因为花纹的美丽动人,他更想去研究这些花纹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能不能变成真的。每当他趴下去研究花纹的时候,大人就会拎起他的领子,提起他,呵斥他的不务正业和轻浮,将家族未来的希望沉甸甸地压在年幼孩子的身上。就像现在,他该去进行每日清晨都会举行的诵读时间。
      大堂里的人们见到工藤新一姗姗来迟,不敢有一丝怨怼,人们屏息凝神,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诵读人举起面前陈旧的书本,大声朗读起来:“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国宏远,树德深厚,我臣民克忠克孝亿兆一心,世济其美,此我国体之精华,而教育之渊源亦实存乎此。尔臣民孝于父母、友于兄弟、夫妇相和、朋友相信、恭俭持己、博爱及众、修学习业以启发智能、成就德器。进广公益、开世务、常重国宪、遵国法。一旦缓急则义勇奉公以扶翼天壤无穷之皇运,如是者不独为朕忠良臣民,又足以显彰尔祖先之遗风矣。斯道也,实为我皇祖皇宗之遗训,而子孙臣民之所当遵守。通诸古今而不谬,施诸中外而不悖。朕庶几与尔臣民俱拳拳服膺咸一其德。?”
      台下众人人手一本小册子,如痴如狂地跟读:“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国宏远,树德深厚,我臣民克忠克孝亿兆一心,世济其美,此我国体之精华,而教育之渊源亦实存乎此!尔臣民孝于父母、友于兄弟、夫妇相和、朋友相信、恭俭持己、博爱及众、修学习业以启发智能、成就德器!进广公益、开世务、常重国宪、遵国法!一旦缓急则义勇奉公以扶翼天壤无穷之皇运,如是者不独为朕忠良臣民,又足以显彰尔祖先之遗风矣!斯道也,实为我皇祖皇宗之遗训,而子孙臣民之所当遵守!通诸古今而不谬,施诸中外而不悖。朕庶几与尔臣民俱拳拳服膺咸一其德!”
      一圈又一圈的疯狂诵读声冲击着工藤新一的耳膜,自身犹如身处百鬼夜行的日本,夜晚黝黑得令人看不清路,没有灯,没有火把,甚至没有月亮,他就在这样的夜晚摸黑行走了八年。然后他又觉得自己身处在太阳的光辉照耀中,火红色的太阳烧遍了周围人的全身,条纹状的光束一束一束击穿了人的身体,把他们都腐蚀了。人都是从根上变坏的。工藤新一不喜欢太阳,因为太阳是邪恶的,他在这个家中受到了太多来自太阳的非难,未来进入社会还要面临更多的太阳们。他在疯狂诵读的人声潮流中放下册子,悲哀地环视一圈,蹲了下去,盖住耳朵。
      这和他一开始想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有什么地方错了。
      内昌发现他蹲伏在桌子底下,赶紧也钻到那底下去,想劝工藤新一出来:“我的爷,您可万万不能躲在这里。算我求求你了,赶紧出来吧,快出来。我知道您不喜欢念这个,但样子还是要装给老爷们看的!”
      “我不出来,不念那谎话连篇的敕语。”工藤新一的身体往深处缩去,蜷在桌脚,“都是骗人的,从小他们就告诉我皇国至上,日本是万世一系的神国,我们的生命就是为皇国做贡献,只要社会好了人就会幸福。这是什么说法?你快乐吗?幸福吗?富饶了吗?”内昌哑口无言,只见工藤新一还在说:“获得快乐和幸福的是少数人,是我们这些卑鄙的人,是那些之前雍容华贵如今依旧雍容华贵的人,财富全进了财阀的腰包,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
      那盘旋的音,还在连天地激荡在空旷的大堂内,四处碰壁。内昌一介草民,他爷爷的爷爷就跟起了工藤家,做着仆人的活儿计。从江户走到明治了,仆人还是仆人,本是地主的工藤家成了全日本万丈瞩目的存在,仆人将是仆人,仆人的孩子仍然将是仆人,仆人的孩子的孩子也永远都是仆人,他们佝偻一辈子的腰就要传到下一代、下下一代、下下下一代去。而眼前出生在工藤家的掌上明珠,未来会践踏着他们这些人的身体、骨头,鲜血淋漓地登上他的位置。内昌想起来了,想起来方才在楼上书房里见到工藤新一的模样到底源自哪里,同样明白了为何国文先生会匆匆离去。工藤新一站在家族给予他的宝座上,居高临下俯瞰他们,仿佛日本的未来就在他的手中。
      可是他也同样看见了,看见了这个孩子的过去并不如表面那样辉煌。内昌陪同他出席过无数次筵席,工藤新一在面对他时都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只有在宾客面前才会从善如流。工藤新一会不会踩着他们的骨肉成为掌控日本的存在,内昌不清楚,此时此刻他眼睛里的小孩仅仅是个对这世界充满无数疑问的孩子,他的每一句话都成为了至高的真理:
      “听听他们都在念些什么——听听!天皇的祖先在远古就奠定了国民道德的深厚基础,我们要对他尽忠、对父母尽孝,要严守法纪,辛勤劳动,到了战争重要的关头,还要为天皇勇敢战斗,尽全力使天皇与天地共荣生。天皇是什么神?世界上本就不存在神。我们早已经将目光照到了天空,那里却压根没有神;卢梭倡导人生来自由而平等,孟德斯鸠要求三权分立,教育敕语里却只字未提国民的权利、自由与平等。这是精神的控制,是……”
      工藤新一的质疑还没有说完,头顶便传来一声极为猛烈地呵斥:“是谁在说话!”他行将爬出桌底与念书的人好好争论一番,内昌却怜悯地推了工藤新一一把,将他塞到桌底更深处,使他弱小的脊背靠在了桌板上。内昌眼中的怜悯很快转成了悲哀,他在工藤新一诧异的眼神里站起身,朝台上威严的家族长辈喊道:“老、老爷,是我……”他走出了工藤新一的视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老爷恕罪,今天早上本是要带工藤阁下准时来朗读敕语的,但阁下今晨嚷着身体不舒服,我就……就没带他来。想着浑水摸鱼,顶替阁下……”
      那个年长者走下台来,在花窗的渲染下仿佛全身都染上了一圈神圣的光晕,内昌就是尘土里的臭虫烂虾。年长者看清内昌的脸后,立刻踹翻了他:“工藤新一阁下也是你能顶替的?”
      内昌磕头如捣蒜:“不是……不是……”
      在场的人听罢哄堂大笑起来,笑得野蛮粗俗,笑得嘴巴都要歪了。这边的人笑得直不起腰,扶着桌子;那边的人笑得眉飞色舞,牙齿都凸了出来。他们慢慢地涌上来,以成功者的姿态俯视地上的人,潮水似的包围了他,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诡异地排布成吃人的浪潮。内昌跪倒在这一圈浪潮的中央,脚底的红地毯配置总让他觉得自己是跪在了舞台中央,他还没有上过舞台,唯一有过一次的,就是在老家的稻田里。那时稻子长得跟人一样高,金灿灿地在田间四处摇摆,作为农民的他当天并不是很快乐,但那一路铺就的稻田摆动着它们的穗子,形成大大的圈环,逗乐了内昌。他跻身进巨大的稻田里,拂开飘扬的穗子,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将面对怎样的命运。
      高高在上的人们在爆笑中拖起内昌,把他扔进了工藤府的牢房,罪名是“顶替工藤新一阁下”。
      那时的工藤新一跟随人群的步伐到了牢房外,不知道家里居然还有这等地方,宛如进入了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般呆呆地注视着笼子里的人。工藤新一并不理解内昌这样做的原因,愤怒地要去找他们说理:
      “我去解释清楚!”
      “不准去!”
      “可是你压根就没有罪,那些话都是我说的!凭什么我就可以坐在温室里继续过我的生活,而你必须在这里暗无天日?”
      这个人仍然怜悯地看向工藤新一,他的手伸过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铁条,握住工藤新一,“你还抱在怀里的时候,老爷们就迫使你的父亲将你留在这里,然后我就在照顾你了。这不会关多久的,顶多一两天。新一,等我出去了,我就带你出去玩,去你常去的地方,东京的地方只要你想去,我就带你走遍,我带你去吃京果子、大福、安歌,还给你买金平糖,行不行?我的爷,你才八岁呀……为什么就要挑起这么重的担子?我第一次见你,老爷们说你就是他们的希望,可希望来希望去,你咋还是不快乐呢?你这辈子会过得很苦,多吃点糖,才甜。”他说着说着,眼里竟然抑制不住地落起眼泪来,阳光里牢房显得破败又衰颓,地面飘起一串串肉眼可见的灰尘沙砾。内昌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祈祷着生,又像是在渴求着死,然而是生是死工藤新一也摸不清楚他的愿望,他依靠本能地断定这个人一定是在渴求着生。纷乱的世道中谁不想生?
      工藤新一眉头间皱起的皮肤刻满了他的哀愁,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更像是想求得一个答案,但仍是一心一意试图向他们解释缘由好换来内昌的自由。内昌安慰地拍着工藤的胳膊,摆摆手说:“您赶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才行!”
      内昌不会再搭理工藤新一了,工藤踩着皮鞋走出这片肮脏的地方,走向府上的正厅,那里仍然是华贵的红地毯,镶有金丝边的大门。走过大堂,方才内昌跪地的那处地毯被割了一块,有人觉得被破坏的地毯会失去的美观性,于是命令下人干脆拆下大堂的所有地毯,全部换新。工藤新一走过大堂,犹如一个冷漠的看客,在偌大天堂的花窗的印照下每个人都是地狱里的恶鬼。工藤新一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底下的下人听见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统统趴伏在地上,生怕跟着工藤新一的节奏自己也会有如同内昌一般的下场。他们还想活到半截身子入土。
      过了几天,家里的长辈倒是给他安排了新的仆人。那人叫枫孝敏,精明得很,眼睛狭细,嘴巴扁平,嘴唇很薄,身材高大但瘦得跟烧火棒似的。工藤新一非常不喜欢他的长相,心里也颇不认可枫孝敏,但应有的尊重仍然在。大抵是常年跑外头忽然调到工藤新一身边,枫孝敏初次见到工藤特地往脸上搽了点粉,跑回家洗了个澡,生怕家里最尊贵的小少爷会嫌恶自己身上的臭味儿和脸上的黑印。工藤新一起初没有问起内昌的去向,因为家中长辈下了禁足令,不得踏出本厅半步,所以当他能踏出家门时,窗外边的草木已葱葱茏茏了,茂盛得像燃烧起了亮绿色的大火。春天的花都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了。
      内昌跟他提到的金平糖、京果子、大福还有安歌,实际上都是内昌本人爱吃的。工藤新一多次注意到内昌照顾他时嘴角残留着糖渍,给他用来折千纸鹤的纸张,也留有很浓厚的果糖香气。工藤很久没有去看内昌,不知道他如今在府上的什么位置,打算给他一个惊喜,特地叫上枫孝敏出了趟远门逛集市。
      不同于工藤府冷清的氛围,东京集市上人来人往,枫孝敏紧张地盯着工藤新一的小身影,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就不见了。工藤的视线还远没达到成年人的高度,挤在人群里能看见的只是一个个背影和一排排货架,然而这是他这么久以来唯一感受到的幸福。人间的烟火味儿沁透了心脾,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成了美妙的乐曲,在这样炎炎的夏日里,真不想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囚笼中去!工藤新一之所以信任内昌,是因为他给人宽阔的安心感令他放松,他信任内昌就像信任他自己,他也愿意给自己近身那些下人们讲述他人偷偷给自己带来的西方书籍里的观点。哪怕他们听不懂,也能给工藤新一整齐的掌声,哪怕他们不明白自己深陷于怎样的悲哀中,也能告诉工藤新一,您的思想真是太先进啦!
      “这里有卖金平糖的。”工藤新一踮起脚看了看那个身材丰腴的老板,对方臃肿的脸堆满了肥肉,只穿了件单薄的褂子。随着东京渐渐入夏,天气应时复到燥热,空气里已能隐约闻见些暑气,维新中的大肆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令原本凉爽的东京在无形之中染上了酷暑的病,只消进入四五月份,天气就热得让人受不了。肥胖的老板显然就是受害对象,他捏着蒲扇,坐在推销车后,懒洋洋地擦拭肥□□隙里积满的油汗,他似乎听见了工藤新一稚嫩的声音,起身看向他这位小顾客。
      “包些金平糖。”
      老板看上去长得笨手笨脚,实际上相当灵活,他微笑着将包装袋上印有品牌名称的糖果包装袋递给工藤新一,接过他的钱。
      “红色鲱鱼?好有趣的名字。”
      “哈哈,这是小店的店名罢了。小弟弟还想买什么糖,尽管来找我。”老板慈祥的脸堆满了笑容,从和服腰带里抽出名片,塞给工藤新一,指尖转向不远处的店铺,“我叫土井塔克树,是这家店的老板。”
      “京果子、安歌还有大福,这些有没有?”
      “有……不过你准备这些,难道是要办茶会吗?”
      “是我的朋友想吃。”
      老板笑了笑,居然提前收拾好推车,带领工藤新一前往红色鲱鱼本店,结束了今天在外摆摊的营生。糖果店说是叫红色鲱鱼,但真正走进一瞧才能发现店内没有任何与鱼相关的糖果,这或许是商家惯用的技俩。店铺开得并不宽阔,两侧的糖果罐里堆满了西洋式糖果,正中央的玻璃柜台里才是日本的传统手工糖。店内尚有两个打下手的员工,今天是赶集日,掐指一算差不多也临近男孩节了,所以狭窄的店面里挤满了人。工藤新一夹在其中觉得自己像是早餐餐桌上的面包和鸡蛋,快把他压扁了,只能紧紧巴巴地抓住土井塔克树的手,走到玻璃柜台前。
      土井塔克树得心应手地挑出适量的糖,分别用不同颜色的包装纸包在一块。金平糖用的是红色包装纸袋,京果子用的是黄色包装纸袋,安歌用的是包装纸袋,大福用的是蓝色包装纸袋,工藤新一好奇地趴在柜台上直愣愣欣赏着土井塔克树灵活的指尖在绳索上舞蹈,编织出的绳结一个比一个好看,比如花朵样式的绳结仿佛真的能随风飘扬散发出清香,心形样式的仿佛真能砰砰直跳,兔子样式的仿佛下一秒就能跳起来。工藤新一看见这些红黄蓝白的包装纸没来由地想到家里的西洋式花窗,想到了自己曾无数次在花窗底下和内昌捕捉色彩的情景,他希望这样的日子还能够再次来临。
      他抱着糖走过大街小巷,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很久很远。路过一条街,那里正在举行中国式的婚礼,高头大马,高抬花轿,锣鼓喧天,听说新娘子是远嫁日本的中国人,因嫌弃日本的白无垢了无生气,从而选择了祖宗传统。劳力抬着花轿路过工藤新一时,他却听见了花轿里轻轻的哭泣声,而前头的新郎官身穿唐式的圆领红袍喜笑颜开,以往冷淡的日本路人此时此刻也表现得十分活跃,纷纷喝彩。满天都飞起火红色的喜钱,就在这样的吵嚷声里,那新娘的哭泣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多,奈何欢呼声盖过了哭泣声,工藤新一追上花轿子,拆开手中的糖袋朝里头丢了一把糖,这才堪堪停下。他在满天飞舞着喜庆的街头,眺望远去的花轿,那里头抽噎的微弱声音终于停了,然而工藤新一只感到无尽的悲凉。
      枫孝敏责怪工藤新一调皮捣蛋,不应该朝花轿里丢糖,幸好无人发现,否则这件事会没完没了,破坏人家的婚姻大事多不吉利。
      “我听见她在哭,你难道没有听见吗?”
      枫孝敏满脸疑问:“没有呀,大家都笑得可开心了!这么喜庆的日子,哭做什么,冲了喜气!”
      工藤新一看他的眼神立刻悲悯起来,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他抱着糖走过大街小巷,继续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很远很久,路过一户人家,那里正在办白事。肃穆的门口进进出出一大批一大批沉默的人,他们低垂着脑袋,把“苦”字写在了弯曲的背上,慢慢地挪动着僵硬的步子,仿佛是走在悬崖边上。黑色的传统和服犹如漆黑的夜晚,这正是在白天看见了黑夜般的悚然和害怕,四周行动的路人没有将葬礼当成一回事,继续走着他们的路,活在当下,更生了几分夜的恐怖。工藤新一行到那户人家的门前,蹲伏下来,再次拆开糖果袋子倒出一把糖,堆在门口,静默、伫立、双手合十,这些动作一气呵成,最后默默走远。
      红事与白事的交替袭来,让袋子里的糖果少去了两大把,担心内昌觉得自己抠门,工藤新一就拜托枫孝敏再跑一趟红色鲱鱼糖果铺,而自己则先返回家中。
      路过酒楼和花楼时工藤新一的脚步放慢了,繁复的花楼酒楼充斥着成年人的狂欢,时不时有人像倒垃圾似的倒出一批顾客,嫌恶地拍手离去,地上那烂醉如泥的人哀嚎道再让他享受一次吧,然后就像垃圾一样睡去了。他们的梦乡里或许正有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女人、财富、权力、地位、房子、土地,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这些就是构成他们的造物。花楼外搽着白粉的女性笑盈盈地接客,走过来的华族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的花楼、酒楼以及赌场,心里计算如何在那里度过完美的一天。他们避开醉倒在路边的人时才是真正看见一堆垃圾的眼神,那种嫌弃、憎恶、厌烦的高高在上的心理在脸上写尽了,想尽快躲进世外桃源里去。工藤新一无奈地走过这些站着的人,坐着的人和躺着的人,又闻到了垃圾一样腐臭的味道,以往那里是几户人家处理垃圾的地方,如今夏天一来,不处理的垃圾久而久之就变得臭气熏天,他皱起眉头想着要不要处理掉,刚走进朝发现那里趴倒着一个人。
      他警惕心大起,靠近了瞧,这人破烂的衣服胸口有串数字编号,头发茂密,身体肿胀得难以言喻,想必是死了很久。工藤新一放下糖袋翻过尸体,瞬间瞪大了眼睛,浑身没劲,发冷得厉害,嘴里涌着酸涩的味道。内昌的脸已经溃烂得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颧骨高高地凸出能挂起两只灯笼,眼窝深陷,而以往丰满的两颊在如今凹陷成盆地的模样,他的胳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上去像暴风雨前的乌云。工藤新一直视起内昌身上的每一处裂纹,伤疤像刺上心口的刀,痛得工藤大脑一片空白。
      “糖、糖……”工藤新一回过神抓起糖袋,迅速撕碎了包装,双手捧起一把糖,尽数撒在内昌身体上。
      “金平糖、安歌、京果子、大福,我都给你找来了。你快乐了吗?富裕了吗?自由了吗?”
      所谓自由,正所谓自由——工藤新一终于终于弄清了内昌无悲无喜的表情,那既不是对生的渴望,也不是对死的渴求,那是一个社会最底层的芸芸众生在吃够了苦头后的无望,站在生死围墙外看着还要在人世挣扎的工藤新一的悲悯。
      如果他没有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如果他乖乖诵读敕语,如果他没有去读那些西方的书,这个活生生的人的灵魂是不是就不会变成毫无生气的□□?
      如果、如果、如果……
      “世上本没有如果……”工藤新一在心里头捋顺了来龙去脉,蹲下去,握住内昌的手,就像他在春天里从牢房里主动伸出手握住工藤新一,“你赶紧走,不要回头,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才行。”他宁静地为内昌合上双眼,走出小巷子,站在原地等待姗姗来迟的枫孝敏。
      枫孝敏赶来时发现工藤新一的糖已经不见了,但懦弱着胆子没敢问起,只看工藤凝重的表情,以为是责怪他办事不利索,往后走在回府的路上,也就大气不敢出。然而他总觉得工藤新一有些奇怪,不然平常总是走路稳当的小少爷,怎么会走得有气无力,并且踉跄在路上差点摔了好几个跟头呢?枫孝敏回头望向方才工藤新一站立过的巷子口,那里正散发着一股有形的臭气,要污染了他的肺部,而后他捏紧鼻子,感叹还是工藤府上环境好,便看见太阳光清清冷冷地照着巷子口,远远望过去只会以为那里堆了一团垃圾。

      二、土井塔克树
      土井塔克树,土井塔克树,这个人有太多神秘,这个人有太多未知。他的来历我们一无所知,他的过去我们从未发觉。他是路边摆摊贩卖糖果的老板,是混迹酒肉店面的下层市民,是心地善良的倾诉对象,阴差阳错间,工藤府在招待宾客的筵席上使用了红色鲱鱼牌糖果,获得了多数人的好评,从此红色鲱鱼就承担起了工藤府的糖果供应工程,日进斗金。这个肥胖的老板每个月来府上两次,通常在仓库清点完糖果数量就走人,偶尔会来到大厅休息,土井塔克树曾在大厅遇上过数次工藤新一,多数时候他都在麻木地朗读教育敕语,少部分时候则呆呆立在偌大的西洋花窗前,眼睛流转在红黄白蓝色的玻璃之间,想抓住那些五彩斑斓的光。土井塔克树遇到工藤新一通常都是一个人在府上游荡,很少有跟随某个大人的习惯,独来独往的个性造就了他的人际关系看似很广,实则不然。
      五月四日是工藤新一的生日,五月五日是男孩节,工藤府派人在红色鲱鱼订了一批用于筵席的西洋糖,催促土井塔克树在二号就要送到,如果送到了还能请他参加少爷的生日宴会。土井塔克树对此照单全收,表示肯定会让工藤的筵席出色多彩,不会给各位掉价。
      五月二日土井塔克树推车进到工藤府的仓库,有条不紊地清点好糖果,打算今天去工藤府上大厅看看构造,否则参加宴会不得迷路。他与从前一样踱进大厅,四处打量工藤府上的构造,弄清了房间与房间、楼层与楼层的关系后,转回来看见工藤新一抱了本书停在花窗前不晓得在张望什么,他经常遇见这位贵公子离奇的举动,贵人的想法总是离奇得下人,但今天由于实在好奇,终于上前想搞清楚他的思绪究竟处于何方。
      他走上前,臃肿的身体不利于他蹲下,便只好半弯着膝盖问:“小弟弟,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光。”工藤新一说,他的冷静和严肃在此刻给土井塔克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才不是个小孩该有的表情,“直视太阳会伤到眼睛,所以我只能看阳光在他们身上的投影。”他指向花窗在朦胧前行的人,是府上的仆人在安排准备过几天的生日宴席和男孩节。
      “那他们的光是怎样的?”
      “同样的光落在不同的人的身上会形成不同的投影,有的是愤怒,有的是怨怼,有的是质疑,有的是悲哀。”
      “这些人居然没有一个是快乐的?”
      “快乐不在他们的身上,而在他们的脸上。”工藤新一笑了笑,抛弃了那个话题,“你来这里送了这么多次糖,后天能不能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
      “好啊,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礼物?”
      工藤新一摇了摇脑袋,无欲无求的模样令土井塔克树作为成年人很是震惊。他们熟悉起来后就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侃侃而谈,工藤新一的言行举止受到大家的培养,自然不凡,流露出华族气息。谈吐之言皆与当下时事相关,当然也有对生活的埋怨,他像吐泡泡似的向土井塔克树倒出了很多肺腑之言。从中午聊至下午时分,府上用人找来工藤新一去吃晚饭,他这才依依不舍与土井塔克树告别,请求他一定要来他的生日宴会。
      土井塔克树回到红色鲱鱼店铺上时,东京已经华灯初上了,他在拉面店吃了碗豚骨拉面和味噌汤,辗转回到店上店员已经自行打烊下班。店铺里安静又黑暗,土井塔克树没有点灯,臃肿庞大的身体穿行在狭窄的柜台间却格外轻盈,他上楼后在一堆古老的怀表里挑选出了一块镶嵌着蓝宝石的一个,用纸袋包好后精心打了个绳结,这才去洗澡。
      只听见水声哗哗一阵,那个臃肿的身躯抹在黑夜里,一个坚实的年轻人反而穿着浴衣走了出来。假发和衣服丢在浴室的洗衣桶里,黑羽快斗擦干头发,点燃一根蜡烛,铺开东京华族圈情报表,圈出了工藤姓氏,并特地标注上工藤新一的名字。他在久久的沉思中坐着,静如止水,翻开父亲的日记本,一遍一遍梳理企图重新读出新线索来,然而总是失败。父亲在日记上记录的寥寥无几的华族姓氏不足以支持黑羽快斗摸清他们的底细,自然也找不到父亲死去的真正原因。他瘫在床上时想起工藤新一那张稚嫩的脸和严肃的表情,回想到他说的那些光——红的,白的,黄的,绿的,蓝的,五颜六色、五光十色、五彩斑斓;悲恸的,难过的,怨怼的,痛苦的,愤懑的,悲哀的,质疑的。一束束光对应一张张面容,而他当时看见工藤新一的光是黯淡的,表情是悲悯的,他不知道一个孩子要历经何事才会拥有悲哀、怜悯、痛苦的表情。黑羽快斗很好奇如果有束光投向自己,那束光该是什么颜色,他的脸上还会有什么表情,但也只能这样想想,现在还不能付诸实践。
      土井塔克树,土井塔克树,白天的黑羽快斗就是土井塔克树,他化身大腹便便的男人,穿行在宾客如云间。来往的宾客多是他在情报网上的华族,出于工藤家西化的传统,来人统一穿着西装和礼服,有些小姐明显不习惯西方的巨大的蓬蓬裙,裙撑的存在让她们的行动难以便捷,只能难堪地三两成群祈祷赶紧结束这该死的宴会。工藤优作在华族圈的名声扫地,大家对工藤新一的尊敬还是借着他祖宗的威严,还有工藤新一从小在华族圈的表现,许多人都认为他一定是带领日本走向辉煌的星星,如同当年的工藤老祖宗。然而有些人对此持有忧心态度,传闻当时工藤优作与本家的决定里,只允许让工藤新一在本家府上待八年,等过了今晚,工藤新一彻彻底底年满八岁,明天工藤优作与工藤有希子就会接回他与其一同生活。人们对工藤优作在美国的留学生活褒贬不一,有惋惜也有不解,谁让他与祖宗之法针锋相对?自以为在美国读了几本书,就断言日本民主的腐败,若他不是工藤家的人,还不得被杀了。
      人们对工藤优作的嗤之以鼻与对工藤家的谄媚,听得土井塔克树心生厌烦,起身离了附近的人群,躲到堆放香槟的大圆桌后,眼睛不住地打量着身旁的人。那时工藤新一正与两个同年龄的女孩谈笑自如,其中有一位土井塔克树是眼熟的,是铃木财阀家的二小姐,另一位他不太熟悉,应该不是华族。觥筹交错间的假意谈笑,在宴会开始不久后,工藤府的长辈便走到台上,以其独有的浑厚嗓音庆祝此时此刻的欢聚一堂,底下华族们的随声附和,倒让宴会平添了几分庄重感。今晚的主角工藤新一登场,大家迅速爆发出一阵阵浪潮般的鼓掌声,只有两声欢呼呼是真心的,它们都来自那两个女孩。
      今天的生日宴会上工藤新一并没有发表他的演讲,他选择了最平淡的姿态告别全场——就是微微笑着说了声“谢谢”。然而在说时,眼神灼灼在人群里迅疾穿梭,仿佛在找某个谁,当工藤新一的目光终于落在土井塔克树身上时,眼神就变得柔和了起来。他迅速走下台,在周围客人的言谈中叫住土井塔克树,向他问好。
      “你什么时候来的?”
      “准时入场,我看你在与两个女孩聊天,就没打扰你。”
      与工藤新一这种聪明孩子聊天没必要走太多弯路,对方很快就明白了土井塔克树的意思,“喔,我还有很多时间。宴会实在是有些无聊了,每年都办,走同样的流程,第二天又是男孩节,真够麻烦的。”
      “今年就不要烦了,毕竟有我来陪你呀。”土井塔克树从礼盒中拿出包装精美的纸袋,递给工藤新一,“这是为你准备的礼物,等我回去后再拆。”
      沉甸甸的,工藤新一掂量了下,不轻的份量,他默默记下这个人情。
      “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呢?我往后能来吗?明天我就要回家了。”
      “我的生日,哎呀……太久远了,我也记不清啦!不过你说你要回家是什么意思?”
      “这里不是我的家,只是供我居住八年的房子而已,明天我就要回到父母身边去了。”
      “我明白了。”
      土井塔克树说罢,只见工藤新一狡黠一笑,大厅内的供电系统“啪”的全断开,耸动着的人群爆发出连天的呼声。正当各位人士急于在暗中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不使自己看上去太狼狈,工藤新一一把抓住土井塔克树的手腕,推开人群冲出大厅,一口气冲出本府,身后的人群早已成了这场逃亡的背景音。工藤新一在冲出本府后,在踏上前往未知地方时,张开双臂要拥抱了月亮,他张狂大笑起来,笑音传遍了方圆几里,直入云霄。
      “土井塔克树、土井塔克树!你知道月亮是如何发光的吗?”工藤新一跑在前头,声音朗朗如同月光,“月亮本身不会发光,它是一个没有大气层的天体,没有自己的光源。然而,当太阳光照射在月球表面时,一部分光线会被月球上的岩石、尘埃和反射率较高的物质所反射,从而达到观测者的眼睛——这是科学的解释。但是现在!月光就是自由。太阳是那么污浊,月光却是那么的纯洁,我不要成为太阳,总有一天要去找月亮!”
      “你一个人去找月亮怎么行?我可以陪着你。”
      五月份是紫阳花的花期,而今去到公园,一簇簇的紫阳花烈烈燃烧,红的紫的粉的争相开放,红的是姑娘裙摆上花纹,紫的是霜打过后的花骨朵儿,粉的是女孩脸上羞怯的桃红色。这里的月光静悄悄,这里的人儿不说话,一双人影并排而行,停在紫阳花前,远远看去,像是紫阳花簇拥着他们。
      “可是岁月在行走,不留情面的。”
      土井塔克树得意地说:“岁月可不会在我的身上留下痕迹,我们会一块找月亮的。”
      恰巧时候过了零点,工藤新一的生日已成为过去式,男孩节正在到来,庆祝男孩节的烟花成天嘹亮地响了起来,烟雾缭绕覆盖住了月光。
      “好美的烟花……”土井塔克树说,“我已经看了无数次的烟花,每一次看还是惊叹不已。工藤,你可要快点长大,往后我们说不准会成为要好的朋友或者同伴。快来拉勾!”
      土井塔克树伸出纤细的小拇指,在工藤新一不情不愿的情况下拉勾发誓,在烟火底下做了这辈子的约定,在紫阳花簇拥之中牵起了工藤新一的手,又一块奔回了本府。
      自由的时刻总是那么短暂。工藤新一得偿所愿,与父母久别重逢,搬回了米花町,过了一段相当自由的生活。只是忙忙碌碌,没有时间去找土井塔克树。那一年的盂兰盆节他还记得去看内昌,打算与土井塔克树见一面,但临到店铺门口瞧见紧闭的店门,立刻傻了眼,四处打听红色鲱鱼为何不开了。有人说是开不下去,有人说是店主家里出了事,更有甚者说店主是回家娶老婆了,总之众说纷纭,没有一种说法能说服工藤新一。
      后来他十六岁生日从毛利家返回,抬头看见了疏朗的星空和明晃晃的月亮,忽然想起八年前在紫阳花开的公园里,土井塔克树给他送的生日礼物还没有拆开。那个盒子没有压箱底,而是塞在书柜上头,包装和绳结还完好无损地覆在盒子上边,他打开灯逐一拆开,拿出里头那个古朴的怀表,正对着月光举起,镶嵌在里头的蓝宝石在冷白色的月光下散发出了微微的荧蓝。这不得不使工藤新一联想到土井塔克树的眼睛,也是如此这般的蓝。
      在他二十二岁那年,工藤新一注意到米花町街角某个开了很久的蓝鹦鹉酒吧,开了多久他记不清了,像是他来到米花町后就一直存在至今。他每天路过这家店,奔跑、骑车、行走,喜悦、悲哀、痛苦,这家店都在默默见证,从他的八岁看到他的二十二岁。然后等到某一天,因为一个恰当的机缘巧合,工藤新一在命运的门口停下,或者说是命运在他面前停下了。他推开了蓝鹦鹉酒吧的门。而里面等待他许久的黑羽快斗,放下了书,看向立在门口的工藤新一,那一刻他们的眼睛都停在了对方的身上。

      注释:①【福泽谕吉】福泽谕吉(1835年1月10日—1901年2月3日),日本近代著名启蒙思想家、明治时期杰出的教育家、日本近代第一位军国主义理论家,设计了诸多侵华作品与论调,宣称日本需要“脱亚入欧”。
      ②【人人生来自由平等,……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出自美国1776年颁布的《独立宣言》。
      ③【人人生来就是而且始终是自由的,……社会差别只能建立在公益基础之上】出自法国1789年颁布的《人权宣言》。此处引用《独立宣言》和《人权宣言》是在暗示年幼时期工藤新一的思想立场,他并不赞同日本所谓的民主。
      ④【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国宏远,……朕庶几与尔臣民俱拳拳服膺咸一其德】《教育敕语》(教育ニ関スル勅语/教育勅语)是日本明治天皇 1890 年 10 月颁发的关于国民精神和各级学校教育的诏书。是文明开化与儒学复古思想激烈斗争的产物,以元田永孚为首的复古派战胜以伊藤博文为首的文明开化派的结果,明治时期日本德育论争的终结。内容贯穿克忠克孝、仁爱信义、皇权一系、维护国体、遵宪守法、恭俭律己的封建道德,灌输皇室利益高于一切的思想,以维护天皇制国体。

      作者的话:慢慢磨终于把第九章的上半部分给磨出来了,这一章写了1.3w+,出场的人物有几位原创角色,也有快斗。写完真是百感交集啊,我很喜欢《罗曼蒂克消亡史》这篇小说,这其中最喜欢的角色塑造就是新一了。
      新一在罗曼蒂克的主要角色中是最复杂的人。他拥有复杂的背景,复杂的成长环境,复杂的思想观念。八岁之前的观念受到右的影响,同时也受到西方民主的影响,他在熏陶下将侦探和理想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也真的想过走上政界,但随着渐渐成长,他发现了JP社会的大bug根本无法挽回,理想破灭,不再过问这种事情。在他的思想中,他的善、真、诚、勇是他最好的品质,可是年龄的局限让他起初只会侃侃而谈而没有联系到实践,难免有说大话的成分。他会以这份善良和热心对待每一个人,也会因为看见生命的消失而痛心不已。我在写本章时老在想,新一出生就被任何人视为救世主般的存在,他是救世主,可是谁来救他呢?因为总这样想,就慢慢写出了新一的二设背景。
      另外我很喜欢那种命运的相逢,所以也给新快安排了这种老土剧情(吐舌)
      快斗的故事在好几章后才会写出来,如果写到快斗背景了那估计离告白也不远了(咳咳)可以期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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