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灯

　　裴玄寂从容不迫地走上城楼，站在刘锦身边。

　　刘喜不敢相信当朝权臣竟会出面，并且站在他这个废物皇弟一边，他的眼珠转转，复又自信开口："裴大人，作为权臣，您扶持谁上位不都是一样的吗？在下保证，登基后绝不过问朝政，大权尽数交予您，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要一皇帝虚名，绝对安分听话，保证您的权力比现在更盛！您看如何？"

　　这话里极尽诱惑。

　　“有点心动。”裴玄寂偏头看向一旁那个身体紧绷装作毫不在意的小皇帝，附耳低声道，“您瞧，瑞王给的条件可比您丰厚多了，陛下能拿什么留住臣呢？”

　　刘锦紧抿薄唇，手指不自然扶在城墙石砖上。

　　若是裴玄寂此时倒戈，他这皇位必丢无疑，多年心血也将白费。

　　他沉默良久，转身抱住裴玄寂，声音闷闷道：“帮朕。”

　　裴玄寂低头看着投怀送抱的人，愣在原地，原本打算逼他在这儿做些什么，狠狠折辱一番，现如今却张不开口。

　　见此情此景，刘喜嗤笑一声，讥讽道：“原来锦儿是个以色侍权臣的啊，啧，那皇兄还真是比不过你。

　　刘锦脸色十分难看，眸中泛寒。

　　裴玄寂抬手，在空中随意一挥，京军自后方包抄，广场上当即陷入厮杀。

　　“你的条件很诱人，可惜……本相不需要。本相一贯不喜阴险狡诈之人，脑子里全是算计，如何听话？”裴玄寂扬声道。

　　刘喜挥刀杀了三个人，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表情阴森扭曲，突然缓缓笑起来，“今夜我若败了，江国——必亡！”

　　“不就是血蚕蛊，还真当什么稀罕玩意儿了。”裴玄寂讽刺一笑，略显无趣道，“今晨将士们便服了解药，京师也正赶往南疆，若是南蛮子有异动，必杀之。瑞王爷不妨猜猜，你的后盾南蛮，几日覆灭？”

　　刘喜动作一滞，眼梢微红，“不可能！！那是古书里记载的东西，解药早已失传，你又怎会知晓？！”接着又杀了几个向他靠近的人。

　　由于裴玄寂下的命令是活捉，倒让他们在面对刘喜时有些放不开手脚。

　　“爱信不信。”他无谓地说了句，抓起刘锦的手细细把玩，握在手里又捏又拽，难得这人没反抗。

　　很快，场上局面不再利于刘喜，他见状不妙冲向了角落里那辆马车，从里面拽出来一个五花大绑口塞布条的孩子。

　　正是刘恪。

　　刘喜将刘恪拽至身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胁迫着他向广场中间走去。

　　刘锦瞳孔一缩，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进而转身走下城楼。

　　午门大开，他脚步沉稳，丝毫不见急色，“可怜恪儿真心待你，但你却杀了陶太傅，还把他当作棋子来威胁朕，当真令人心寒。”

　　刘喜攥紧手中的刀，将刀刃向刘恪逼近几分，隐隐透出些血色。

　　此计是为保万全的下下策，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愿伤害这个自小跟着他一起玩的侄儿。

　　“锦儿聪明，人是我杀的，但那又如何？不妨跟你说更详细些，那晚我把陶宏按在水池子里溺死了才扔下井，他看上去可很是痛苦呢……”他眼中似是有快意流出，要不是陶宏当年害死了自己的授业恩师，他那晚下手也不会如此痛快，“若非如此，你又怎会平白让恪儿常去我府。”

　　他逼众人不得靠近自己，然后道：“锦儿，皇位换儿子，划算的很。”接着拽下刘恪嘴里塞的布条，又将刀刃往下按了些许。

　　“父……父皇……”刘恪被吓得涕泪横流。

　　刘锦冷眸微眯，脸色阴沉，声音如切冰碎玉：“刘喜，谋逆之罪，死路一条。”

　　此时黑甲亲卫提剑砍下一个小卒的脑袋，灼热的血液洒在他脸上，他眼前猩红一片，看着眼前景象似是与旧事重叠起来。

　　那年尸山血海里，烈烈北风下，他们被东去的大江困住，不得前行。他死死按着刘廷不住往外喷血的胸口，眼泪一滴一滴不间断地掉。

　　刘廷费力扯出一抹笑，抬手擦掉他的泪，用尽所有力气张开嘴，却涌出大量鲜血，“别……别……哭了……是皇兄……对不住你……是皇兄……连累了……你……”

　　刘喜哭着摇头。

　　刘廷眼神慢慢涣散，脑中走马观花地过完了这一生，他又吐了口血，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心中又后悔又不舍，若非自己非要争夺皇位，他也不会受此牵连，“喜儿……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穿鞋……好好……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什么也……别争……”

　　“皇兄……”刘喜抱着他泣不成声。他赤红的眼里写满了崩溃与绝望，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让人几乎窒息。

　　“保全自己……不要……不要寻仇……”

　　“他们在那儿！”“快！杀了他们，咱们好去跟七爷复命！”七皇子私募的军队最终还是追了过来。

　　“走……走！！”刘廷费力推开他，口中鲜血喷涌。

　　刘喜的恩师和近侍用力搀着他，想拖着他赶紧逃命，他却拼命挣扎，泥污满面的脸上尽是崩溃之色，“不……不！！皇兄！！皇兄！！我要带你回家！！我说过要带你回家！！”

　　“走啊！！”刘廷拼尽所有力气喊完这句话后，强撑着的头颅便再也支撑不住，不堪重负地倒了下去，死不瞑目，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断了的长枪。

　　日迫西，人去矣，只余恸哭凄异声散在天地间，为这河边尸骨送上最后一程。

　　刘喜眨眨眼，低声笑起来。

　　其实刘锦猜得不错，他确实是抱着求死之心来的，本来活着对自己来说就没什么意思，死前总要为刘廷做点什么。

　　皇位是刘廷这一辈子最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他想帮那人去争去抢，可自从刘廷死后他便疯魔了两年多，等自己清醒过来后刘锦早已登基，一切为时已晚。于是他决定装疯卖傻暗中观察，多年后，他找到刘廷的姑父，也就是当今南蛮可汗，希望他帮自己也是帮刘廷争得皇位，也答允了倘若自己登基，便赠半数城池予南蛮。

　　费尽心机苦心筹谋，都是为了了其遗愿。

　　只可惜，他算对了每一步，却折在裴玄寂手里。

　　事到如今，功败垂成，成王败寇，这个道理他懂。刘喜惨然笑着，松开了刘恪，扔下手中的刀。

　　“你向来不争不抢也无心帝位，为何今日要反？”刘锦问。

　　“我清醒过来那天便想随他去了，但又顾念着他想要这个位置，就暂且留了自己这条命，总想着要为他尽力一试。其实……这条命早死了，死在那场腥风血雨里。”刘喜眼神空洞，“若没了巫蛊，南蛮不是你们的对手。”

　　“杀了我吧……”刘喜闭上眼睛。

　　刘锦看着他，神色复杂，他想起了那枚玉佩曾经在谁身上看到过，也猜到了刘喜嘴里的“他”是谁。

　　裴玄寂也走下城楼，穿过正蹲着哄孩子的吴玉，走到刘锦身边将匕首塞到他手中，然后强迫他攥住，裴玄寂揽着他的肩膀推他一步步往前走。自己居于刘锦身后，自后握住他的手，将匕首刺进了刘喜的胸口。

　　血液喷溅到刘锦脸上，他下意识想松开手，却被裴玄寂狠狠握住，只得眸子颤动着平复自己的呼吸。

　　裴玄寂贴紧他的耳廓，声音阴冷：“当皇帝，心要狠。”

　　刘喜向后倒去，他二人的胳膊却还悬在半空中。裴玄寂拿过匕首，血液顺着刀刃淌下去，他用这沾满鲜血的匕首拍拍刘锦的侧脸，“学会了吗？”

　　刘锦不言。

　　他笑笑，扔了匕首，率先上马离去，他的亲卫便将刘喜剩下的人带回了銮卫院。

　　刘喜躺在地上，冷风灌进心口，把血液变得冰冷无比，他看着高高挂起的明月，想起从前与他白日策马夜晚对饮，可那样的日子却再也回不去了。他瞧着月色洒在高耸森严的朱墙上，眼中雾气缭绕，渐生渐浓。此生宁愿不在帝王家，哪怕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下人，只要能与兄长永远在一起，他也甘之如饴。

　　可惜事不遂愿。

　　只盼来世，能得偿所愿。

　　他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慢慢合上眼，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至死不肯松手。

　　半晌，刘锦用拇指抹掉脸上的血，眸色深沉，缓缓道：“瑞王因病暴毙，朕心痛之，赐谥号恭亲，追封其母舒太嫔为太妃。”

　　“是。”吴玉起身应道，垂首跟着他回宫了。

　　刘锦没有乘坐步辇，夜里风凉，他徒步走着，兀然笑了：“孝友恭亲……”

　　刘锦回宫后便让众人退下，独自进了密室。他如旧点了盏长明灯放在石阶上，眼中神色让人捉摸不透。

　　眼见着火苗愈燃愈烈，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个数字。

　　两千三百五十七。

　　高醒下令起火生炊一切照旧便是想引出细作，军内若无与南蛮里应外合之人，他们也不会折损这么多兵力。

　　下午他拿到隋忠送来的解药，再听完隋忠陈述的裴玄寂的计划，倒是对这位暴戾恣睢的丞相大人有了些许改观。

　　丑时，城内一片寂静。

　　高醒躲在树后，被眼前景象恶心得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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