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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妃
姊弟三人说笑,不觉时近起更,林瑾与林莘遂起身告辞。林苒送至房门外,林瑾忽又唤了声“姐姐”,一把握住她手正色道:“你不要想太多。自己的身子要紧,不相干的闲话理它作甚!倘若……他们也不能心安。”林苒一怔,轻声答:“我省得。”林瑾抿唇道:“姐姐要说话算话。”她点点头,伸手笑将他们往外推,那笑意依然含了疲惫。“快走罢!孙娘子必定等得心焦了。”
她直送弟妹出院庭方止步,倚门而立,目送二人并侍从的身影没入□□。时气溽蒸,兼她体虚自汗不止,午后才换的中单又已浸透,裹缚在身。本应无比难受,幸而这原是她自幼习以为常的弱症,相比之下,十岁后短短三四年的潇洒健康更像大梦一场。
徐钰知她身体未痊,适才与弟妹谈笑不过强提精力,走上前来劝道:“长主进去罢,外面余热未散,久站仔细又受暑。”于是扶她折身向内,侧观她气色愈发虚怯,忧虑道:“不然回明中宫,明日还是不去了。”林苒低声拒绝。“我实不愿再避隐深宫……不应自困。也不想累二兄他们担心。”徐钰深知她体虽柔弱,骨子里却十分执拗,既决意便无可动摇,而能劝服她之人皆已不在近旁。只得说:“那长主服了药早些歇息。”因她近年多病,栖月阁中辟有药房,汤药一贯自煎,不必常与尚食局往来费时。徐钰扶她入室,遣小内人去催药。
林瑾姊弟走在木香廊下,栖月阁去玉熙殿颇近,过这道游廊便到。原是先朝末年,林苒将笄需迁出乾元殿,彼时孙妃署理内廷,小姊妹俩私下合计妥当,林瑾便央母亲将她居所安排在玉熙殿左近。只不过后来先帝疾革崩殂,林苒移居遂搁置了数月,至除服方迁入后苑,栖月阁中光景也不似原先设想的安乐。
木香已残,玉雪零落,却引来许多蚊虫嗡嗡乱飞,林瑾手执绢画团扇为胞弟挥赶。“今日主上究竟怎么同你说的?你那话哄哄长姐还罢了,我可不信。”林莘少不得如实说了前因后果。她低头想了一想,蹙眉道:“你既有意于《易》,便只管去向欧阳先生求教,他还能拦着不成。你虽不能同晋王兄相较,可咱们偏也有个便宜父皇,想必你也登第无望,日后至多与晋王兄同判宗正寺。但学识终归是自己的,不当做了那等肠肥脑满的轻薄纨绔。”林莘边听边点头,又笑道:“二姐自是有理,可话未免太直率。你这般狷介泼辣,以后哪家郎君敢尚。”
“敢取笑姐姐了?”林瑾屈指便向他前额敲了一记。“我才不稀罕什么驸马都尉。你瞧长姐,这半月何尝清静过一刻,我还替她挡了几簇探病。那梁家挑剔不出旁的,竟嫌她身子不好,曹夫人从前一口一个先后喜爱她家十一,欺负旁人不曾听真,如今得了志又不足。先后舍命诞育长姐,神灵有知,只怕万分悔恨当日随口一言,教今上晓得了非要'不负遗志'。”林莘便叹:“大内难待。如长姐自幼君父隆爱,风言蜚语却也未断过一日,指她生而克母、累及父兄,更不要说你我了——二姐你瞪我作什么?”林瑾依旧紧盯他。“你几时学会感叹了?还似模似样的,辛哥你可不要吓我。”
两人说话间回到玉熙殿,先赴正寝见母亲。女官迎出来,道太妃仍在禅室礼佛。两姊弟遂过去,甫入室即觉檀香清苦袭人。禅堂不大,却莫名显得十分空寂,一角的鎏金螭鼎飘出乳白香雾,满室萦回,袅袅不绝。正中的拈花观世音像前,素衣女子跪于蒲团之上,手捻数珠喃喃念诵。青灯映照下她乌发堆云,容色玉曜,素服素面亦难掩韶华,但神态与其说是虔肃,不如说是木然。
韩国太妃孙氏不过三十有二,仅比今上年长一岁,与越王诠生母苏婕妤同庚,却已日日书窗共残烛,禅几对团蒲。金作屋,玉为笼,更隔蓬山几万重。这是林莘学会背诵的第一首诗词,当这一阙词出现在六岁的他眼前,他忽然就有了同次兄一般过目不忘的才能。
二姐更怨恨那个令她沉沦深宫之人。“先后相知的良人不是母亲的夫君,长姐慈蔼的爹爹也不是我们的父亲。”她不止一次对他说。而他总是回答:“等我束发出阁,娘娘姐姐便可离宫去王府居住了。”
林莘八岁丧父,此前亦无庭训承欢可言,故他对父亲的印象不比京师民庶清晰多少,国丧期间的哭灵堪称他平生之大难。长姐会因梦见亡父而饮泣终夜,而他只庆幸不必再每日无谓地定省——父亲卧疾不见外人,不幸他母子三人亦被归入此列,仅能在殿外行礼,且须风雨无阻。但也正因这陌生,如同熏陶于圣君神话的市井百姓,他对父亲虽无甚依恋,却尚存钦慕。
林瑾踏前一步,开口道:“娘娘,我们回来了。”孙太妃闻声转头,姊弟二人便行了定昏之礼。她霎时笑生双靥,忙起身道:“怎么回来这样迟!饿坏了罢?”一手揽过一个,携他们往燕居的阁中去。林莘笑道:“方才在长姐那里围棋的,不留神就晚了。”孙太妃含笑抚了抚他的总角。“三个人下一盘棋?”林瑾作相地别过头去忍笑,林莘说:“呃,不是,姐姐们下棋。我……我在旁边看了两眼罢啦。”孙太妃了然地应了一声,因问:“清平怎样?”林瑾答:“原不过外感湿邪,已近全愈,今日虽劳碌些,也并无大碍。明日依旧从幸。”林莘闻言,垂目不语。
一时饭毕,母子三人闲坐说话。谈及次日金明池争标盛典,他又闷声问:“娘娘明日当真不去吗?”孙太妃叹息道:“娘是先朝唯一有所出之遗妃,只宜清净守节,方能垂令名于史笔,不牵累你姊弟二人。”他不由大沮。
林瑾观弟弟懊丧着色,亦觉不忍,插言道:“适才长姐说,前日晋王兄在中宫简慢娘之事,她今儿才听见,因气力着实不能支持,托我先代她向娘致歉。待她身上大好了,再来为晋王兄赔礼。”孙太妃颔首道:“难为她上心。其实二郎这脾气又非一日两日,我早已不在意了。”林瑾道:“我也是这么宽慰她的。但长姐过意不去,说晋王兄与她原是一体,她既劝不得兄长,必得代他亲谢。”
林莘到底年幼,听母姊谈论次兄,早又将金明池一节忘在脑后。“我实在不明白。娘娘,二兄并非矜狂之人,素日待姐姐与我虽不甚亲切,礼数却也周全,不失为兄的风度。为何他单对娘屡屡轻慢?娘娘又不曾冒犯他。”孙太妃微微一怔,旋即道:“你兄长们之事,有甚么可说的?人之常情罢了。你长姊那是生性和善,才待你二人亲密无间,她身子弱,你们更当多多关切才是。”林莘被她引了开去,只得答应一声。孙太妃遂揉了揉他发顶,好言道:“辛哥今日也劳累了,早些去睡罢。娘娘与姐姐还要作些针线。”林莘便起身告退,自回东厢居所去了。
林瑾见弟弟由保傅内人们簇拥出殿,方轻声道:“娘娘,辛哥方才所问,儿也一向疑惑。从前我问,娘娘总不肯答,只说我还小不必烦恼。如今我也大了,娘娘便告诉我罢。”孙太妃闻言打量女儿,只觉这十三岁爱女容貌初姣,灯烛照映下双目粲粲,面上已有了她长姊怙恃俱失后才偶见的成熟之色,心中怜惜无限。“瑾儿,你真就那么想知晓?”林瑾点头道:“求娘娘明白告诉。”
孙太妃垂首片刻,淡淡道:“章和中娘初入宫时,二郎尚在孩提,于母后并无半分记忆,亦不识何为生死。而先朝那时一心抚育幼儿,已久不召嫔御。二郎乍见我侍驾,装束又非内官公服,便错将我认作他长违的生母,唤了我一声'娘'……这就惹出了大祸。”
林瑾听得心惊,她于先后实无衷心敬慕,却清楚父亲的逆鳞。“先朝盛怒,殃及娘娘了么?”不教而诛谓之虐。国史中英明睿哲的太宗武皇帝自不会有这等过失,但她心目中的父亲一向是冷漠无情之人。
“倒也不曾,你父亲终究是识理的。”孙太妃摆首。“只是二郎,唉,说来也是无辜,之前从未受过一句重话,却骤然被罚长跪思过。尔后今上与清平不知怎么也卷了进来,今上正值牛心左性的年纪,父子四个闹了两日,直至清平又不好了,方才罢休。”林瑾忽地冷笑出声。孙太妃无奈地望她一眼:“如今你明白了?”
“明白,自然明白,”她嗤道,“晋王兄这些年来的作派,不过是因他自己夙过心虚,才要时刻端起耿傲样子来,以显扬他是先后的孝子。实则他是个色厉内荏、自私自利的懦夫,除去一副皮囊,哪里配为先后之子?”孙太妃欲言又止,最终一声喟叹。“这话未免太刻薄些。”
“可是娘娘,你不觉得委屈么?”林瑾一时忿激。“今上从不理会我们母子三人,那也罢了,谁敢指摘他呢。但晋王兄这算什么?他自己年幼无知,须不是我们的过失!先朝是识理的,却也一味纵容他;长姐更是温良,却一向夹在他与我们之间为难——说到底,我与辛哥还不要紧,总归是帝胤,况且先朝子息单薄,不可能亏待的。可是娘娘无辜见恶,平白受了多少冷眼淡语……”
她骨子里刚烈倔犟,却为人事所迫,早早习得内敛自持,极少如此失态。孙太妃亦不出言劝慰,双目清凌凌凝望女儿,眼底澄净如一泊融雪。林瑾被母亲这般注视着,不由自主便短了气焰,语声愈来愈低,渐渐便住了口。孙太妃再次叹息。“娘也不要紧。自初侍御之日起,我便晓得会被如此对待。”林瑾垂下头去,艰难开口:“娘娘……”
“阿瑾,若你已不为自己委屈,也就不必为我难过,”孙太妃轻声道,“娘有你,有辛哥,便再无不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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