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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亭
原定的婚期当天,不出意外地是个晴日子。
只是没有锣鼓打敲,宅子里安静得沉闷。
白晴旁若无人地仰面躺在院子里的软榻上,认真思索。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位和她有血海深仇的人族将军,心悦于她。
这话听上去怪怪的,幸好她人话不怎么样,也不讲究。
这是件好事,大好事。
要是这人是个满脑子情爱无心正事的傻子就更好了。
最好是在听了她要杀人之后,自觉地把自个儿束好,让她好好地用刀剐了。
可惜不是。
这人的情爱很廉价,会因着分别难过,却不许爱人跟来。
不让魔族进军营是很正常的事,白晴知道,但还是恨恨地在心里骂了这人两天。
这是第三天。
桃襄一派安好,没有传出什么荒诞的谣言,被留下来的婉安很是舒心。
她忙着吆喝人招待登门拜访的山姒姑娘。这姑娘性子是野惯了的,众人正手忙脚乱,她挥一挥手,自个儿就溜进去寻人了。
这时节桃花多半都焉了,旁的花倒是盛起来,香气溢得满院子都是,掺着虫鸣。
将军府一向清净,这阵子就是最热闹的时候。
人很好寻,刚转出长廊就能看见。满身散着懒怠二字的人,斜斜地倚在湖中亭上,衣饰颜色鲜艳,右手勾着一壶酒,左手搭在膝上。
日光只沾染到她的衣角,她微微仰一点头,异瞳神色空茫,像在等人。
山姒站在湖岸上,脚尖微微踮起,扬声喊她的名字。
“白——姑——娘——哎——”
“我依信里说的——来见你——你回头来哎——”
-
山姒不要丫头跟来。
白晴则是将军有过吩咐,不必跟的,因为总追不上人。
婉安很顺从地应了,但仍然留着神注意那头动静。
要说这两人凑一起,没捅出什么篓子她是不信的。县令本人心力交瘁成那样,操心的性子多半还是他的养女给锻炼出来的。
同她一块儿算账的锦云乐呵呵的:“姑娘来咱们这儿适应得可真好,朋友也交上了。”
“桃襄人都说县令一家子人都好,我看也是,总是来信不说,还专程来寻人。”
“大约是姑娘这几日都不出门,山姑娘怕人难过,于是亲自来。”
“你说是吧,婉安?”
“……嗯。”婉安心不在焉地附和她。
锦云一向是闲不住嘴的,见她对这话头不感兴趣,又想扯别的聊聊。
正欲开口,就见山姒脸色煞白地闯进来,身后还跟了几个搞不清楚状况慌里慌张的,口里不住地嚷着什么话。
仔细一听,是来来回回几句“不好啦”“这如何是好啊”诸如此类。
锦云被吓住了,忙着安抚她,又心慌慌地惦记起自家姑娘:“这是怎么啦?白姑娘没跟来么?”
“哎?”同被喊作白姑娘的山姒怔了下神,又想起来继续慌张,带着浓重口音颠三倒四地讲,“你们姑娘太伤心啦……怎么会这么伤心呢,伤心也不该这么折腾自个儿啊……好好的,关起来,怎么吃饭睡觉呀……人喊也不答应,怎么办呀……”
问了好半晌,从她不连贯的话里拆出来事情。说是白晴因为丈夫走了太伤心,用魔族阵法把自己关起来了,进不来出不去,没办法了。
山姒笃信地顾自点头:“对的,是魔族阵法,她前些日子还给我讲呢,是有这样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解……”
众人乌泱泱地往湖中亭赶。
的确,只能远远看见一人影背对着人,踏不上湖上桥阶,仿佛挡了一堵墙。
那人时不时仰面饮酒,叫也叫不应。
婉安是众人里见识最多的。她神色凝重地盯住那人影片刻,回过身来向山姒颔首:“确有魔气。”
山姒作哭状:“这可如何是好?”
事情闹得有点响,别的院里住着的许三成听说了动静,不好亲自来,还专派了人来问。
众人慌乱乱的,各自心思皆不可知。
正窃窃说着究竟要不要立即报上去,盯着许三成的随从瞧的锦云忽然开口,神色略迷茫:“……这事不是很好办么?”
她见众人目光聚向自己,不自觉有些紧张,但仍然迟疑着开口:“魔族擅术却不善阵,按理该是不难解的,各地都有专攻阵术学问的师傅。在保证消息不传开的情况下,以许公子的名义,要请并不困难。将军身边的也有好几位精通的……是吧婉安?”
婉安没有附和。
她的目光紧紧跟着神情逐渐慌张的山姒。
人妖魔各有所长,人尤善阵术。
婉安对阵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不精通,况且没见过这一式样的,无从解起。
但请来会解的人的确不难。
山姒抢着开口,好像生怕自己说慢了,慌里慌张的:“不必,不必,姑娘这是伤心了,若是真解了阵,下回不知还闹什么名堂。”
“她是说了,不必解阵,也不必告知将军。她伤了心,要看看那人什么时候才肯自己回来。”
“若是告知了人,便不作数,适时她又得闹了。”
婉安直直盯住她,末了,方颔首。
她道:“将军吩咐,府内诸事皆照姑娘喜欢的来。姑娘如此说,我等自然照做。”
山姒放心了。
她笑起来:“你们也别太担心,姑娘信里和我说了,许我来见她的——只是单许我一人。”
认为万事皆已的山姒高高兴兴地去找人搭话,热切地问许三成的随从,公子读得多少书,写字好不好看,俺认识个姑娘也特爱读书,要不要认识。
-
翌日,天光甚好,日头不烈。偶有飞鸟惊掠而过,湖上漾起一点微光。
婉安盯着那湖看了一天。
路过的锦云都来打趣她,姑娘昨个儿才设下的阵,再喜欢也不至于这么思念。
婉安没搭理她。
距离太远,不很能看清人脸神色。
婉安认真计数,一时辰,喝酒七次,仰头五十九次,侧身十一次。
总三个时辰,计数一模一样。
婉安笃信那就是个障眼法。
她起身松松骨头,正欲铺开信纸,又听前门传话来,说是山姒姑娘又来了。
……单是这个名字竟然就让她有一种被震慑的微妙恐惧感。
这回山姒倒是没赶人了,恐怕也是因着昨日出了乱子不大好意思。
婉安就眼睁睁看着她走上了桥。
那道看不见的墙还真的没有堵她。
紧接着,那道婉安盯了三个时辰毫无变化的身影忽地动了。
她站起来,脚步似乎因着醉酒而不太稳,却仍然上前去迎,拉着山姒面对面坐下,硬塞给她一只多余的酒觞。
水光浮动间,婉安恍然仿佛听着了那姑娘清脆的笑音。
她毫无来由地忽然记起初次见到白晴的场景。
那日暮色正沉,魔窟高耸的枯木千年同一日地遮挡着天光,空气里浮动着躁动的潮湿,这种环境仿佛天然就让人情绪不适,异常尖锐的虫叫无时无刻不充斥着两耳。
那是一条宽平缓流的长河,暮色和血液逐渐消融得看不出分别。一头体型庞大形似犀牛的妖尸搁浅在岸边,粗糙厚实的皮肤扎满了各种砍痕,落下一大片阴影,像了一处填不满的空洞。
在那阴影之中,坐着一位半边白衣半边血色的姑娘,她低着脸,认真地往衣服上涂抹颜色。神色看不清,却像很愉快,嘴里哼着低低的歌谣。
她听见马车轮子辘辘的滚声渐渐停歇,于是抬起脸,看看马车,又看看马车上下来的人。
她生得很漂亮,有点弱不经风的那种漂亮,异瞳内的神色却平静。婉安认出来这是灵犀,以为这是她捡的尸,想唤她,刚出声又卡了壳,一时有点迟疑该怎么称呼。
这毕竟是婉安第一次接这种活。
正迟疑,那姑娘忽然笑了,她弯起眼,脸被血色衬得有点艳。
她道:“且等,我再忙会儿。”
语气沾着笑,手里捏着血色斑斑的衣摆。
婉安走过的地方很多,听过许多人和事,唯独对这一幕印象深刻。
她几乎强迫着自己忘了这事,这时候却忽然记起,鼻息间仿佛又浮起淡淡的、泛着腥气的独特香味。
那天等得不久,白晴是湿着裙子上来的。
她毫不介意地靠在窗户上,任凭未干涸的血液留下痕迹,等待在风里沥干湿气。
一路的风尘也没能裹去那股奇异的香气。
灵犀血价值千金,婉安却在这样的香气里时常感到眩晕,耳边间或响起一两道打趣的笑声。
总是突兀的,毫无征兆的笑。
婉安忽然有点不确定了。
在山姒踏入阵法的一瞬间,她清楚看见魔气骤然浮动,而后消寂。
那里面的确有一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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