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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窗外的光线投进书房,落在书桌上。
男人瘫坐咋椅子里,强撑起来的力气已经耗尽,萎靡地垂着头,从余辛的角度能清晰地看见他头顶的黑发里掺杂着稀疏的灰白。
“我不理解。”不死的声音从余辛变形的左手响起,模拟的声带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一只眼球从深红色肉块里扭动着睁开,祂看着眼前男人生出皱纹的脸,语气中带着真实的疑惑,“从人类的寿命来讲,你不算很老,但也并不年轻了。”
“而在你年轻的时候,你通过一桩交易已经得到了足够你维持下半生生活的财富,你拥有健康,拥有后代,拥有人类认为的生存所需要的一切。”
“从利益的角度看,你的财富支撑你的生活绰绰有余,你的后代可以在你年老后照顾你,你的妻子不出意外,也能陪你走到最后。你可以度过其他人梦寐以求的一生。”
“然而你为了并不必要的权利,将自己唯一的后代交易出去,在我看来,这是愚蠢的做法。”
其实人类的很多做法在不死看来都非常愚蠢,他们被欲望冲昏头脑,为那些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汲汲营营,有的人说生存只是人类最低限度的需求,他们真正追求的是生活。
可是生活是什么呢,喝到一杯奶茶的快乐,投中一个三分球的雀跃,工资稳步增长的满足……在祂的观察里,这些细碎的,微末的确幸,共同组成了人类的生活。
那些为了满足膨胀的欲望而不断消耗情绪,健康,和生命的人,并不能称之为在生活。
他们已经感受不到生活里的幸运了。
男人静静地靠在椅子里,垂下的,带着细纹的眼睛看着桌面上的金色光斑,开口,“人类被欲望蒙蔽双眼,被嫉妒和野心啃噬内心时,是看不到得失的。”
他坦然地承认自己已经坠入欲望的深渊,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余辛看着他,良久,像是笑了一声。她很少笑,这一声短促得像是幻听。
她平静地问,“你认为被人揭开成功面具下低劣的品格后平静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会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吗?”
男人垂下的眉眼动了下,没有说话。
“清醒的拥抱欲望,和被欲望蛊惑着犯下错误,你认为前者更体面一些吗?”
“可在我看来,二者没有区别,如果有,那只能是前者更卑劣。”
余辛的视线被微长的刘海挡住,阴影投在她的眼睑下,她垂眼看着男人开口,“这两天你在做什么?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回忆曾被你卖出去的可怜的女人?痛惜将要被卖的女儿?”
“想起她是怎么从婴儿长成少女,怎么向你撒娇,怎么用依恋的眼神看着你?想起你曾是怎么纵容她?宠溺她?将她养成傲慢骄纵的性格?想起你们之间曾存在过的可怜的亲情?”
“或者反思自己的错误?痛苦于自己的决定?唾骂自己多么卑劣?然后呢?平静的接受自己就是个卑劣的人,不为自己的恶果买单,就像现在这样?”
“你不过是在用诋毁自己的方式来减轻对他人的愧疚,你这两天所想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减轻自己的罪恶,用卑劣的借口宽恕自己,麻木自己。”
“你不去想那个可怜的女人是怎么死的,不去想你女儿可能遭受的命运,对她们的恐惧视而不见,只乞求自己内心的宽恕。”
“甚至于,你真的愧疚吗?你真的还能感受到这些情感吗?你坐在书房里,营造出落寞悲痛的氛围,或许只是你知道,这时候你应该有这些情绪,而不是你真的在愧疚。你后悔过吗?没有。”
“你已经被欲望吞噬了情感。”
女孩缓缓弯腰,右手撑在桌案上,她凑近男人低垂的头,看着他的侧脸低声问,“你认为自己,还能称之为人吗?”
一句句不含情绪的话凿进梁丰山的内心,在他已经被欲望包裹出厚厚墙壁的灵魂上凿开一道缝隙,面具被私下扔在地上践踏的难堪,屈辱,混杂着迟来的悔恨,这些情感疯狂地涌进去,将他整个人撑得几乎要四分五裂。
男人双手颤抖着盖在脸上,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滑落。
“自始至终,你都是一个自私丑陋,妄图通过捷径攀升的卑劣的人。你并不成功,也并不高贵。那些财富,地位,荣誉,都是你爬在斯克里身上,吸干她的血,啃食她的骨肉,抽空她的灵魂而得来的。”
“你拥有的一切,都不属于你,它们依旧姓斯克里。”
“而你,只是寄生在斯克里家的寄生虫。”
余辛冷漠地站起身,看着男人蜷缩在椅子里,压抑着声音,丑态毕现地哭泣。
她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
梁丰山的眼泪,就像赌徒的悔恨一样,不值得丝毫同情。
……
她握住门把手,压下,推开门,不死的声音忽然响起,“等等——”
然而已经晚了。
两个空间被无缝衔接,她从梁丰山的书房推开门,出现在数百里外的别墅中。
余辛站在空旷落满灰尘的别墅大厅,手中的门把手变成了陈旧的老式雕花形状。
满墙的相框前,男孩的背影立在中央最大的照片前。
祂缓缓转过身,面朝余辛,胸前的怀表链闪烁着金光。祂微笑着说,“想知道斯克里的事,不如来问我。”
余辛的左脸骤然撑开,膨胀出巨大可怖的异形,猩红的眼球睁开,血液在虹膜中流动。
琳琅看着不死,嘴角裂开,露出两排尖锐的牙齿,“你如今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可怜的东西。”
祂又看向余辛,布满着紫红色瞳孔的复眼眯起,抬起手指隔空点了下她的眉心。
不死没能拦住祂。半寄生状态的祂只有本体三分之二的力量,和琳琅相比,还是弱了一截。
那一瞬间,余辛世界里的光影扭曲成七彩的光圈,意识朦胧中坠入一片幻景,让她头重脚轻,站不稳的身体被不死的触腕圈住。
她意识消散前,听见男孩缥缈悠远的声音,“在我杀死祂之前,如果你能找到斯克里的尸体,或许我可以考虑放过祂。”
“你不是想知道斯克里的事情吗,那就去看看吧。”
-
余辛的意识漂浮在一片黑暗里,她触碰自己时,只能触碰到虚无。
没过多久,星星点点的光亮从下方升起。
她低头,看见了数不清的光点由远至近,连成一条银河朝她的方向延伸。
很快,一个圆点缓缓飘到她身边,余辛偏头注视它,看着它像泡沫一样膨胀,直到能把她装下为止。
泡沫里的影子渐渐清晰,她认得那张脸,是斯克里。
她下意识抬手,就在触摸到泡沫柔软的表面时,一股吸力将她整个人吞进去,她眼前闪过令人眩晕的光圈。
再睁开眼,她站在陌生的别墅大厅。
实木沙发上面对面坐着两个人。
女人棕发凌乱,宽檐礼帽落在脚边的地板上,系在帽子上的丝带松垮垮地塌下。
发红的眼睑微微肿起,脸颊带着干涸的泪痕,脊背微微弯曲,她双手搭在裙摆上,目光空落落地飘着,沙哑的声音打破安静的空气,“为什么要和梁丰山做交易?”
“因为很有趣。”男孩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笑得像天真的孩童。
斯克里的视线终于落在祂身上。
她回忆起过去几个月的相处。
在今天之前,那些记忆像被刻意模糊掉,一些怪异的情况,行为,话语,都被未知的存在操纵着忽视,将一切都变成合理且正常。
而精神污染消失后,她从男孩催眠暗示的“正常”中清醒过来,终于发现了眼前这个男孩不管是出现的方式,行为举止,都怪异极了。
语调怪异的发音,不协调的走路姿势,没有情绪的眼睛……处处都凸显着男孩的异常。
在今天之前,她从未发现过。
而祂出现在她身边,引诱梁丰山达成出卖妻子灵魂的交易,原因只是“有趣。”
斯克里用陌生中藏着悲伤的目光看着祂,低声呢喃,“……怪物。”
怪物静静地注视她,微笑,“这是你为我取的新名字吗?”
……
余辛站在客厅的阴影里,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的交流。
她摸了下墙壁,手指从虚空中穿过。
在这里,她也不具备实体。
两人不再说话后,碎片从脚下升起,她的脚踝,小腿,大腿,逐一化成碎片消散在空气里。
她的身形彻底消散,再睁眼,她回到了那片流淌着银河的黑暗。
余辛注视着那个包裹着斯克里面容的光点离开她的身边,飘向远方。
她转头,看向前方无数向她缓缓飘来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里都或浅或深的影子。
她知道这里是哪了。
如果记忆有形态,大概就是这样缓缓流淌的银河。银河里的每一颗星球,都是主人珍贵而深刻的回忆。
恍惚间,她想起昏迷前听到的男孩的声音,“找到斯克里的尸体……”
余辛控制着意识靠近那些光点。
很快,她找到了又一个浮现着斯克里面容的光点,她伸出手,任由旋涡将她吞没。
还是那座别墅,只是地点换成了餐厅。
落地窗外清晨的阳光铺满厅室。餐桌上摆着一屉小笼包和两杯豆浆。
斯克里换掉了繁复的长裙,穿着简单的白色睡裙坐在餐桌旁,她的情绪已经恢复平静,挽起的长发随意却不凌乱,姿态静雅。
男孩坐在她对面,笨拙的用筷子夹起一只小笼包。
两根筷子在他手里就像在打架,小笼包被夹起又掉下,薄薄的皮被戳破,汁水流出。
祂的表情少见的带着严肃。
一直垂眼吃饭的斯克里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伸出筷子,夹起一只包子放到他盘子里。
她问,“不会用筷子为什么要吃小笼包?”
“因为你喜欢。”祂理所当然的回答。
接着,祂眯起眼睛笑,“你终于说话了。”
从斯克里被带到这座别墅起已经过去一周,而她除了那天情绪崩溃地哭了一会以外,再没开口说话。
斯克里沉默,刚到这里时,她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去。之后的几天,她一直在等待死亡的到来。
可这一周里,男孩从未向她露出恶意。即便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祂也不曾打扰。
一切平淡的就像在斯克里家。
但她的大脑里不断放映着过去几个月的异常,越回忆,越能清晰的意识到,祂是个怪物。
而她是被交易给怪物的货物。
这种感觉就像一把刀架在头顶,你却不知道它何时落下。她已经无法忍受这种煎熬了。
她放下筷子,开口,“你不杀我,留着我有什么用?”
男孩歪头,“你是我交换来的,我为什么要杀掉你?而且杀掉是很浪费的行为,如果我不想你活着的话,我会吃掉你。”
斯克里脸色苍白,艰难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吃掉我?”
男孩垂眼,思考了一会。
半晌后,祂抬头说,“食物有很多,斯克里只有一个。”
斯克里怔怔的看着祂。
“我要你做我的抚养人,就像你对琼莉那样。”祂命令着。
就像对琼莉那样,温柔的笑,低声呢喃,亲昵的蹭她脸颊,抱着她的时候散发出温暖的棉花糖一样的味道,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湖泊上的月光……
我要你像那样对我。
余辛站在角落,看着阳光洒在餐桌上,盛着豆浆的玻璃杯口折射出光线,女人定定地看着男孩,下颌微微抬起,“好。”
怪物有没有被人类驯养的可能?
余辛不知道。
此时的斯克里也不知道。
但她们都在有意无意的,为了安全,为了活着,试图教会怪物人类的情感,试图同化祂们,驯养祂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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