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梦

　　周一早晨，我抱着一本书，兴冲冲地赶到医院，却在门口被王静雯拦住了。

　　“知念今天不见客。”她压低声音说，手里拿着未动过的早餐托盘。

　　“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我皱着眉头。
　　“凌晨突然情绪崩溃，砸了床头灯。”王静雯的眼神扫过走廊，确保没人注意我们，“医生给她加了镇静剂，现在刚睡着。”

　　我胸口一阵阵痛，“是因为什么？”

　　王静雯叹了口气，“抑郁症就是这样，晴天霹雳。昨天还能谈笑风生，今天就……”她没说完，只是摇摇头，“把书给我吧，等她好转了我再转交。”

　　我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便签本，匆匆写了几句话：

　　【知念：
　　希望这本书能陪着你，我读了五遍，每次都有新发现。
　　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再聊。
　　——陈璟】

　　我把纸条夹在书里交给王静雯，“麻烦你了。”

　　儿童病房里，陈忱正趴在床上画画。看到我，他立刻举起一张蜡笔画，“哥哥，我画了你和知念姐姐！”
　　画面上两个火柴人手牵着手，旁边是一只巨大的，变得比例失调的蝴蝶。

　　我喉咙有些哽咽，勉强对他笑了笑，“画得真好，小忱真厉害。知念姐姐今天不太舒服，可能不能来看你了。”
　　陈忱的小脸垮了下来，“她答应教我画蜜蜂的。”

　　“等她好一点，我马上告诉她，好吗？”我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今天想听什么故事？”

　　整个上午我都心不在焉，给陈忱读绘本时还读错了好几个字。
　　中午趁他午睡，我又去了西区，但病房门口挂着“谢绝探视”的牌子。

　　周二，情况依旧。王静雯告诉我周知念拒绝见任何人，连医生都吃了闭门羹。
　　“她妈妈昨天突然来了，待了一会也被赶了出来。”王静雯递给我一张折成方块的纸条，“知念让我转交给你。”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别等了。
　　字迹潦草，纸张上还有几处皱褶，像是被水浸湿后又干的。

　　我把纸条小心地放进口袋里，转向王静雯，“她妈妈经常来吗？”
　　“按她的习惯每月一次，但经常取消。”王静雯压低声音，“每次只待半个小时，这次倒是待了两小时。”

　　王静雯给了我一个眼神，“陈先生，我建议你这几天别来了，给她点空间。”
　　我知道，但我做不到。

　　周三，我带了周知念喜欢的矢车菊和一本新的笔记本，拜托陈忱帮忙传递。

　　“小忱，你告诉知念姐姐，这是专门用来画昆虫的，纸质很适合水彩。”我对陈忱说，“让她不用急着还给我。”
　　陈忱郑重地点头，像接受一项秘密任务。

　　半小时后他回来了，手里还拿着笔记本，小脸皱在了一起，“知念姐姐说谢谢，但她现在不想画。”
　　我的心沉了下去，但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你先帮我保管着，好吗？”

　　周四早晨，我在公寓里来回走，无法写作，满脑子全是她。
　　林姐已经发了三条短信催问大纲，我一条都没回。窗外下着小雨，雨滴顺着玻璃滑落。

　　手机突然响了，是医院的号码。

　　我立刻接起来，“喂？”
　　是王静雯的声音，“知念今天好一些了。她说如果你带了那本什么石黑达昌的书，可以过来。”
　　我抓起早已准备好的书出门，差点连伞都忘了拿。

　　病房的门罕见地开着一条缝，我轻轻敲门，里面传来一声微弱的请进。

　　周知念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背对着门。窗外灰蒙蒙的光线勾勒出她消瘦的轮廓，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憔悴了。
　　我站在门口不敢贸然靠近，“我带了书来。”

　　她缓缓转过身。
　　我心头颤抖，她的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如纸，左手腕上缠着一圈新的纱布。
　　她这是又在为难了自己。

　　“对不起，这几天。”她声音嘶哑。
　　我快步上前，把书放在床头柜上，“你不需要道歉。”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可是，我把你送的标本摔碎了。”
　　“可以修复的，实在不行，我再找一个。”我安慰着她。

　　她突然抬头，黑眼睛里充满泪水，“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我明明让你别等了。”
　　我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保持适当的距离，“因为我答应过要带这本书给你。”

　　“仅仅这样吗？”
　　我斟酌着词句，“因为还我知道这种时候，最需要的就是有人不离不弃。”

　　她的手指绞着衣角，低声说：“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崩溃吗？”
　　我摇摇头。

　　“因为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你的到来。”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然后我意识到，这种期待太危险了。”
　　“危险？”

　　“希望是种毒药，陈璟。”她苦笑一下，“每次我以为抓住了什么，命运就会把它夺走。父亲是这样，学业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现在失去的，在未来还是有复得的可能。也许会很辛苦，但总还是会有机会。还能改变的人，或许才是自由的。”①
　　她看着我。

　　雨点敲打着窗户，房间里只剩下雨声和我们的呼吸。我看着她手腕上的纱布，胸口刺痛得有些呼吸困难。

　　“我能看看你的收藏吗？”我扯开了话题，突然问。
　　她愣了一下，眼睛有些呆的看着我，“什么收藏？”

　　“你说过你有昆虫标本册，我很好奇。”
　　她犹豫了片刻，然后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黑色活页册。递给我时，她的手指微微发抖。

　　翻开第一页，我就屏住了呼吸。
　　每一页都整齐地放着各种昆虫的标本，下边是工整的手写标签：学名、采集地还有日期。

　　“这都是你做的？”我轻声问。
　　她点点头。

　　我小心地翻动着页面，生怕损坏这些脆弱的标本。在中间一页，我停住了，这里贴着一只普通的白蝴蝶，没有任何的标签。

　　“这个是？”
　　“它是菜粉蝶，最普通的种类。”她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但它很特别，是我父亲去世前，和我一起采集的最后一只标本。”

　　我抬头看她。

　　“那天是我的生日野餐。”她轻声说，“我们在郊外山坡上发现了这只蝴蝶。父亲说它虽然普通，但翅膀上的纹理其实很美，就像普通生活中的一个小惊喜。”
　　一滴眼泪落在标本盒的玻璃上。

　　我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握住她的手，却在半路停住了。

　　我看着她抚摸标本，与初见时那个冷漠的女孩判若两人。

　　我轻声说，“知念，你比这只蝴蝶都要坚强得多。”
　　她摇摇头，“我并不坚强。我每天都在害怕，害怕希望、害怕依赖，更害怕失去。”

　　“所以你就先推开一切？包括我？”
　　她直视我的眼睛，“尤其是你，让我想起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这反而会让我更痛苦。”

　　我想告诉她，你的标本集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也想告诉她，你教陈忱画画时的样子，比任何阳光都明亮；更想告诉她，我已经开始期待每天来医院见你的时候。

　　但最后我只说，“我可以明天再来看你吗？”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又要被拒绝。最终，她微微点了点头，“如果你真想来的话。”

　　我站起身，“我会的。对了，陈忱很惦记你。他还画了我们的画像，加了一只巨大的蝴蝶。”

　　这个小小的玩笑让她嘴角微微上扬，虽然转瞬即逝，却让我心头一怔。

　　走出病房，我在走廊上长舒一口气。
　　王静雯正推着药车经过，冲我挑了挑眉，“看来谈话很顺利？”

　　“算是吧。”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她手腕上的伤？”
　　“浅表划伤，不严重。”王静雯压低声音，“比起去年那次好多了，这次她至少知道呼叫护士帮忙。”

　　我想象着周知念独自在深夜伤害自己的画面，心脏就一阵绞痛。

　　“她妈妈知道吗？”
　　“通知了，但昨天晚上就去国外出差，说周末才能来。”王静雯摇摇头，“算了，不说这个。明天周小姐要做心理评估，可能没空见你。”
　　“没关系，我会等。”

　　走出医院，雨已经停了。
　　我看着天空，拿出了手机，给编辑林姐发了条消息：大纲明天发你。题材变了，现在是个关于生命和失去与重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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