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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绳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栾飓川表面努力保持着平静,而声音早已变了。
“兄长,难道你忘了?”栾骤河目视着他,眼神里闪烁着不甘的杀意。
“离倏,凭你一己之力,无法倾覆大宁国这座大厦,你这不过是痴心妄想……”
栾骤河抢声道:“你忘了故国黄土里埋葬着你我的生身父母,也忘了你我二人年少时的家国梦。兄长,宁国虽给了你锦衣玉食、万人之上,却仍是那恶人的一人之下。你说我是痴心妄想——离倏这几年出生入死打的那些胜仗,便全是这份痴心妄想的功劳。如今,才是要办正事的时候了。”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起伏未定。
栾飓川躲闪着他的目光,眼帘垂落。
“离倏,我没有忘记。我只是,不想重来一遍。即使没有当下的身份与地位,我也不想再经历曾经的一切。”
栾骤河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咄咄道:“丰正帝,是栾家的仇人。”
“离倏……”栾飓川眼中淌下泪来。
“兄长与我,是浔国人。你我既活着,浔国便不该亡。”栾骤河字字紧逼,令人透不过气来。
“可浔国已然亡了!”栾飓川低吼道。“即便不是大宁,也会是他国入侵,终将被灭亡。离倏,浔国之亡国,有内忧亦有外患,已是大势所趋。你以为现今以你我之力,便可以扭转乾坤,使旧时家园重现眼前吗?你这是走火入魔!”
面对眼眶泛红、声音喑哑的栾飓川,栾骤河只定定地复了四个字:“何妨一试。”
* * *
安翊庭正在憬彼堂里间案前研墨,案上依次摆放文房四宝,那本地形图画册被他打开其中一页,用镇纸压在手边。
忽听院里有人唤了声“给提督大人请安”,文虎闻声连忙去开门,很快,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便近至里间那扇黄花梨多宝屏风隔断前。
安翊庭手持一方墨,刚直起身子,栾骤河便来到了面前。
他瞥见安翊庭手上被染了浓重墨色,问道:“为何不让文虎研墨?”
“我惯了自己侍弄这些,别人研的总差一点。”安翊庭说着,又一手拂袖,一手将墨在砚台上磨了两圈,见对方仍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离开,只得再次停下来,扭过脸去看着他道:“栾大人可是有何指教?”
栾骤河难得语气平和,毫无训诫之意道:“你画你的便是,我看看。”
安翊庭见他似乎欲言又止,心想也许不会就此离开,索性坐下,自顾自描画了起来。
他试着将地形图册上被水阴湿模糊之处重新描摹出来,下笔谨慎,不敢凭一丝想象,揣测着原本的景物,小心着力,始终屏着一口气。
栾骤河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似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
因房中太静,这细微的气息也被安翊庭捕捉到,受到干扰,他自己的鼻息也有些乱了,只得停下来,将笔置于砚台边缘。
“是不是扰到你了?”栾骤河语气中明显带着歉意,这令安翊庭倍感意外。
“栾大人,有事请讲。我猜你是有话要对我说,不如先说了,我也好快一点把这图复原。”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你若果然想走,我不阻拦。等把这图册画好,去留皆由你。”栾骤河心平气和道。
可正是因为他太过和气,安翊庭反觉其中有古怪。他不敢立刻应下,试探道:“先前大人说要我随行将西北腹地地形一并绘出,如今可是有了新画师?”
“并无。”
“那就是嫌我画的不够好?”
栾骤河无声伫立半晌,又看着他,开口问了句不相干的:“你,可有表字?”
安翊庭一愣,犹豫片刻,答:“自然有。表字’与休’。”
* * *
明京城中繁华热闹,自有一处所在与别不同,从来不在光天化日开门做生意,只在夜阑珊时闭门待客来。
此处便是令无数男人女人向往的神仙极乐地——宜畹甥馆。
听到有人拍门,店小二放下手中算盘,起身去应门。开得门来,见是个身形高挑、薄纱半掩面的妙龄女子,他摇了摇头道:“对不住,姑娘,咱们这里不做生客的生意。”
来人正是赫国长公主,她抬起手臂来,挡住店小二正要闭上的门扇道:“不是生客,我是你们这里原先一位小郎的挚友,有些事情要请教。”她声音并不尖细,十分轻缓动听。
那店小二似被她的话音所动,停了手,脸上也有了笑意,随即道:“姑娘请进来,我请我们主事的来告诉姑娘。”
不一会儿,一位衣着华丽、有点男生女相的主事从楼上下来,年纪不过二十七、八,神态举止却十分老道,一看就是常年在风月场上周旋的厉害角色。
他走到长公主面前,略略打量她一番,便开门见山道:“我是这里的主事季翩,姑娘找我要问什么?”
长公主冲他微颔首,答:“打扰季主事了。原是我有位挚友,在这里做了两年小郎,如今不知下落。也许季主事闻多识广,特来问一问。”
“他叫什么?”
“姓安,名翊庭。不知是否有艺名。”
听到这个名字,季翩不动声色地微微抿了下嘴唇,十分果决道:“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长公主仍然不甘心,又补道:“他善绘画,人也生得极漂亮,女子中也难得一见那样的眉目和身段。”
季翩摇了摇头:“姑娘怕是有所不知,能进这’宜畹’待客的,俱是万中无一的样貌才情。你说的这位朋友,若当真是绝色人物,日后寻到了,倒是可以有劳姑娘为季某引荐。”
长公主还想再说什么,季翩侧脸对一旁立着的店小二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过身去,翩翩然往二楼去了。
店小二带着满脸歉意上前来送客关门:“姑娘,实在对不住,您哪,再去别处问问,这明京城的甥馆不止我们这一家,兴许您那位朋友落难……哦不,花落别家,也是说不准的事!”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长公主无奈,只得带着一脸失望地又从门口出去。
季翩走到楼梯一半处,站住,回过头去向门口窥了一眼长公主的背影,才带着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上楼去了。
夜色浓重,长公主只身拐进一条幽深的胡同,在快到尽头的地方停下来。面前是一间普通民居,她左右张望了一下,轻拍门环两下。门开了,里面站着的是迩款。
她们相视点头,长公主快步走进屋去,门立刻关上了。
迩款将门闩上好,转过身问道:“如何?可打听到他的下落?”
长公主摘下面纱,摇了下头,小声道:“那里主事的十分警觉,什么都不肯说。不过,我相信错不了,安翊庭就是在那家甥馆做的小郎。”
她的声音与此前十分不同,更低了一些,细听之下,分明更像个男儿郎。
迩款一筹莫展道:“若不能肯定那小郎是安翊庭,便不能确认他的身份,你要找的人又如石沉大海了。”
“不会,总有法子。”长公主说着,目光异常沉静笃定。
* * *
因为得知了栾骤河的真实想法,栾飓川便不似以往那样可以与丰正帝大方谈及这个弟弟的种种,甚至是有意回避着与其相关联的话题。
这日下了早朝,丰正帝似以往一般去先勤宫与他闲议片刻,这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既是探讨朝政大小事务,又是一种放松。满朝文武,包括国师慕容太傅在内,只有栾飓川享此殊遇。
丰正帝迈步进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总管太监王如雷正想放声喊“皇上驾到”,被他一摆手拦下。
此刻,栾飓川也从案前起身,半跪下膝恭迎。
“只你我在,叹梧不必行此大礼。”丰正帝说着,过去扯了扯他的胳膊。
栾飓川刚站起,又听他道:“上次你说要给离倏提一门亲事,二人可已见过面了?”
栾飓川知道这事丰正帝不可能忘记,毕竟当时以谕旨诏栾骤河回明京就是为了此事,有头无尾怎么也说不过去。
于是,他恭敬答道:“回皇上,尚未见过。离倏回明京后一直忙于公务,我们兄弟间也不过匆匆见了一面而已。”
他想一言两得,既回应了相亲的事,又间接说明自己与栾骤河没有机会深谈,以免丰正帝继续追问“诏令”一事。总之,他还没有想好对策,拖延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丰正帝不介意地笑了笑道:“怎么说,以我的年纪,也不能算是他的长辈,只是看他一表人才,别耽误了人生大事才好。”
王如雷在一旁陪笑应和着:“皇上年纪不十分大,可辈分在所有人之上,提醒的极是。”他圆眼瞥了栾飓川一下道:“栾大人也要常常督促提督大人才是呢!”
栾飓川不喜这王如雷一贯的阴阳怪气,又不得不领丰正帝的情,只得低声称了声“是”。
见他态度不似往日,丰正帝问他可是身体欠安?栾飓川想了想道:“这两日天寒,臣晚上出门衣物未添,恐感了风寒,精神有些萎靡。正想去跟皇上告个假,出去略缓一缓。”
他所谓的“缓”,实则为缓兵之计的“缓”,出去了才能劝说栾骤河不要一时冲动,待在宫里只能青天白日地胡思乱想。
丰正帝十分体恤,立刻道:“去吧,歇几日再来。正好皇后的一位远房侄女过几日要来宫里探望她,皇后有意为离倏做这个媒。既然离倏尚未相亲,不如看看他们二人有没有这个缘分。”说着,他又偏头叮嘱王如雷:“让御医馆为栾大人抓几副好药带出宫去,三日不见好,为他们是问。”
王如雷连忙答应着,顺势睨了栾飓川一眼。
栾飓川明白,丰正帝这是铁了心要将他们兄弟二人牢牢拴在自己身边,并将这根绳索扯得越来越紧,另一端稍有动作,便会暴露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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