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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寄愁心1
二零零六年九月六日,一大清早,全家驱车四小时将张南枫送至春芜城美术学院。春芜城美术学院简称:芜美。芜美位于春芜城西南方郊区,属于外环外。车开到校区的时候,已是烈日当空。原本宽阔的马路上挤满熙熙攘攘的人流、私家车和学校大巴,已经不能再向里前进,父亲见缝插针停好车,母亲取出后备箱里的两只大箱子,递到张南枫手里,万分不舍凝眉笑道:“丫头,我们还得赶回去,就送到这了。你自己整理整理,万事小心,有事给爸爸妈妈打电话。”
“放心吧,我自己可以的!路上别急,高速服务区里可以吃点东西再走。”张南枫灿笑,与父母挥手告别。这两年,她已习惯了父母的忙碌。
目送小汽车被热闹的人潮淹没,张南枫一手拖一只箱子,深吸一口气,大步迈开。大学校园十分气派,随处一景也充满艺术气息。她心里雀跃,走的不急,东张西望,不愧为全国知名的美术学府,教学楼建筑有腔调,连路过的学生气质打扮都不寻常。
张南枫自小方向感极佳,不多费力就找到新生接待处,按部就班填表格、交证件、领取宿舍钥匙。
女生宿舍楼A栋308,门虚掩着。
刚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爽朗的声音:“我叫刘愁意,不过你们可以叫我阿神,神经病的神!”
张南枫推门而入,屋里的人听到声响后齐刷刷看向门口。自称阿神的女孩立马张口道:“咱宿舍人齐了!最后一位来了!”
只见阿神立在桌边,穿着T恤背带裤,面容清秀,一头利落的短发竟是比张南枫的还要短上几分。张南枫笑着回应:“你好,阿神!名字有点意思。”
“嗨,被你听到啦。”阿神摸着后脑勺羞涩一笑。
原本坐在凳子上的卷发女孩,起身笑眼盈盈道:“你好,新舍友,我叫薛明珠。视觉传达二班。”
“徐丽,视觉传达一班。”一张微胖的娃娃脸凑近,手里还拿着瓶喝了一半的旺仔牛奶。
“张南枫,视觉传达三班。很高兴认识你们!”
“巧了,我也是三班的,我们同班!”阿神露出惊喜的眼神,与张南枫相视一笑。
“只剩下这个床位了。”徐丽指着左侧靠窗的空床位。
“谢谢。”张南枫径自走到床位边,整理行李。
几分钟后,阿神收拾完毕,举起双臂左右手相互敲了敲作休整状,随即转身问道:“我一会想去买些生活用品,你们要一起吗?”
徐丽摇头,黄莺般清脆的声音说:“我跟薛明珠来得早,已经买好了。”
“我去,一起吧。”张南枫蹲下拉好箱子,抬进了衣柜下层。
路上阿神走在前头,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离开宿舍楼就径直往左拐。九月初的天气依旧十分炎热,四下绿色浓郁旺盛,抬头仰望,是高远蔚蓝的晴空。初次相识的人,一起肩并肩行走,倘若彼此默默不言,便能感受到心跳起伏,此时有必要说点什么来打破尴尬拉近亲密感。
“你认识去超市的路?”张南枫略感诧异,想来阿神也不过比她早来一会儿。
“认识,我来过。”
“来过?”
阿神是春芜城本地人,她嘿嘿笑了两声,说:“我姐也在这个学校,就我们宿舍楼上,我之前来找她玩过,所以还挺熟的。”
“原来如此。那跟着你走我可是太方便了!对了,我们加个手机号吧。”张南枫掏出口袋里的诺基亚手机。
“你是翻盖的,我也是呢。”阿神也掏出手机,两个人像是在相互展示玩具的孩童,你看看我的,我也看看你的。然后阿神报出自己的手机号码。张南枫随即将听到的号码拨了出去,铃声响起,阿神看着手机显示屏上的新号码,也按下保存。
大一开学前的那个暑假,父母就带着张南枫去朱方城市中心的商场,选购这款诺基亚手机,花了将近两千块。那个年代的朱方城寻常家庭,买手机就是件大事了,几乎每个大学生上大学前都会拥有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甚至一些富裕家庭的孩子还会拥有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途径一处食堂,有美食的香味飘来。
“好香,好像有些饿了。”张南枫使劲嗅了嗅香味,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原来已经是中午12:30了。
“要不我们先一起去食堂吃个饭吧,我有饭卡。本来今天是要跟我姐一起吃的,她临时有些事走不开不陪我了。”阿神的眼睛乌黑晶亮,眼睫毛长长密密的像一把小扇子扑闪扑闪。
张南枫料想她一定是个直接得没有心事的人,不觉更加深了几分好感,主动跟上阿神的脚步朝食堂走去。
“你姐?亲姐姐吗?”
“是啊,她大三。我姐可厉害了,还组乐队,是乐队主唱,下个月在学校有表演,你想看吗?”
“这么厉害!能带我去看吗?”
“免费的,大家都能去,就在操场,到时候我叫你!”
此时的张南枫还未曾看过任何一场乐队表演,脑海中想象着一群大学生欢呼雀跃的身影,和一个青春不落的舞台,不觉对此事充满期待。
在新学校住了两周,大汗淋漓的军训也结束了,军训让张南枫晒黑了一层皮。除此之外,她十分适应离家后的住宿生活,而且觉得比在家里还要放飞自由。
和同宿舍的阿神因为脾性相投,处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阿神提议十一放假期间去打耳洞。张南枫本就不打算回老家,欣然同意。
“阿神,打耳洞那天,我带个朋友一起去。”
“欢迎欢迎,是你那个叫任真的发小吗?”
“嗯,她听我说要打耳洞,也想一起打着玩儿。”
任真的高中成绩即使不学美术,文化分也能上二本,但是小鬼进了春芜城的双一流大学,为了能上小鬼所在的大学,任真同张南枫一起高二开始学习美术,最后如愿考取小鬼所在的理工大学的美术类专业。同大到芜美,两个学校之间需要地铁一小时的车程。
张南枫和阿神一起去芜美校门口迎接任真。人与人之间的气场非常微妙,总是有些人立马能一见如故,互生好感,三人几句话就能嬉笑在一起。
在宽阔的梧桐大道两旁,高大魁梧的梧桐树像一把把擎天巨伞,翠绿犹在,黄叶相间,三个无忧无虑的灵动身影在这无限天地间脚踩落叶,步步生花。一起走过这青春,年轻的朋友相聚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画面。
“到了,就是这里!”阿神在学校周边商业街的一家名为东篱茶室的屋子前停下脚步。屋外有个橱窗,扇形的窗户紧闭着,橱窗下方的地面上摆放着两盆野菊花,白色木门上悬挂着中式竹风铃,看起来小而精致的样子。
张南枫和任真面面相觑,不解的看着阿神。
“信我吧,里面有打耳洞的,老板兼职这个,我姐告诉我的,说这家打的不痛。”阿神说着,先一步推开门。张南枫和任真紧随其后。
店里人不多,很清静。只见阿神环视一周,未寻到人,脆生生开口问道:“老板在吗?我们想打耳洞。”
这时一个约莫三十出头,长发盘起,穿着改良版明制汉服的成熟女人走过来。她有条不紊的领着我们朝右走到里间,十平方的小房间,四面靠墙的台面上摆放着各种耳环和饰品,中央处有一桌一凳,两把手枪形状的打孔器静卧在长方形的小桌子上。
谈好价钱,老板简单说了一些打孔后的注意事项,推荐我们佩戴不易过敏的银制过渡耳钉。打孔的过程很简单,身体保持静止,打孔器瞬间穿透并不痛苦,然后戴上刚才挑选好的过渡耳钉即可。三个人,几分钟内结束。
“真快呀!要不我们歇会喝点茶。”走到外间的时候,张南枫提议。于是三人到离门不远的一处靠墙位置落座。
每张木纹桌子上都事先准备着一张菜单。菜单是一张铅白色带纹理的厚纸张,凑近闻还有点淡香,没有配图,只印有黑色楷体字的菜单名和价格。
“暮色雪芽,流年不见天,冷月光,寻芳半醉归......这茶名好高雅,我都不敢点了。”任真指读茶名,抬眼不可思议道。
“开在学校附近,能有多贵,这个啥‘流年不见天’,才十块,相当于一顿盖浇饭再加瓶雪碧。我就喝这个了!你们喝啥?”阿神快言快语,她单手托着下巴,探身向前看菜单。
“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们就选喜欢的名字点吧。”张南枫看任真还在一脸苦恼的选茶,便提议道。
这时,门口的风铃发出两声清脆。一高一矮两个消瘦的身形走了进来。
“姐!太巧了吧!”阿神已经迅速起身,对着较矮的身形呼唤招手。
说他矮,其实并不矮,他比任真还要高上几分,只是站在他身边的男孩太高了,目测超过190cm。当他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张南枫才发现原来他是女孩。只是穿衣打扮过于中性,加上男生般的短发,直板的身形,若不看脸多半会误以为是男生。她肤色白皙、直鼻薄唇、眼神凌厉,周身散发出一种冷淡和帅气逼人。
张南枫目不转睛看着阿神的姐姐越走越近,只是刹那数秒,她仍感到那个人在她身上停留的目光竟比阿神的还要多。
“姐,这是我朋友张南枫和任真。这是我姐,刘愁心。”阿神为彼此做介绍。
刘愁心朝张南枫和任真淡淡点头,又对阿神说:“你也来喝茶?难得。”
“偶尔尝试下嘛。”阿神故作可爱姿态,撒娇道。
“我跟朋友要聊点乐队的事,我们去里间了。你们玩。”刘愁心稍作解释,就和高个子朋友走开了。
待到刘愁心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任真这才对着阿神耳边惊呼:“你姐也太酷了吧!”
“这是你姐?亲姐?”张南枫面露惊诧,只因阿神和她姐长得不太相像,气质更是全然不同。
“我姐长得像我外婆,我家简直把好基因都给了她,她个子比我高,长得也比我好。”阿神提起刘愁心,撅着嘴巴却又是藏不住的欢喜眉眼。
“别伤心,你长得比她温柔。”张南枫笑着安慰,“不过你姐是真帅,从气质到长相都帅,你姐要是男的,你要被一群姐姐围着天天送吃的!”
“这倒是,我姐刚上大一的时候,还被女生追过呢。那女生很疯狂的,追到我们家门口了。”阿神瞄了瞄周围没人经过,压低声音小声说。
“这么夸张!”张南枫和任真都惊得张大了双眼。
“我当时下了一大跳,不过我姐没啥反应,只说不喜欢。后来就不了了之。得了,不说这事了,我们茶还没点呢。”
“对哦,先点茶点茶。”
......
为了新穿的耳洞,已经五天没洗头,手指一摸已经一层油脂一层味,阿神实在受不了油头去冲澡了。张南枫听室友徐丽说,新打的耳洞需要把耳钉转一转,不然有可能肉会沾上耳钉。于是小心翼翼转着耳钉,一时不察,右耳耳钉掉了出来,慌急忙慌的想把耳钉塞回耳洞,却怎么也塞不回去,怕痛又不敢让别人帮忙,一会后就感觉耳垂很平滑,耳洞好像重新堵住,完全摸不着了。看着镜子里单单一直左耳垂戴着小小的月亮形状银耳钉,张南枫也不气恼,谁让咱和耳环没缘份。
又过了几天,任真发来一张彩信显摆自己,照片上的任真长发微卷,过渡耳钉已经换成了亮闪闪的耳环,十分俏丽可人。阿神也已将银耳钉换成了珍珠耳环,不过她看到任真发来的照片后当即表示自己决定留长头发了,因为长发戴着耳环更好看。
晚秋到来。刘愁心傍晚七点要在学校操场举办演唱会的事人尽皆知。一来刘学姐外形和气质特别,本身是学校风云人物;二来他们乐队刚从外省参加音乐类节目回来,斩获第一名,在界内取得小小名气;三来芜美素来文艺青年多,即使摇滚乐也有大量受众群。
距离演唱会开始还有半小时,操场上已经有同学在等候。现场布置了铁架舞台,乐器就位,音响灯光一应俱全。舞台后方临时搭了个大帐篷作为后台,供乐队成员使用。阿神因着和刘愁心的关系,带着张南枫一起进了后台。
外面人声嘈杂,刘愁心并未与人交流,手插裤袋慢慢来回踱步,口中默念着歌词,越走越近的脚步声也没能惊动她抬头。今天她身穿黑色T恤、中灰色西裤,头戴黑色冷帽,十分简单的着装,但已足够令人挪不开眼。
阿神轻轻拍向刘愁心的肩膀,叫了声姐。
刘愁心转过脸,她那淡妆的脸上涂着眼线使眼睛看起来更加深邃漆黑,整洁的脸庞似有某种忧郁,抿紧的嘴角浮现出弯弯的弧度,红润的唇瓣温柔的一张一合:“来啦!”然后她的目光向下落在张南枫的身上。
张南枫紧张的睁大双眼,直勾勾盯着,却不言语。一旁阿神春风满面,似乎比即将登台的姐姐兴奋的多,见状立马解释道:“我室友,你上次见过的!”
“张南枫?”刘愁心的双眸显现出一种冷淡之外的柔软。
“嗯。”张南枫想说点夸奖或者鼓励的话,可是无论如何这类言语的大门似乎紧闭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后泄气似的,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音。
“真巧,绿色的指甲。”刘愁心指着张南枫下垂的手臂,那幽幽绿绿的光泽若隐若现的闪动着,“和我的一样。”说罢,她微笑着抬起手掌。
“噢,”张南枫讶异自己的紧张从何而来,心里明明很想多说一些客套话,可是那些话好像都被关进了某处秘密的森林深处,一回头就消失不见。她低头又抬头,眼神游移不定,像面对老师一样坦白,想了想又说:“是阿神下午帮我涂的。”
“很好看啊。”
完全暴露在外的左耳耳垂,随着她的低头抬头轻轻颤动着,耳垂上的月亮形状耳钉被灯光照耀闪烁着细小的光芒,没有人知道,那隐秘的光芒在霎那间敲击着刘愁心的心。
这时,门口传来响亮的声音:“愁心,马上开始了!”
“姐,加油!我们先出去了。”
“嗯,等下别走,一起吃夜宵,张南枫也一起来吧。”
“明白!”阿神拉着张南枫就走,转到前方场地,前方场地已经挤满了人。
“借过!借过!借过!”阿神哪管人多,硬是厚着脸皮挤到最前面,还不忘护着张南枫一起。
夜幕降临,灯光如昼。刘愁心卓然而立,灯光打在她冷毅的侧脸上,她淡淡微笑,引起台下一阵欢呼骚动。乐队成员有四人,主唱兼吉他刘愁心,上次茶室见过的高个子是贝斯张岩,此外还有键盘手和鼓手。随着音乐声响起,现场气氛热烈不绝。
如同酒后留有一分清醒却非要撒泼一般,许多人在日常看起来端庄,可到了演唱会现场,被气氛所感染,灯光所炫目,暗夜所魅惑,晚风所捕捉,他们舞动的人群之中只露出头,却不断的想要释放肢体,尖叫出声。就这样随心所欲吧!唱吧笑吧,挺好!
......
一小时后,演唱会结束。许多女生结伴而回,口中仍在兴奋的讨论刚才的某首歌。
阿神正要拉着张南枫走,反被张南枫一把抓住。张南枫犹豫间开口:“阿神,要不我不去宵夜了吧,我跟他们都不太熟。”
“我也不熟啊,我只跟我姐熟!没事,你别看我姐现在不苟言笑的,其实小时候她最调皮。而且,她都邀请你了!她可从来没邀请过我的朋友!”阿神一边说,一边搂过张南枫的肩膀,揽着她朝后台的方向继续走。
接近后台时,正碰见贝斯张岩从后台出来,只听见他朝帐篷里面喊了句:“愁心,你妹来了!”
刘愁心闻声,和另外两人随后出来,这三人身后还跟着一个负责策划这场演唱会的女孩。
一行七人来到校园外的九土火锅店。据说这个火锅店营业已超十年,大学城商业街初建时就有,因味道好价格实惠而生意红火,许多学生聚餐都来。别管春夏秋冬,吃火锅烟雾缭绕的就是有氛围,点个鸳鸯锅,能吃辣的不能吃辣的都能照顾到。
阿神不客气,进来就拉着张南枫直接坐到里侧。待众人落座后,鼓手寻思着活跃下气氛,开口道:“阿神妹妹,不介绍下?”
“我室友,张南枫!”立马又对张南枫交头接耳:“那鼓手叫老王,他一会找你套近乎别理他,万年单身狗一个,大一单到大三了!”
这话全被坐在阿神旁边的张岩听到了,他忍不住笑出声,还不忘嘲讽老王声名远播。
鼓手老王也不生气,自嘲道:“唉,谁让自己其貌不扬。”
阿神一脸神气,继续玩笑道:“老王你在舞台上才叫其貌不扬,下了舞台,可就不好说了。”
众人一听皆是哈哈大笑。
这时刘愁心接完电话走进来,疑惑众人笑成一团。见张南枫右手边还有个空位,便径自落座。
期间,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聊的最多的还是今晚的演唱会。全场鼓手老王性子最活泼,话题最多。贝斯张岩时时逗阿神聊天。键盘手阿剋搬来一箱啤酒,每人倒了一杯,大家举杯庆祝今晚演唱会圆满结束。
张南枫小抿一口,苦涩的味道使她不由吐出舌尖。
“不好喝?”
张南枫觉得这个声音像是一把弓,只缠着弦,蓦地空弹了一下自己那如泉水一般剔透的心,荡起层层涟漪散去。循声偷偷看去,刘愁心那张卸了妆的脸特别淡,淡的就像白水,那中性又标志的眉眼似乎缱绻温柔。
“难得喝一回,不太习惯。”
“上大学哪有不喝酒的,下次还请你喝。”
张南枫以为她在说笑,并不当真。
酒过三巡,刘愁心的话也渐渐多起来。她问张南枫怎么只戴一只耳钉,又问家乡何处,又问是否喜欢摇滚乐。
分开之后回到宿舍,张南枫照着镜子,怎么看都有点别扭,就把另一只孤零零的耳钉也摘了。时间一长,两个耳洞全堵了,像是从没打过耳洞时一样,连痕迹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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