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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上)
师父从小在水师镇长大。
听师父说,打记事起他便是孤儿。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是镇上的老乞丐将他养大。八岁那年,当时镇长的小儿子带一群跟班,牵七条恶狗,将他逼上镇中心的那块巨石——那时还没被刻成师公的模样。
下雨了。
恶狗散去,巨石变得又湿又滑。他不敢动,缩在石缝里瑟瑟发抖。暴雨下了三天三夜,他在巨石上冻了三天三夜。又饿又冷,渴的时候就张开嘴。
第四天的上午,堤塌了。师父在高烧之中模模糊糊瞧见洪水从高处一泻千里,转眼间,到处是水,黑色的水。房屋变成一根根浮木,一处处漩涡。但很快地,它们就全部消失了。
巨石被水淹没了半截。
师父说,那时候他的意识已经十分薄弱了。他看见一滴滴硕大的雨滴砸在水面上,总觉得溅起的水花像是一双双张开的手臂,是母亲的手臂,是很温暖的手臂。呼唤着他,抚摸着他,要他到她怀里去。
他不知不觉地松开双臂,正要顺应这心声,一个白衣青年落在他眼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微微叹着气,将他抱起,带他离开了那里。
那是师父和师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师父在水师镇生活了近百年。每年六月初三,我和师姐无论在哪,都会回水师镇参加鸿元诞辰的庆典,顺便探望师父。二十四岁那一年也不例外。这一年来我跑遍大陆,仍旧找不到一丝有关南极岛的线索。我有些疲惫。好几天没洗澡,穿着发黄的白衣,在烈日下走进小镇。镇口那家布庄的老板正将布置庆典时用剩的布料搬回店中,瞧见我,一如往日地笑着招呼道:“秋哥儿回来啦。”
与他寒暄几句。黄仁正等在街角,远远看见我,快步走来,笑道:“阿秋,你总算回来了。”说着将一包桂花糕塞进我怀里,“喏,你最爱吃的。”走了两步又说,“老师天天念着你俩。云姑娘一大早就到了。你上哪浪了,这样迟,该罚你……”
我没再听他说话。
我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似是体寒,这样的大热天还穿着一身黑衣,披头散发地坐在鸿元圣像的指尖。
那鸿元圣像刻的是我师公鸿元右手执晏海剑、以守护左手中水师镇的场景。有十层楼那么高,是数百名石匠花了十年时间雕刻而成,立在一片低矮的房屋中央,庄重肃穆,宛如神祇。无论从镇子的哪个位置,都能瞧见鸿元圣人耸立的挺拔身影,便也就想见了他那垂眸微笑、眼含悲悯、无声地守护掌心小镇的圣洁模样。于是越发敬他、爱他。
我的视线掠过广场。
圣像脚边围着一圈树林,常年开满鲜花。今日是师公诞辰,这片小树林里,除了鲜花草木,还堆满了青草扎成的人物、动物,还有妖魔鬼怪。那人物、动物,都是鸿元圣人的友人,扎来给他作伴的。而妖魔鬼怪呢,则是历代兴风作浪的大妖怪,扎来给他斩杀的。
小树林外便是中央广场。数百张铺满鲜红绸布的长桌围着圣像一圈圈、一层层摆开,上面堆满各式美食,人来人往,穿行如织。广场东南角搭了一个戏台,穿红戴翠、英武美貌的优伶们正在唱一出《斩蛇记》——说的正是百年前师公杀恶蟒救水师镇的故事。正演到暴雨之中洪水滔天而来,扮演师公的男优正式登场亮相,一把“晏海剑”耍的虎虎生威。台下观众不断叫好。
喧嚣之中,一只麻雀被喝彩声惊扰,从榕二身上起飞,落在鸿元圣像掌中。
那个人正盯着水面发呆。
我终于确认他的身份,心中一喜,往黄仁肩上用力一按,借力跃上屋顶。
黄仁长我几岁,与我坐了六年同桌,一心想当我师姐夫。却不敢同师姐说话,便想着曲线救国,整日与我厮混,对我的脾气了如指掌。见我如此行事,当即知道我这是奔着圣像上那人去的,急忙朝我喊道:“别去!你不知道,那人是去年秋天来镇上的,听说是鸿元圣人的旧友,是位得道高人,厉害得很——唉,总之你快下来!”
师公的旧友?他怎么会是我师公的旧友?难道是当年师公将恶蟒封印在南极岛时曾与他相识?
我不得而知。然而我定要找他问个明白。于是朝黄仁摆摆手,让他别管,踏着屋瓦径直向前。一路蓄力,到了广场处奋力一跃,越过中央广场接踵摩肩的人群,踏着小树林的枝叶翻上了圣像指尖。圣像摊开的左手掌心搁着一座玉石雕成的微型水师镇。那麻雀原本在石镇高高低低的屋顶上蹦跶得正欢,被我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向前扑楞几下翅膀,一头撞在圣像腰部,僵硬地坠跌下去。我刚想过去救它,却瞧见那鸟儿晕晕乎乎地被树叶托起,懵懂地呆滞片刻后,晃晃脑袋,醒过神来飞走了。
便放下心。扭头问那人:“小黑,你怎么会在这里?月芽儿——”
我的心骇了一跳。浑身一颤,猛地噤声,一股凉意从背脊窜到后脑。只见那分明长着小黑模样的男子早已转过头,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那眼神冷漠无情,又充满算计,像是在打量一只蝼蚁,琢磨着如何能叫这擅自扰他清净的小东西死的更惨烈些,浑身涂满鲜血,恐惧尖叫,却求死不能,受尽折磨,方才咽气。好出了胸中那口恶气。
——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直觉告诉我,他做得到。这世上无人能够阻止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危机感攥住了我的身体。我头皮发麻,浑身僵硬,无法思考。只想立即转身,远远逃开,去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可是,我得知道南极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咬紧牙关顶住压力,故作平静地直视他的眼睛。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眼神阴冷如毒蛇,嘶嘶地朝我袭来。忽然愣了。眼眶登时湿润,嘴巴高高扁起,像是要哭,却又忍住。他猛地站起来,一个跨步迈到我身前,一阵手足无措后,声音竟然十分颤抖。他哽咽着说:“是你……是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说着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我。
他身上那股子铺天盖地的恶意早已无影无踪。然而我心有余悸,更何况他比我高大不少,身材又比我健硕,压迫感越发强烈。
——更何况,我们似乎没有这么熟。
我侧身避开,接着之前的问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南极岛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见我拒绝,露出小孩子得不到心爱礼物时的表情,颇为受伤地停住了。听见我的问题,又马上高兴起来,开口答道:“没有什么——我睡醒后太饿,看见十来个修为颇高的异人,正好填肚子,就一口气吃了。哦对,有朵百来岁的小莲花,没什么道行。身上又有你的气味,我一心软就让她逃走了。怎么?可是给你添麻烦了?”
他低下头丧着张脸:“是我的错,下次会小心一些。”
我愣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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