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慰慰
看到徐若笑出来,文彦清有种儿子终于开朗了的宽慰感。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徐若一眼,问徐若,“你今天早上是怎么了,可以告诉我吗?如果你不方便说也可以不说。”
徐若愣了一瞬,然后开口从昨晚的事情说起,说到无法闭合的卧室门,说到课外书上密密麻麻的生活记录,说到随时可能被翻开的日记本,说到被拿走的压岁钱和打工挣得的零花钱。
本来以为被忘却的事情桩桩件件浮现在他的脑海,徐若这才知道原来并不是忘记,只是无数的记忆积压在一起,封印住他的心,让他恍若无事地度过每一天。
终于有一个机会,他可以向别人倾诉时,这些呛人的带着灰尘的记忆篷布一瞬间被拉开,心中尘土飞扬。曾经的那些尘土混合血液化为泥浆在身体各处游走,堵塞住自由和开朗的灵魂。
篷布拉开的一瞬间,尘封的记忆一件一件从心口飘出,化为平淡的语调和眼眶的酸涩感。
文彦清从前只是知道徐若自卑怯懦,也料想过他的成长过程中有被伤害过的经历,这样的情况他也从许多人嘴里听说过,控制欲极强的父母、不顾孩子隐私的父母、一心望子成龙的父母。
他们总是被戴上一层层镣铐逼迫着往前走,有些人足够坚毅足够勇敢,可以靠着自己走出泥淖;但有些人可能会一生被困在那样的家庭里,最终再次成为那样的父母,造就悲剧。
徐若告诉他他每个寒暑假都会去打工,然后晚上抽空写作业学习,因此高中以来他的学费都是自己负担,但父母以自己在家里吃饭为由,要让他拿出一部分钱。
文彦清感到震惊,他难以接受有父母会这样要求自己的孩子,甚至怀疑徐若是他们收养的孩子。
于是徐若开口说,“其实初三以前他们都不是这样的,初三之前我们还算是一个比较正常的家庭吧?其实也不是很正常,爸妈望子成龙,对我要求很严格,学习也不能差。”
“但是我爸在小时候经常打我,他们情绪都不稳定,我也挨了不少。但具体因为什么我也都记不清了,有时候是不吃饭,有时候是没在九点前写完作业。但是在初三之前都没有向我要过所谓的生活费。”
“后来有一次在过年的家庭聚会上,有个远房的表哥,他们说是喝醉了,但其实他的眼神是清醒的。我从小就是这样,很瘦,也不怎么长个子,现在也只有175左右,但我们家里人都很高,那时候我还没有戴眼镜。然后那一天,他躺在我家沙发上,突然对别人说我长得这么漂亮,跟个娘们儿一样,以后不会还要嫁人吧。说完之后他竟然还上下打量我,冲我笑得很猥琐,我觉得很恶心,也有点害怕。”
“那时候大家都愣住了,他妈妈出来打圆场说是他瞎说的,他喝醉了,他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计较。但是他已经25岁了,我不懂他有什么可不懂事的。但是旁边的亲戚突然也开始嘲笑我,说我长得这么白这么瘦,还这么好看,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是个女生呢,也不怪我那个表哥这么说我。我有点愣住了。”
“因为以前在他们嘴里我都是学习好乖巧的,他们都是要他们家的孩子向我学习的,我没有反应过来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爸妈好像也没反应过来。但是他们做老好人惯了,也开始奉承着点头。”
“然后那些亲戚就更加变本加厉,说学习好有什么用,男人还是要有个男人样子,像我这样这么瘦这么弱的不配做男人。说哪里有像我这么白的男人。”
“然后我就坐在沙发上,听着他们对我指指点点,我受不了,想逃,但是我不敢。”
“我怕我一有动作我爸就会站起来打我一顿。”
“其实后面也没有什么不一样,那些亲戚走了之后我爸也真的打了我一顿,他们指着鼻子骂我没有出息丢他们的脸,说都是因为我才让他们没有面子。但是以前亲戚说我学习好的时候追捧的也是他们。”
“后来他们就越来越不待见我,越来越觉得我没有男生的样子。我妈虽然嘴上说很爱我,但是其实好像也没多少。她下午不让我出去吃饭,只让我吃面包,说外面的饭不干净。但其实面包也是外面买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面包更便宜点而已。我也没吃到过几次我爱吃的菜,他们喜欢口味重一点,但这么多年了我都吃不惯。”
“后面我考上高中但是成绩并不理想,只能进个普通班,他们就更不待见我了。那些亲戚笑话我说不是以前学习很好吗,怎么一到中考就这么差。还说我平时的成绩是在骗他们,连带着讽刺我爸妈,说我别的不会,撒谎倒是学会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后来就又被打了一顿,然后他们让我自己出去挣学费。我就去了,遇到一个人很好的奶茶店老板,那时候她刚刚开始创业,我找到她说想打工,她考虑了半天吧,就把我收下了。后来干了一个暑假,临走之前她告诉我说以后寒暑假都可以去那里。她给我工资挺高的,而且到后来发现我在外面吃饭不回家之后就开始管饭。”
“她也没有房子,就住在奶茶店里,奶茶店是她买的店面,所以她装修的时候做了一个小二层,平时生活就在那里。她把我当弟弟看,我也是在她那学会的做饭。虽然我没怎么说过我的家庭情况,但是她好像挺理解我的,还教我怎么存钱,好像她和她家人的关系也并不好。”
“就这样,我寒暑假出去打工,打工的钱除了交学费以外剩下的都要给我爸妈,让他们允许我在家里吃饭,还有交房租。他们在我中考前就租下了那个房子,一下字签了三年的合同,本来想过中考以后高高兴兴搬进去的,没想到中考会失利,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徐若在讲的时候哽咽数次,其实若无人提起,他大可以装作自己生活得还不错,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跌跌撞撞地去上大学。但偏偏有人问起,让他感觉到被在意。
像是蝴蝶在心底扇动翅膀,带来的是酥酥麻麻的痒意,但倏尔又会变成酸涩的胀,要被逼出眼眶和喉咙。
他想紧紧抓住这份善意,但又怕听了他的经历文彦清会觉得他和他的家庭是个麻烦,因此而远离他。
于是他抬头观察文彦清的脸色。只看文彦清神色紧绷,脸色难看。
完了,他想。
“这不是你的错。这些事情都不是你的错。”文彦清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身体瘦弱不是你的错,身体瘦弱可能是缺乏营养,可能是天生的易瘦体质,生理结构永远都不能成为别人攻击嘲笑你的理由,因为在一定程度上人并不能决定自己的生理结构。”
“长得白净漂亮也并不是你的错,如果按照他们说的话,男性只能是肤黑貌丑的,只能是大腹便便的,只能是粗鄙不堪的吗?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追求美好的权利,有些是天生就有的,有些是后天形成的,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一直都在追求这些美好品格的路上。”
“有些人自暴自弃了,还妄想把别人也拉下水,或者说他知道自己这样并不能称之为优秀,所以要找一个优秀的人攻击他,想让自己有心理安慰。你看,他说的那么好,他不也是有缺陷的吗。”
“但是人人都有缺陷,有谁是天才呢?还有中考失利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人是环境的产物,在特定的环境就会有特定的表现,中考有很多不稳定的因素。你看你基础这么好,初中也一定是好好学过的,可能因为心理素质不稳定或者是其他原因,都会造成这次的中考失利。但是你还是赶上来了不是吗,人生还有很多次机会,不能因为中考失利一次就全盘否定自己啊。”
“父母在子女18岁之前都是有抚养义务的,你爸爸妈妈因为这样的事情就能随便要求你自己抚养自己,这是不对的。还有你爸爸总是打你,这也是不对的,这是家暴。本质上是以强凌弱,仗着所谓的‘棍棒底下出孝子’来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这也是错误的。”
“我不是你,所以我也并不知道你以后对这些事情会有什么态度,不过我挺想告诉你,你现在能养活得起自己,以后也一定能。所以别怕,还有两年时间,或许你可以去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呢,就像他们说的一样,逃离。”
文彦清慢慢解释给他听,告诉他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哪些呀在心中沉闷无比的乌云被阳光照射,然后被阳光晒透,迸发出细细碎碎的金色光彩,小小的尘埃顺着那条光亮的通路上下纷飞。
原来小小的尘埃也可以接近阳光。
徐若听着这番话,中间掉了很多次眼泪,他吸吸鼻涕,看看讲台上。
没有人找语文老师背课文,他正把手撑在头上,微微地打着盹。慈祥又可爱。
“我会想办法逃离的,也许还要很长时间,但是我会想办法的。”徐若向往自由的心很坚定,也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有没有像他一样的人。在那个时候,他们都会获得新生,也许那个时候,他们会互相庆贺。
但他更希望没有像他一样的人,因为这样不可言说的痛苦与委屈像是玻璃罩,外面的人看来一切照常,里面的人拼命拍打呼救,被压抑得喘不过气。
“等你真正逃离出来,就去各地旅旅游,找一个你喜欢的地方住下,这样的生活也很好。”文彦清笑着看他,拍拍他的肩。最近这段时间他们两个总是会有若有若无的肢体接触,徐若好像已经不怎么抗拒了。
想到这里,文彦清突然觉得像是以前蹒跚学步的孩子突然开始站起来行走了,老父亲甚是欣慰。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如果徐若知道自己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肯定又要生气了,然后就会埋头开始写作业,过一会儿又能自己把自己哄好。还是很可爱的。文彦清想。
整整一天,文彦清很明显得感觉到徐若对自己亲近了不少,甚至可以说是依赖,连上厕所都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这在以前可是根本没有的待遇。
但是文彦清也还算是理解,最近两天徐若的情绪起伏太大了,不安全感肯定会加重,他需要有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来让他感到安心,感到有事可做。可能马上就会有新事情要来了,文彦清算着日子,期中考试离得不远了。
相比于上一次月考,徐若对待这次期中考试更为紧张,他不希望自己还是倒数的成绩,所以注意力从文彦清身上又转移到了学习上,每天学习得更刻苦了,下课时间几乎不下凳子。就连下午吃饭也是带回来吃,边吃边看知识点。
但他现在能和班里的男生正常说话,他们早就接受了他是他们的一份子,所以心情并没有月考前那么压抑。
日升月落,星星每晚都偷偷向教室洒下光辉。它们每天都能看到同样的身影第一个进入教室打开教室的灯,然后坐在椅子上做题背书,每晚他也是最后一个才走。
现在的徐若像是一只正在等待羽毛生长的鸟儿,虽然一直在等待机会,但总有一天,他会张开翅膀,获得新生。
到时太阳会照耀在他的羽毛上,照射着他心中的那颗自由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