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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霜
时间溯回至半盏茶前。
偏殿机关门缓缓打开,阿依夏木蹒跚着步子,终于从门后走了出来。
看到面前的中年女子,她蓦地停下了脚步,那双木然泛灰的眼睛里突然有了波动。
三步开外的中年女子身量不高却瘦削挺拔,鸦青缎面斗篷罩着上青下缥的内廷女官深衣,腰间悬着把苍青鞘柄的长剑,素来盘得一丝不苟头发此刻凌乱地垂漏数缕,斗篷边角也沾了露水草灰,不难看出匆忙赶来间的仆仆风尘。
南楚第一剑客,江明霜。
她曾是阿依夏木的母后阿尔娜最信任的贴身女官,如今却也是继后阿热轧最得力的下属助力。
自四年前阿依夏木在宫中与父君、与江明霜一番争吵后不欢而散,到后来多次潜入继后寝宫查探她母后棺椁的位置时遭江明霜百般阻扰,这些年来,两人已近乎形同陌路。
阿依夏木已经有四年,不曾再有过这般跟她面对面静静站着、好好说话的场景。
那些曾经看着她长大的至亲与长辈们,一个个或离她而去,或与她反目为敌。
而今……连父君,都抛下她走了。
现下还会真心关心她的,似乎也只剩下眼前之人。
望着对方鬓边黑白交杂的鬓发,以及那熟悉的责备中藏着心疼的眼神,阿依夏木忽地心头一酸眼眶一红,忍不住低低开口,久违地唤了一声,“师父……”
看着眼前面色憔悴的女子裹着一身极不合身的男子广袖长袍、脖颈间更是遍布吻痕,江明霜英挺沧桑的眉眼如小山般堆叠皱起,却又在听到那一句久违的“师父”后微微一愣,眉峰顿陷,只余一片慈和如水的心疼与叹息。
但眼下远不是能容许她们二人温情叙旧的时候。
“阿依,我知你此刻心中苦痛,但有些事你需知晓,也需速做决断。”
江明霜言简意赅,看了眼偏殿方向,眼神示意道,“隔墙有耳,出去说。”
阿依夏木乖顺点头,又看向一旁无声候着的沅芷,指了指偏殿,“沅芷,去帮我为他备一套男子的夜行衣。要快。”
沅芷躬身领命而去。
阿依夏木随江明霜出了主屋,来到宽敞的庭院中。
头顶残月破云而出漏下疏淡月光,看着眼前两鬓染尘却脊背丝毫不弯的背影,阿依夏木心神大定,眼神也渐复清明,“我知您从来视澄怀如亲子,断不会舍得让他涉险,方才那番话,不过只为激我现身罢了。”
江明霜背着她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来前我已派人往灵月宫中递话,让她们今夜无论如何都要看住他,你且安心。”
话至半途她顿了顿,语声沉了些,“毕竟御钟九下,丧父之殇……澄怀他素来与你同心,此刻最不放心最想见的人,必然是你。”
子夜雨后湿冷的风如寒刃刮过脸颊,御钟九下的大丧之音仿又响彻耳畔,阿依夏木似被提醒,满脑子急于确认的只有一件事。
她忍不住扬声质问,尾音都携着难抑的哭腔,“所以……今日父君之死,到底跟她有没有关系?!”
江明霜闻言终于停下步子,转过身。
她亦是出身将门,本就生得英武飒爽,年轻时候曾与阿尔娜、阿热轧一起,有过“一门三美动夏都”的芳誉盛名。
而这些年间,在历经种种时移世易与人事磋磨后,曾饱满奕奕的杏眼疲惫地耷垂下去,如今眼底俨然只余一派寂寂风霜。
“我知你一直疑心你母后之死与君后有关。但这一次,你父君之死,确是他咎由自取。”
江明霜平淡开口,语调平直得似无憎恶也无惋惜,“你也知晓,自五年前你母后故去,他背弃灵月圣教转投佛门,受那个佛不佛道不道的北晏邪僧梵寂所哄骗,常年服食些来历不明的丹药,就此一点点败了身子,最终……积重难返,药石无灵。”
阿依夏木垂眸无言,似觉寒冷般拢了拢松垮的男子外衫,低低道,“即便确是如此,我不信,父君会将地宫的秘密告诉她。”
江明霜脱下身上的鸦青缎面斗篷给阿依夏木披上,语气里忽有淡淡叹息,“他临终前神智错乱……误将君后认成了你的母后。”
阿依夏木闻言一愣,心下隐隐松了口气。
大概猜到后续,她一时竟不知该笑该哭。
“所以,南楚地宫的秘密与钥匙之所在,都被他临终托付给了‘你的母后’。”
江明霜细心替她整理着斗篷之下松垮凌乱的缎袍襟领,“他还再三叮嘱让她不要怪你,不要信外头那些流言蜚语,他说他了解他们的女儿,灵月贞血的血脉之责何其深重,你必不可能分毫有失。”
阿依夏木捏着斗篷边缘的手顿时一僵。
江明霜替她将斗篷的兜领提了提,遮住颈间交错遍布的吻痕后,将斗篷系带牢牢系上,两边各打了个她儿时最喜欢的团锦结。
“以你我如今的立场,原是我不该问。”
江明霜叹了口气,“可是作为从小看着你长大、看着你苦苦坚持到如今的长辈,还是想多嘴问一句……为何?”
阿依夏木抬起头,眸色浅淡地映出天心残月,苍白的脸上神容萧索,却也肃然,“师父,灵月贞血固然重要,可我若为了守住它,随意漠视甚至是牺牲他人性命,那我与那铁了心要拿那么多无辜人命炼驻灵邪术的继后,又有何不同?”
“更何况,他会有此一劫,皆因在我,且他之于我,本就曾有救命深恩。”
说话间,她不错眼地看着那轮月。
——天心残月,看似朗朗高洁,却也憾有其不为人知的黯面残缺。
阿依夏木垂头,抬手抚上胸前小巧精美的团锦结,声音忽地低了下去,“还有便是……我有些累了,师父。”
第一个团锦结,是她五岁那年,母后与师父一起,手把手教给她的。
一旁托腮看热闹的父君还笑她编得丑,说远不及她母后半分的手巧灵秀。
然后堂堂南楚国君便被小胳膊小腿的她追着打了半个琼迦宫,母后与师父隔岸观火,捧腹笑倒在榻上,半天起不来身。
而后十年也应了此结名,是团圆锦绣、和美无忧的十年。
身怀血脉异能的天赋至宝,但同时,她也有铠甲,有支柱。
她以此为荣光使命,从来无所忧惧。
直到十五岁及笄前夕,曾经拥有一切的南楚圣女,于一夜之间失去这一切。
除了那一身怀璧其罪的血脉天赋。
自此,荣光变成深重的背负,使命成为躲不开的宿命绝途。
这五年里,阿依夏木曾不止一次地想起上一任那位叛逃入齐的圣女。
她被认作是南楚皇族最隐秘的耻辱,阿依夏木却只觉得羡慕。
而她的子嗣后代,与阿依夏木年龄相当的那个姑娘,明明与她有着同样的血脉异能,却根本没有这样沉重的家族使命需要去背负。
如同心底最阴暗处滋生蔓长的藤,一次次破土,又一次次被她死死扼杀压住——
她很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非得是自己?
而在昨日,在她坐在因浮生烬而备受折磨的恩人身侧,抬手摘下额前青月,问出“可要我舍身救你”之前的那一瞬,那根藤蔓猛得冲天破土,眨眼疯长成参天大树。
“况且,世上身负灵月血脉的女子,本就非我一人。师父你应当最是清楚,继后不是一直在暗中疯找她,想要抓她回南楚吗?”
阿依夏木抬起头,看着江明霜对她说出这番话似感难以置信的神色,眸中残月忽明忽晦几番挣扎,最后终归于一片倦然黯淡,“如果您找到了她,请务必保护好她,然后……替我道一句,对不住。”
江明霜一时竟无言,酸涩心疼之余,只一声长叹。
“你既已决定放弃此间一切,便速同那个男人即刻动身,离开南楚吧。”
替阿依夏木拢了拢披风,江明霜牵着她转身欲往屋内走,“君后知晓了你这些年来费尽心思皆是在骗她,已是勃然震怒,眼看着驻灵术的七年之期已过大半,这一次,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阿依夏木一声轻笑,“是啊,逼得您都破天荒敢去违背她的意愿,亲自前来为我通风报信,不难猜,她这次必然是打算对我下死手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此言,圣女府外远远似有火光聚起,火把轻烟蒸腾浮空,刀兵马蹄声遥遥传来。
突然,江明霜目光一凛,一声厉喝间腰侧剑已出鞘,“什么人?!”
未待阿依夏木反应过来,身前人已如电腾空,身形快得让人难以看清。
阿依夏木仰着头亟亟出声,“师父住手!来人应是我的暗卫……”
话间眼前寒光几闪,并着叮咣三四声促急的兵刃相交声,她话音未竟,便见一团黑影自半空被狠狠打落下来,狼狈地扑倒在地。
“师父手下留情,此人是我府中的暗卫长,与沅芷前后脚进的府,暗中跟着保护我已近五年,自己人,不妨事的。”
看着江明霜收回架在黑衣人脖子上的那柄剑,阿依夏木松了口气,黑衣人顾不得太多,只一个利落的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单膝跪地,语气焦急,“殿下,出事了!圣女府被围,禁军伏羽营十三卫全数出动,府中府兵与暗卫怕是撑不了太久,还望殿下速速从暗道离开!”
阿依夏木闻他所言,先是一愣,随后不由又是一声轻笑。
伏羽营,南楚皇城禁军中最强的一营,营中有十三卫,而那十三位卫队长的功夫,大都不比她师父江明霜差上多少。
明明眼下国君殡天,皇城内正是人心浮动最易生乱的时刻,这个节骨眼儿竟让伏羽营全员出动,只为捉她,可当真是让人不知作何评判的大手笔。
“不必硬碰硬去作无谓的牺牲,你们这十来人也打不过那十三卫队长。我只需你们拖住对方一盏茶的时间即可。”
阿依夏木躬下身,轻拍了拍暗卫长的肩膀,便返身缓步往屋内而去。
月色皎白疏淡,女子涩哑的语声飘散在深秋凉夜里,蓄着浅淡的温柔谢意——
“一盏茶后,你们切记无需恋战,且自行离开,另寻归处吧。”
“这些年,承蒙照拂了。”
阿依夏木没有等待暗卫长的回应,因为她从来用人不疑。
故而她也未能看到,黑衣蒙面的男人对着她的背影,以手抵额、抵心,而后深深弯下了腰。
——那是灵月圣教最古老的献祭圣礼之一,意为,“献吾之命,誓吾之心”。
暗卫长直起身子,深深望了眼女子憔悴却沉定的背影,随后决然地转过身,往火光刀兵最盛处而去。
——那年他仗着走镖途中得高人指点学来的那点拳脚功夫,年少气盛为人出头,得罪了丞相府恶仆,终落得家破人亡,流放千里。
若不是流放途中,殿下以旁人尸首换他假死,他怕是早已殒身于边境的瘴林毒沼之中,尸骨难寻。
……而今日,终能以他之命,偿还这些年偷生之恩。
落后阿依夏木数步的江明霜默默看着那一团黑影再度没入无声暗夜,心下沉叹,回身进屋。
“阿依,此间善后不如交给为师,时间紧迫,你且与那个男人尽快离开。”
“师父,我是不会离开南楚的,更不会跟他走。我还有要事尚未完成。”
阿依夏木径直来到主屋内室的卧榻,一通翻找后,将掉落于衾被间的那枚青月玉璧紧紧收回掌心。
接过沅芷递来的夜行衣,起身快步往偏殿机关门处走,女子的语声虽疾,却有种破釜沉舟的沉静,清晰有力,有条不紊——
“沅芷,速去府中各院,安排云峤浮岚他们从密道撤离。若是来不及知会所有人,切记以你自身安危为首,先行离开此地后,再从长计议。”
“师父,最后还请劳烦您将屋顶上那四名暗卫唤下来,我与他们的主子聊完后,便送他们一道从密道离开。”
“而后师父且尽快回宫吧,再与我搅在一处,于您大大无益。”
听着身后人脚步追上前似欲开口,她抢先一步又道,“师父,我知道您舍不得我,但澄怀还小,他的路又这样难,日后能依靠的……就只有您一个亲人了。请您今后行事,务必为他考虑为先。”
身后的脚步猛然顿住,没有再追上来。
“快走吧师父。就当阿依求你。”
机关门于眼前缓缓开启,阿依夏木疾步踏入,硬撑着没有回头。
直到身后机关门即将阖上,女子垂眸,抬手抚上胸前斗篷系带上的团锦结,语声低哑,尾音里隐着极为克制的哭音——
“阿依在此拜别……
谢过师父,多年教导护持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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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话:
暗卫长就不给名字了,怕再写下去就舍不得他死了555(因为他其实就是男主出现之前每当女主房顶上喝得人事不省掉下来时负责一直暗中陪着守着等着去接住她的那一位
预估失误,大概还有两大章才能把前尘卷完结(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