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春

　　添过香火钱又上过香，僧人领着二位贵人前往侧殿香堂，寺院主持已在那里等候为两人讲佛。

　　在湘云搀扶下起身，江晚棠心不在焉，盘算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寻个借口离开，正恍恍惚惚走到大殿门口时，忽而一名香客迎面擦肩撞了上来，谢行之和湘云忙上前，只听见那名香客连声道歉便往殿里走去。

　　谢行之下意识回头，却被江晚棠的叫唤引了回来，视线落在江晚棠的裙身上，裙身下摆处不知何时沾上一片脏污，似是香灰，在素色的裙身上尤为打眼。

　　“行之哥哥……”这一声叫唤已许久未曾听见，莺声燕语的，一下子让谢行之心生柔情，连带着脸上神情更添几分温柔。江晚棠自觉不厚道，故而开口的语调也不如之前那般生硬，言道需要寻个地儿稍作整理，让谢行之先去听主持讲佛。

　　自百花楼那事后，江晚棠与他的相处何曾像现在这般松弛过，虽不至于剑拔弩张，可冷若冰霜更令人煎熬，眼下瞧着有冰释前嫌，破镜重圆的苗头，是以谢行之并未多问，只笑着轻声应是，免得徒添两人之间的不快。

　　定国寺起在山里头，夏时凉快，冬时寒，明明天寒地冻的，湘云却出了一身薄汗。饶是她已经快步匆匆，仍旧差点跟不上江晚棠的步伐，不免气喘吁吁道，“姑娘等等我……”

　　走在前头的江晚棠仿若未闻，脚下速度依旧，上上下下的终是在一处破房子前停了下来。定睛细看，原来是定国寺西边院落，因着无人问津，故而人迹罕至，若是在这儿做了些什么也定叫人难以发现，比如绑架掳人。

　　捆了手脚，又被蒙住眼堵住嘴的丁香正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昏了过去。木桌旁坐了一个人，正是方才佛殿上的那名香客，他面目粗犷，周身匪气，哪是需要求神拜佛，渴求神明庇佑的人物。若是叫谢行之看到，定然起疑。

　　钱货两讫，那些绿林莽汉图银两，至于江晚棠绑人要做什么，与他们毫不相干。递了银两送走几尊恶形恶相的大佛，湘云锁了门，转身朝丁香走去，俯身扯落她眼前的布条。

　　忽然得以重见天日，眼睛一下子不适应，丁香半睁着眼好不容易看清来人，竟是湘云！

　　方才被贼人吓得眼泪涌流，双颊犹自挂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泪痕。丁香脑海里想过许多，一会担心自己作为被大夫人发现了，一会又思疑莫非是二夫人过河拆桥，总归是逃不过再次被发卖的下场，想到这里，丁香诚惶诚恐，若是再发卖，只怕是勾栏瓦舍那等下三滥的地方，当日在人牙子手里辗转的恐惧再度袭来。

　　如今见着湘云，丁香便明了今日绑她的正是大姑娘。她怯生生地看着湘云，装作不明所以，抽着声急切道，“湘云妹子你这是做甚啊！”

　　她挣扎着起身，因着湘云挡住了她视线，江晚棠也没做声，丁香压根没发现江晚棠也在房中，嘴里忙不迭道，“两姐妹有些龃龉好不正常，说开便是何须这般动静，快快将我松开，我们好好说道。”

　　湘云与丁香不同，她是家生子，从小跟在江晚棠身边。江晚棠嫁人前还在江府时，湘云便是江晚棠院落里的一等一丫鬟，虽是下人身份，却也是有别于其他仆役，与江晚棠感情深，吃穿用度从不缺斤短两。因而养得她心思单纯，一心向主。

　　丁香则不一样，家里穷得掀不开锅，家里人才把她卖给人牙子，随后辗转入了江府。买回来时丁香已是记事的年纪，因着长年没一顿饱饭，初进府时长得干巴巴，倒是手脚利落，因而安排在前院做了两个月的粗使丫鬟，后来才被顾氏提拔到了霞飞堂当差。

　　故而丁香实则瞧不上湘云这等家生子。

　　一日为奴，一辈子都为奴，连带着生的孩子也得为奴，如何能有出头之日，偏生湘云不自知，丁香只觉她愚笨至极，与她不可同日而语。因而往日在江府，虽两院多有走动，她也与湘云话不投机半句多。

　　可这个当口，哪容得了她再做挑拣，先将湘云糊弄过去才是上上之道。

　　谁晓得湘云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啐了一嘴嘲讽她，“卖主求荣，忘恩负义，我可不敢与你做姐妹。”

　　听见湘云这话头，丁香瞳孔闪烁转瞬又稳了下来，二夫人说过这事做得隐秘，断不会叫人发现。想到这，丁香不恼反笑，“瞧你这话说的，我对夫人忠心不二，何来的忘恩负义，你可莫要血口喷人。”

　　又想到二夫人承诺她的事，丁香顿时沉着下来，她不屑道，“且我有没有犯事，自有夫人裁断，应是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这般嘴硬！湘云还想与她争辩，身后顿时传来一声冷笑，丁香也听到了，脸色当即大变，两眼发直，嘴巴半张着立时没了方才的气焰。

　　湘云知她家姑娘要动手了，也不与丁香那刁奴费嘴皮子，得意洋洋地转身回到江晚棠身后。

　　没了湘云挡着，江晚棠的冷脸子直直撞入丁香眼里。此时若再看不清局面，当真缺了几道心眼。背后冷汗直流，丁香颤着声，连笑容也是一抖一抖的，“姑娘……您怎么也在？”

　　江晚棠瞟了一眼她直发颤的双腿，冷哼一声，“看到我，你怕什么。”

　　丁香不顾捆着的手脚，姿势难看地爬起身跪在地上，极力狡辩，倒打一耙，“湘云信口雌黄，污蔑奴婢，我怕您听信谗言，误会了奴婢。”

　　“绑你是我的主意，你倒说说我听了哪些谗言。”江晚棠给湘云递了眼色，后者立刻走到丁香跟前，从袖中拿出一油纸包打开，里头放着的是黑乎乎的药渣。

　　丁香低头一看，脸色煞白，顿时明白过来哪里出的问题。她每次熬完汤药都会亲自处理掉那药渣子，唯有江晚棠回府那日，她正要处理掉药渣，结果崔妈妈叫她去添炭火，再回头那药渣就消失不见。那几日她心惊胆战，然连着几日未有动静，一直提着的心才敢松缓下来，却没想到竟是秋后算账！

　　她略微抬头，见江晚棠不发一言，只双眼直勾勾望着自己，双眸深不可测仿佛要将她看穿。

　　丁香当下盘算，可如何盘算都是死路一条，她眼珠子一溜，原先跪直的身板软了下来斜伏在地，一副哭天抹地的样子，嘴里哽咽着一股脑将事儿推到二夫人李氏身上，“是二夫人指使奴婢的，那日李家三爷来找二爷，喝大了几杯就强要了奴婢，二夫人说要拉我去发卖来要挟我，她说添进去的药只是安神，奴婢当真不是故意要害大夫人！”

　　若叫二夫人李氏在这听见丁香的一派说辞，定会气得直骂一句“不要脸的货色”。

　　说起来丁香成了霞飞堂的一等丫鬟后，原来有些底子但不甚出众的丁香便将养得有模有样，虽不至于美若娇娘，但也有几分姿色。故而让她横生出几分不该有的念头，然大老爷不懂风月，二老爷房中还有个泼辣的李氏，因而才将心思打到了二夫人李氏的三弟身上去。

　　李三爷先头才死了正头娘子，府上妾室又已腻味，身心正是空虚，酒入愁肠酩酊大醉之时，丁香瞅准了机会投怀送抱。月下美人好不销魂，两人当即就在江府假山后办了事儿。

　　二夫人李氏知晓此事时，李三爷与丁香早就打得火热，还说要给丁香赎身，迎进李宅后院，气得李氏关起门来骂了李三爷好几回，且迟迟不肯松口。

　　适逢江家又生了变，二房起了二心，二夫人才拿着此事利诱丁香，答应事成便将身契还与她。

　　只是这内里事由怎能原原本本道出，丁香便想着法子润色一番，把自己身上的罪名择轻一些。

　　丁香哭哭啼啼，眼泪鼻涕横流，因着双手被捆，场面一度不大好看。江晚棠对她这番说辞不以为然，除了认下伙同李氏毒害顾氏这段，其余皆当她放屁。

　　倘若真是李三爷强了她，丁香是霞飞堂的人，身契本就在顾氏手里，若真是受害者，自说与顾氏听，断不会不给她做主。分明就是丁香心比天高，一心要登李家的大门，才做下这等毒如蛇蝎之事。

　　江晚棠明若观火，却并未拆穿，侧头唤了一声湘云，湘云拿起房中纸笔，照着李氏主谋指使丁香加害顾氏一事，一五一十落到纸上，巧妙地隐去李三爷与丁香一事。同时又另起一纸，照着丁香的说法将李三爷强要丁香一事写下。

　　江晚棠拾起纸张，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才让湘云拿到丁香面前。她离开太久，谢行之定会生疑，须得速速解决才是。是以江晚棠直奔正题，“此事我可放过你，但你得照我的话去做。”

　　见丁香迟疑，江晚棠也不勉强，只轻飘飘说：“若你不肯，我也不必惦念你是母亲院中的人放你一马，明日自捆了扔去官府……”

　　“我听姑娘的！我听姑娘的！”一听官府二字，丁香可不敢犹豫，急忙忙应下，这事若是上了官府，便是再也不能回转了。丁香全然失了神，只能由着湘云抓着自己的手在证词上压了手印。

　　崔妈妈请来的婆子已在门外守着，湘云又给了些银子交代两句，老婆子看到银子，两眼闪着精光，心道这趟差事可值了，拍着胸口直言定会好好看着那狐媚蹄子。

　　出来太久，说不定谢行之已来寻了。江晚棠吩咐湘云快快下山找人回江府传话，自己则匆匆赶回前殿。

　　大约流年不利，江晚棠出了西院又穿过两个香堂，刚转过拐角，前方便被一群人堵住了去路，竟是有两波人拔刀对打，仔细一瞧，其中一波人身穿巡捕官服，另一波身穿僧服光着头倒像是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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