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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从沸反盈天到鸦雀无声,只那么一瞬。
乱哄哄的人群倏忽安静下来,而后有序地散开。
藏在屋内的江熙虞看得人整个傻了!
说好的斗法呢?
这群道士吹拉弹唱是闹哪样?要不是来福先前咬住易慕的衣袖,他们现在恐怕连易慕在哪都搞不清楚。
江熙虞无奈地轻叹一声,有些失望的朝外走去,嘴里小声嘟囔道:“这银子花的,打水漂还能听个响呢。”
这请来的分明是一群神棍!
江熙虞来到易慕身边时觉出气场不对。
可又不能一句话也不说就转身回去,那就显得太奇怪了。于是搜肠刮肚,说出了让易慕更加生气的话,“那个,我就看看你可有受伤。如今看你没事,我这心也就放…”
“若是被这样一群人伤到,我倒不如死了的干净。”
江熙虞顿时如坠冰窟,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你既无事,我便回屋去了。好端端的头怎么发晕起来了呢?看来还需要好生歇息才是。”说完脚下生风,头也不回的闪了。
动作之迅速,丝毫看不出身体有任何不适来。
道家的脸面简直被这一群招摇撞骗之徒丢尽了!易慕原想顾念同门之谊,将事情体面收场,现如今也没这个必要了!
她催动术法召魂,这次已经没了先前的温和。
须臾间,黑云遮日,平地升起一团带着浓郁腥风的鬼雾,黑雾中包裹着一道看不清形容的身影。
“桀桀桀……”
这笑声沙哑中透着怪异的撕裂感,仿佛是一头被囚禁了千万年的深渊妖兽,一朝解脱时发出的低吼与悲鸣,那感觉像是踩在光阴中的弥远,承载着永恒孤独的阒寂。
黑雾散尽时,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重腐烂的血腥气,暴戾残虐之意尽显。
江熙虞在看清这人时,顿时收起刚才的兴奋激动。因为她发现,这个根本不是易慕先前操纵的傀儡。
眼前这鬼低垂着头墨发披散,发尾处绑着一根青色发带,隐在三千青丝中随风飘荡。身上一袭月牙白的长袍已破烂不堪,左胸上开了一个大洞,胸前已经被血染成暗红色。
看伤口的切面像是被一股巨大力量,生生穿透胸腔直接破开造成的。内里的那颗心脏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还在汩汩地往外渗血,滴滴答答顺着袍子淌了一地。
此鬼一出,人群直接炸开了锅,众人无不惊恐!
“阿……唔唔唔”
“嘘!!!”
阿烑似乎吓得要叫喊出来,被阿扶及时捂住嘴巴。阿烑的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噼里啪啦止不住地往下掉,失了魂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外面那鬼。
江熙虞不知道这阿烑竟然如此胆小。实则也不该怪人家小姑娘,任谁见到这样死状凄惨的鬼,焉能不害怕?
“一群故弄玄虚的骗子也想拿我?”傀儡缓慢抬头面露讥笑,抬手点指在场一众道士,骗子二字被其咬得格外重。
令在场一众吃惊的不仅是女鬼口中的话,同样还有她的样貌!
江熙虞恨不得立刻飞身到易慕身边,问她是不是偷了女娲娘娘捏人的模子?
这小鬼怎么生得如此好看!
李夫人已经让江熙虞觉得天仙也不过如此。现在这个傀儡,简直让人形容不出这人的容貌。
面部五官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像莲池中傲然挺立,将开未开含苞吐蕊的睡莲。初见韵致,又存盎然的生机。
只是如今这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被猩红腐蚀侵染过后的妖异之态。使得原本这一双英气的长眉在这双血瞳映衬之下,已失去了原来的英姿飒爽。这种介于生与死,邪与正之间淬炼出的气质分外迷人。
“生前被人剖腹挖心,死后便要为祸人间?听老道一句劝,不要平添孽障早入阴司投胎去罢!”老道士顶着比傀儡还要恐怖的一张血脸,装腔作势地挤出人群。
方才“混战”之时,他被端着狗血的壮仆泼了满脸。
众人紧绷的神经,在看到老道长那张脸时又被吓了一跳。
“这般鼓唇弄舌,不知一会求饶时又会说出怎样动听的话来?”傀儡怜悯看着老道,那神情就像在看濒死之人,殷红的瞳孔里尽是怜悯的意味。
“无量寿佛!如今你未造杀孽,回头还来得及!如若不然,休怪贫道无情!”老道若无其事地捋了捋长髯,无视傀儡的挑衅,反倒竟对其生出恻隐之心规劝起来。
易慕负手立在一旁,冷眼看着这老头。
看他如何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假借正义之名,以驱除邪祟之便,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甚至倒打一耙。
最后,竟真的还有两个经不住忽悠,胆大无脑的“义士”无畏上前。二人挥着手里桃木剑,直直朝着傀儡的头狠狠劈了过去。
众人的心跟着一起被提起!
剑身划过虚无的身体,对傀儡并没有造成一丁点伤害。二人顿时傻眼,没了刚才的那股英勇无畏。两股颤颤浑身抖得像筛糠,扔了手中的木剑,转身一阵狼哭鬼嚎地跑了。
傀儡不甚在意,甚至颇为嫌弃地掸了掸肩膀。她抬腿勾起地上的木剑,将其握在手中把玩,修长的玉指抚过剑身,曲指轻弹,桃木剑瞬间化作齑粉。
她侧首斜睨着那老道,启唇幽幽道:“便是给你们三清祖师的法宝,想必诸位也使不出神通来!装神弄鬼地糊弄糊弄寻常百姓,骗几两散碎银子糊口也便罢了。如今竟敢拉帮结伙开山立祖,享世人香火!你们猜猜,一会到了下面,九殿阎罗处,你们亵渎神灵的重罪,该怎么判?”
“休要听她鬼话连篇恐吓众人!刚才那二人道行浅薄!如今大家一齐上,不信制服不了这邪祟!”
老道士全然没了方才那股普度众生的贤者之气。只见他横眉竖眼,恶声恶语鼓动着他的其他同伙。
可任其说破大天,又有哪一个敢不要命上前。
众道士看得分明,心底早就打起了逃跑的算盘:反正女鬼就一个,一会这么多人一起撒丫子跑,生死有命,谁被追上只能自认倒霉!
人群中不知谁在此时喊了一句,“道长既然是天玑观观主,自然道法高深!捉鬼降妖想也不在话下,缘何不自己上去除了这邪祟?”
老道士一听有人让自己上去迎战女鬼,心里这个恨呐!
“如此,便从你开始,当然,我也不介意你们一起上。”傀儡侧眸勾勾唇角,露出一个邪肆冷戾的轻笑。
在众人殷切地注视下,老道长果然不负众望“挺”身而出。实则其余人听到那句一起上,立马向后退了一步,只留老道长一人在前。
傀儡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抬起胳膊屈指隔空扼住了老道的喉咙。随着她手臂抬起的幅度,老道士被一点点举起。喉咙里发出风箱似的呼噜声,只要稍稍那么一用力,老道士的脖子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扭断。
老道士胡乱蹬着腿在空中奋力挣扎,如同一个濒临溺亡急于求生的人,死死抓着那双无形中扼住自己喉咙的手,不住地拍打,断断续续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嗬嗬……饶……饶命……说……”
只见傀儡稍微松了一下手,老道长坠下的瞬间被其揪住前襟,慢慢将他提了过去,冷锐的眸光中隐含两分嫌弃,“啧,还真是脆弱。”
“我说,我说,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奔着洛府赏银来的。这洛夫人一介女流,想必十分好糊弄。府中那些阵法都是胡乱……”
“我的,耐心,很有限!”傀儡探出另一只手,不过伸出一根指头隔空,在这道长的面上刮蹭了一下。那道长的魂魄,便肉眼可见地要被女鬼拉扯出来!魂魄嘶吼挣扎着不肯离体,形容狰狞与女鬼不遑多让。
“我们直接来这处,实际就是想吓唬这洛夫人,不管这处有没有……啊!!!”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了,易慕不等着这西贝货说完直接开始抽他的魂。
老道士灵魂将被抽离时,傀儡将他远远丢了出去,当即被摔晕过去!
其余一众道士见观主被擒不说,竟还将一行人掀了个底掉,早作鸟兽散。剩下一园子丫环小厮,吓得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易慕驱使着傀儡缓缓飘到刚才抱着木盆的壮仆跟前,打算给他一个立功的大好机会。
奈何是个不顶用的。
壮仆见傀儡向着自己这方飘过来,误以为傀儡发现了他先前的举动,打算找他算账。立刻将手里的木盆丢了出去,脸色煞白头如捣蒜,头磕得砰砰作响,“奶奶饶命!!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
这位老兄,麻烦你拿这套说辞套用之时,可否结合一下自身?嗷嗷待哺的小儿也说得过去。八十岁的老母?你今年也不过弱冠之年,合着令慈老蚌生珠,六十生的你?
正在易慕无语之际,瞧见俞六娘抱着刚才被丢出的木盆,飞快向着傀儡跑去,正不偏不倚将木盆倒扣在傀儡头上。
俞孙氏见女儿这般鲁莽,吓得直接昏死过去。
狗血泼下去的一刻,傀儡身上轰一下地烧了起来。
火势从头顶迅速蔓延至全身,然后整个身体化成一个熊熊燃烧的巨大火团。她就那样静静地立在原地,任由火焰将自己吞噬。除了火焰燃烧时偶尔发出的“毕剥”声,再无一丁点声响。
直至亲眼看着傀儡从头到脚一点点被烧成灰烬,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这就完了???
洛夫人在众人惊魂未定之时,很合时宜地站出来主持大局。她言明晚间在福庆园中设宴,一来给自己堂妹接风,二来则是给府中的众人压惊。最后仍不忘命人将那神棍送官查办。
李管事将众人遣散后留在洛夫人身边说了会子话。江熙虞依稀听见二人之间的对话,貌似是在谈论刚才泼女鬼的俞六娘。
易慕刚刚魂力消耗颇多,这会子正倚靠在桌边阖眼假寐。
江熙虞虽然有一肚子话要说,却也不会挑在此时去打搅她。她自己一个人呆着无聊,于是端着一碟子糕点,兴致勃勃地围观姐妹三人斗叶子去了。
阿烑哭过之后的手气堪称赌神附体,十赌九赢,将其余两姐妹杀得片甲不留。洛夫人运气不佳,输得最多,有些兴致寥寥,几局后便散了。
晚间福庆园中摆宴,几位主子多少受白天女鬼一事的影响。三人只露个面略坐了一会,便带人回去休息了。
主子们不在,下头的人没了拘束。敞开了肚皮尽情吃喝,热热闹闹一直持续到夜半。
在去福庆园之前,易慕留给了江熙虞,一个用来传话的小纸人,与她简单交代清楚使用方法便走了。
江熙虞知道她本就不是一个爱热闹之人,上一次能拉她一道看戏,已是十分不易。
想到那夜后来发生的事,再想邀易慕与她在一处观戏怕是难了。
暖阳高照,熏风入室。
厢房内宿醉一晚的玄真道长,此刻正呆坐在床板上耷拉着眼皮缓神。
几缕青丝垂于鼻端,发髻被睡得松散歪扭。平日打理精致的胡须,眼下正挂着昨夜残留的下酒菜,熏得自己干呕连连,强压下胃里上涌的酸水,趿着鞋晃晃悠悠地拎上木盆奔后院去了。
玄真从井里提上一桶凉水,一撩袍子下摆随手将其掖进腰间的系带内。他撸起袖子,弯腰从盆中捧起一捧水拍在脸上。打上皂角好一顿揉搓,换了三五盆的清水才将自己冲洗干净。
玄真蹲在地上,看着盆中自己的倒影,哑然一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哟。”
一转眼,当初的奶娃娃如今已经长成个大人,自己也日渐垂暮。
玄真兀自摇头叹息,指着水中的自己说道:“玄真啊玄真,没想到有一日,你也这般伤春悲秋起来,竟开始吟起酸诗?”
挑水、劈柴、洗衣、浇菜园、洒扫庭院,玄真里里外外将能干的活统统做了一遍。甚至还给那坏了许久的凳子重新换了条腿,又刷了一遍漆。
玄真有个毛病,或许许多人也有。只有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总喜欢自说自话。
玄真靠着庭院当中的那株桃树。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枝丫上还挂着零星的几朵桃花,清风拂过飒飒作响,风动花落,甚是好看。
“难怪你能一坐坐一天。”玄真低头看着手里的泥娃娃。
这娃娃还是易慕五岁那年的中秋,自己带着她去洛涧集市闲逛时,照着她的样子捏的。
玄真点着娃娃的小胸脯,“你说说你命有多大哟,我把你抱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哪有一点热乎气。山下的那群婆子直嚷嚷叫我把你扔了。唉,那一缕魂魄险些差点就散了。你说,这世上哪个捡孩子还分两半捡的?我这算不算得上是世间独一份?”
其实玄真刚才险些嘴一快,将虎妞的名字秃噜出来。这可是在易慕面前,最不能提及之事。
易慕刚被玄真捡到时,山脚下的众人围着劝玄真,“这孩子养不活,不如早早寻个好地方等孩子咽了气埋了。”
“不养怎知养不活?”
“哎呦,囫囵个有娘在的尚且不易活,更别说这个没了娘还缺胳膊少腿的。道长,是个带把的还是个赔钱的?”一个妇人上前,作势要看看孩子是男是女。
“去去去,动手动脚做什么?冻着我徒儿你赔得起吗?”玄真拍掉那妇人伸过来欲翻襁褓的手,将孩子搂紧转身走了。
妇人隔着老远冲着他喊道:“以后,没钱喝酒,我可不赊账!”
妇人倒是给玄真提了个醒,平时赚的那点碎银子都买了酒祭自己的五脏庙了,没钱给孩子请奶娘。转来转去,最后买了老李叔家刚生产不久的母狗——虎妞。
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众人见玄真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下山好一通炫耀!收获了不少羡慕的目光不说,还带回去好多件衣裳。缝缝改改还可以给孩子做几件小衣裳,多余的布料也可以做成尿介子。
后来老李叔上山牵过来一只奶山羊将虎妞换了回去。虎妞虽然只当了易慕几天的奶娘,但易慕能活下来也多亏有它。
易慕小时候玄真没少拿虎妞这事逗弄她。不过那时候她才三四岁大,说不了话,术法又稚嫩,不会驱使纸人传音。气得急了便要动口咬人,又因太小,跑不快也跑不稳。
有一次跑急了,一头扎进了院中的水缸里,当场差点把玄真魂儿吓飞。等将她捞出来时,湿漉漉的小东西一口咬在玄真胳膊上。
玄真慈爱地摸了摸娃娃的脸蛋,“……我时常想着,如果你能一直这么丁点大该有多好,乖巧可爱,懂事听话。你晓不晓得,教你诗书的那鬼先生,逮不着人夸你,入完你的梦,还要再入我的梦,变着花地夸他学生有多聪明伶俐!因为你,他从我这诓走我多少好酒?”
玄真絮絮叨叨地对着小泥人继续说着,说易慕也说他自己。从骄阳高悬说到日渐偏西,再从晚霞满天说到暮色四合。
月色如水,繁星缀穹宇。玄真打着灯笼扛着一把铲子,挪开一块大石后撸起袖子开挖。
几铲子后,挖出一个木箱子。又将余土清理干净,准备把箱子从里面搬出来。搬了两下,纹丝未动,于是两铲子将碍事的铜锁敲掉,掀开木箱的盖子,发现里面装有几大坛子酒后,笑得简直合不拢嘴。
撸胳挽袖急吼吼地取出一坛抱在怀里,靠着那大石坐好,小心地将酒坛封口的黄泥一点点敲碎。
闻起来浓郁醇香,喝上一口回味绵长唇齿留香。
长夜漫漫,美酒相伴,不失为一桩快事。
残星明灭,东方发白时,一坛子酒刚好见底,玄真才摇摇晃晃地起身迎着晨光离去。口中含糊不清地重复着:“走罢,走罢…”
后山那一池子的睡莲才刚刚长出嫩叶,蛙鸣阵阵,晨风微拂,水面漾开层层金色的涟漪。
池岸边一处立着无字墓碑的土堆格外显眼,土质疏松,颜色新鲜,俨然是一座新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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