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青旧梦

　　天气有些微凉。
　　虽然已经初春，早晨的薄雾散后，却未见晴光。
　　街上依旧是稀稀疏疏的三两个人，朦朦胧胧的玉水楼耸入云端，在这个小镇的最高处。只能看见一点点飞扬的墙鬓，琉璃的砖瓦——楼上的一角。
　　奇怪的是，比起街道的冷清，楼里，却是人头随处可见。
　　像是突然间冒出的雨后春笋，大厅里一瞬间涌进了大批的红衣侍卫。
　　退却了一干的杂役丫头后，大厅里，只剩了三个人。
　　鸦雀无声。

　　琅音像是有些激动，又有些沧桑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
　　是的，他是一个少年。但是，在她的眼中，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比得过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
　　君天易自顾自的续了一杯茶，轻轻泯了一口。嗯……果然是特产，只让人觉得再多的美酒也都比不上这一口的飘然。
　　只是，人太飘然，就会跌得更惨。这个道理，他在十岁时就已经知道……十岁，他的童年，也是很辛苦的挣扎在勾心斗角中。而眼前这个人……呵呵，也许，在这个人的眼中，斗争，也是一种乐趣吧！
　　一个劲敌呢！
　　“我与太子哥哥果真有缘呢，如此地方也能遇到！”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果真还是少年心性，天生张狂啊！
　　君天易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道：
　　“是啊，如此小镇竟得挟郡主’青睐，也算得上是奇缘罢！”
　　惊世之语！！
　　如此嘲讽也就只有当今太子才敢用如此语气说出。当然，前提是，那个当事人会觉得是嘲讽。
　　不过……
　　“太子哥哥也不过如此啊”，扬起一抹了然的笑，此时的挟郡主’，亦是他天朝独一无二的“宁安”小王爷——君怀安！！
　　“哦？怎么说？”
　　“太子哥哥想必是有事而来，何必为难这些下人，找什么武夷山的‘碴’？”
　　“唔……”，君天易微颔首：“说的也是。”然后轻摇玉扇道：
　　“那么，好表弟，可是要帮帮表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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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谧。
　　琅音能感觉到空气中流动的不安，似乎两人在说着谁都不懂的语言，可是，在这种气氛下，她偏偏是什么都懂了。
　　她突然想起前几天在后院不经意瞥见的那个小孩——不，也是一个瘦弱的少年。
　　那个瘦弱的苍白的不似位极人臣之子的少年，一边慢慢收拾着摘好的瓜果，一边照顾着旁边偷懒睡着的伙伴，还不时地替伙伴遮挡刺眼的阳光。闲暇时候发一会儿呆，神情安详而美好。
　　她想起她也曾有过的美好，忽然害怕起来。
　　她知道，这份美好，已经不复存在。她的，亦或是，那个孱弱的少年。
　　有时候，太过明白，并不是幸福。
　　…………

　　“荣幸之至。”
　　正当琅音发怔的时候，君怀安也已经做出了回答。
　　既然计划已经不能继续，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他知道这件事对自己百利无一害，早有退路，况且，他的手中还有最重要的东西——说白了，他不怕事情败露，甚至是期待。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来的不是冯昭扬，却是君天易，而且是独身前来。
　　他的计划前不能掀起混乱，后不能师出有名。如同打出一拳，却弹到了棉花上。他不知道，错在了哪一个地方，他知道的是君天易并不是笨蛋，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方。
　　而自己，此时更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君怀安仰头对太子露出好奇的神情：
　　“太子哥哥，怀安实在很想知道，是谁比怀安还厉害？”
　　“小安的聪明自是无人能及。”君天易毫不吝啬夸奖，这般年纪，岂止是聪明，说是阴狠狡诈都不为过。
　　自己差点都会陷入泥沼，无暇自顾。
　　若不是……
　　他也很好奇呢！
　　“其实，小安年少，玩玩亦无妨。”
　　君天易朝他眨眨眼。

　　好一个玩玩亦无妨！年少，也不是全无好处嘛！
　　君怀安心下暗自道，既然给了这样一个台阶，顺势而下吧。反正一切都可以说是自己太过无聊，自找乐趣。
　　说起这个计划，也还真是无趣啊……
　　“那么，太子哥哥来此是……”

　　君天易收起轻笑，朝后院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找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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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树的叶子也已经发芽了，到了夏天，大概就能长的葱葱郁郁了。这个时节里，算得上是农家最清闲的时候。
　　前世不是没看见过，平凡的小农家院落里，有勤劳的夫妇，有三两个顽皮的孩子，丈夫整日里在田里忙，妻子就送饭在身旁，孩子们吵吵闹闹的在田间里嬉戏、捉青蛙——一派天真幸福的样子，和权势无关，和金钱也不沾边的幸福。
　　他记得，桑树开始成长的日子里，也是农家里一年稍闲却也忙活的日子。刚刚过去一年，计划一下今年该种什么，吃的喝的都是去年的收获，然后不用太过复杂的思考，只需要抗上锄头下到地里，把种子播出去，就在忙忙碌碌中期待下一年的丰收。这种日子最是惬意，付出什么就会收获什么，实实在在的日子。
　　他向往很久的……幸福。
　　可是，这种日子，还要等多久呢？

　　“砰”的一声，打破了一响的宁静。院子里突然涌进的人，像在陆地上突然掉进一团漩涡中让人恍恍惚惚，回不了神。
　　冯绍青有些怅然，不管来人的目光，只自顾低着头，看着地上透过桑树叶洒下的一点温暖。
　　那个人，算是有些懊恼生气吧。是啊，拂袖而去，明明就猜得到是自己破坏了整个事情，但却不屑和自己生气。脱掉了那些厚厚的伪装，他就连让人憎恶都不配。
　　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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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数到脚下第三十六块不一样的小石子后，终于有人开了口。
　　“青儿，不想回家吗？”
　　是啊，回家。
　　他默默抬头，看着这个器宇轩昂的男子，想到了另一张脸。家里面，还是有人关心，等着他。
　　点了点头。
　　“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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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落里的宁静依然，似乎从来没有人进来过一样。所有的人，那些向来五大三粗的侍卫，偷偷跑来看热闹的小厮丫头，以及站在众人前的风情万种的老板娘，神采飞扬的骄傲少年和那个散发华贵之气的男子……都在静静地等着，连呼吸都不敢大气——那个桑树下的少年，神情平和安详，似乎在想着什么美好的事情，让人觉得就这么看着，都是一种幸福。没有人出声，似乎稍大的动静就会破坏了这一幅唯美的画卷。
　　他不该在这里的，至少，不应该被放在了冯家。
　　君天易总是听着好友谈起自己的弟弟，这个被昭扬时时挂心的孩子，确实让人心生怜惜。虽然明明知道是他牵绊了昭扬，虽然知道这孩子心思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然而这一刻，他却恨不起来这个原本应该得到幸福的少年。
　　慢慢走近，君天易放柔了语气，伸出手：
　　“那么，青儿，跟我回去吧。”
　　“嗯。”
　　他乖顺的牵住了君天易的手。
　　刻意不去看旁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只不过是从树下走到院子门口，短短一段距离，可是
　　他觉得自己走得好辛苦。
　　“等一下！”

　　看着这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少年从自己身边走过，突然很想叫住他，突然有些话想对他说。
　　就这么轻易地让他走了，君怀安突然有些不甘心。
　　自己一直都在他身边，这几日以来，也算是看到了这个人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喜欢发呆，喜欢一些平凡的东西，没有大的理想而且常常在别人说话的时候走神……总而言之，不像一般的纨绔子弟那么浮华骄躁，却也不是沉静聪颖……应该说，是有些笨，有些呆。
　　之前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
　　“嗯，我明白了。”
　　他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半响，他才抬头。
　　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刻，没有被骗的愤怒，没有失去朋友的伤心，没有难过失去理智……什么都没有，他甚至希望他会生气愤怒——可是没有。
　　他只是以一种忧伤却并不惊讶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他猜到他什么都知道，但却没猜到他连得意的语气都没有，好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忧伤。
　　自己当时却有些生气的，原来一直什么都知道的人却装作不知道——他也算是被骗了吧。五岁从师于江湖第一的易容师门下，他连性格都可以瞬间变成另一个人，从自己开始决定做事到现在，他从来没如此挫败过。
　　那一刻，他是拂袖而去，没有细想自己心里也会有不舒服。
　　可是从刚刚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
　　他有一点后悔，为什么当初知道是这个人会计划将错就错呢？也有一点后悔……自己不该亲自做这事的，至少，如果以另一种方式见面，他会容许这个人的友情。
　　他也没有朋友，不过，没那么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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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有人比自己先出了声。

　　以为会这么过去，没想到还是会有些迟疑，这一霎那，冯绍青也已经清醒了许多。
　　没想到老板娘会叫住自己……前世今生，都没什么交集的人。
　　“琅……音姐姐，有什么事吗？”婷婷袅袅的美人，叫老板倒是老了许多。
　　君天易也停下一脸询问的看着老板娘。
　　琅音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
　　“虽然与小公子不曾谋面，却也是同一楼里相处了几天，平心而论，我不曾亏待小公子。”
　　“是。”
　　他其实从来没觉得自己会被琅音注意。
　　“那么，可否借小公子一个人情？”
　　这么多年，琅音实在放不开这里，她明白就算太子不计较，那个人也会自发把这里当做顶替的污点处理掉。可能这一次是结束，但是起码让自己努力争取一次吧！
　　君天易实在是有些佩服这个老板，那个人还没走呢，就敢当面讨恩情，还挑了个最为安全的人。
　　“老板娘找错人了吧，这人情嘛……我倒是能说上几句话！你找青儿做什么？”
　　“太子殿下实在说笑了”，琅音冷哼，“我们小老百姓和这么一个小地方劳不了您的大驾。”
　　“若非我帮不了你，倒也是肯的，只是，那位呢？”
　　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君怀安。
　　琅音蓦地一愣。
　　不远处，是君怀安站在那里，华贵又傲气的样子，恍若第一次见到时。那个人，一直是站在高处俯视着她，或是他们的悲喜。
　　收起了看向那个站在君天易身后的少年的眼光，君怀安也终于幽幽的开了口：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不冷不热的语气……琅音微闭双眼，心中一抹酸涩……他原就是，这么残忍的人……何必。
　　睁开双眼时，已经有些疲态了。
　　“太子殿下也开开恩吧，我不过守在这么一个地方，这些时间已经磨掉了小女子的一切，如今却是，什么都不想了，何况……我不过一个女人，这么些年做这些事若此，难道当真是为了钱势么，现今，我也只愿平平安安过日子，难道此生就不能安身立命？”
　　说到最后，眼中已是一片死寂。
　　说到底，这些纷纷扰扰原就不是她所喜的，今日看见这少年，更让她对这些事情厌倦。
　　她觉得，这个少年应该是自己的希望。

　　君天易还想说什么，却被绍青扯住了袖口。
　　“太子哥哥……我来说吧”
　　你……好吧，君天易终是放开手。他相信，这个少年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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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我帮不了你。”
　　坦白很残忍，却最有效。
　　“小公子……”
　　冯绍青怎么会不懂？这种心情，他最是深地体会的，如果说让他的一句话来救这么一个人，他当然无法坐视不理……但他不能，也帮不了。
　　这并不是绝望，真正的极致伤心会让人迅速强大，他自己都做不到，遑论帮人。
　　“你走吧。”冯绍青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女人，他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和归宿，却也从没有觉得，原来这世上，总有人比自己可怜得多。
　　其实，在这一刻，是自己有些释然了。

　　琅音呆呆的，没有回答。又仿佛想通了一些，表情有些苦涩，却变得柔和。
　　她曾经妩媚，风情万种，游走于任何人之中——这个时候，是该做自己了。

　　“我想回家了呢……。”
　　主动扯过君天易的衣角，冯绍青扬起阳光的笑脸。
　　这个冯呆子……君怀安心里一阵气闷，笑得这么开怀，在自己还是舒季云时也没这么笑过……真是，该死的灿烂……
　　自己，恐怕再也不能和他做朋友了吧……
　　有些遗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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